第143節(jié)
其他好幾個沒醒酒的,跟個鬼畫符似的,成功殿后。 顯金一審就審出來了。 倒不是因為顯金的刑-偵技巧有多高明。 純粹是因為,這群崽子一張嘴,一股發(fā)酵的青梅味。 顯金從績溪作坊走出來時,站在門檻深深吸了口氣——她終于理解秦夫子的精神狀態(tài)了,她被這群崽子折磨得發(fā)起瘋來,也能寫出諸如《這書生真俊》等系列文學(xué)著作。 顯金懷著一腔無處散發(fā)的怒氣,拐過墻角,只聽一記清脆甜膩的聲音,“jiejie——” 顯金被嚇得一激靈,下意識一記老拳揮過去。 瞿秋實一聲“唔”,右手捂住鼻子從昏暗的墻角走出來,左手拎著羊角燈籠,暖黃的油燈光亮正好照在他燦如春曉的臉上:“jiejie,是我?!?/br> 顯金抬頭先看鼻子,還好沒見血,隨即先發(fā)制人,倒打一耙,“瞿大夫怎么藏在角落里!可嚇了我一大跳!” 瞿秋實右手松開,確認(rèn)手上沒鼻血,自身形象還非常完美,便將燈籠提起,昏黃的燈光恰好在眉弓骨——這是光線照射在他臉上時,最好的角度,能夠凸顯出他高挑的眉骨和明亮的眼眸。 瞿秋實笑著從袖兜里遞了一只油布紙包。 顯金打開一看,里面裝了兩只小巧漂亮的糯米燒賣。 “還沒吃東西吧?”瞿秋實笑道。 顯金吞了口唾沫,把糯米燒賣重新裝回油紙袋子,言簡意賅,“我體寒,晚上吃糯米不易克化,一晚上都要放氣?!?/br> 放氣,就是文雅點(diǎn)的放屁。 瞿秋實笑了笑,似乎是料想到顯金的又從袖兜里掏了一小壺粗瓷瓶來,“山楂九物湯,素日見jiejie進(jìn)食較快,特意給你配的,怕你嫌苦,又加了冰糖和黃糖,喝兩口就當(dāng)飲子了。” 顯金:…… 今兒晚上是來者不善,做足準(zhǔn)備了的呀! 顯金接過瓷瓶,看了瞿秋實一眼后,埋頭朝外走。 瞿秋實緊隨其后,聲音放得很緩,似是害怕驚擾了龍川溪里的月光,“二伯伯拉著我喝了幾杯酒,過來就晚了些,沒等著急吧?” 顯金深吸一口氣,站定,轉(zhuǎn)身。 瞿秋實最后一個字含在口中,看顯金面色發(fā)緊,眉梢眼角均向一條直線般,目光平淡且安靜地向外延伸,似乎在平靜地等待他結(jié)束彎彎繞,立刻直入主題。 瞿秋實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將未完的話轉(zhuǎn)化成若有似無卻恰到好處的無奈,“jiejie,也覺得我很煩吧?纏人、看不懂眼色、自不量力……” 瞿秋實聲音淡淡的,臉上的笑也被不著痕跡地盡數(shù)收斂。 方才明亮的眼和高挑精致的眉弓,沒有昏黃油燈的渲染,只覺低落與喪氣。 “……我是不是做得太明顯了?”瞿秋實低著頭,嘴角扯出一抹淺淡的笑意,“老夫人希望我們結(jié)對,我未娶,jiejie未嫁,我本不喜這樣的婚姻,卻抵不過老夫人盛情相邀,本想走個過場,卻在那個雨天,見到j(luò)iejie的第一面時便全然淪陷……” 顯金雙手抱胸,給了瞿秋實繼續(xù)說下去的機(jī)會。 “后來我想,這門親事著實是不錯的,jiejie漂亮能干,我也始終上進(jìn)努力,我們雖然家底都不厚,但勝在人肯吃苦也愿意出力,齊心協(xié)力總能過好?!?/br> 瞿秋實聲音像從中間剪開的豆莢,莢里生長著幾顆豆子,豆子是未成熟的黃色還是飽滿富裕的青色,皆一目了然。 “我私以為這是一門很好的親事,于我,自是結(jié)成了一位心悅愛慕的妻子,于jiejie,是可以長足以往地做自己喜歡的生意,于陳家,也順理成章地將jiejie留了下來,于瞿家,與陳家的關(guān)系越來越近,自然也越來越穩(wěn)固?!?/br> 瞿秋實手緊緊攥住牛角油燈,“成親后,我不納妾、不要通房,好好習(xí)醫(yī),期待在而立之年前進(jìn)京參考,成為太醫(yī);同樣,我不會阻止jiejie在婚后繼續(xù)做事,你想做什么皆可,若以后有幸與jiejie結(jié)下珠胎,我母親……我母親可以全全教養(yǎng),瞿家從耆老到子侄,都不會對jiejie有任何言語、指摘。” 瞿秋實一抬眼,見顯金的眉眼與目光依舊是一條平淡的直線,語速不自覺地加快,“我今日所說,皆可寫在婚書上,若有一點(diǎn)冒犯,瞿家給jiejie的聘禮不退不換,我自己還給jiejie三千兩銀子的‘歉費(fèi)’……” 中秋的月光傾灑而下,如水似詩。 顯金靜靜地聽。 不得不說,瞿秋實這步棋,走得還行。 直接攤牌,把王炸亮出來。 婆家管不了你、丈夫不會管你、事業(yè)不會受限、院子里不存在顯金不想面對的妾室……甚至連孩子都不用管,她只負(fù)責(zé)生就行了——再看瞿秋實,樣貌漂亮,若是去選秀,至少也能混個出道位,也有養(yǎng)家糊口的技術(shù),大夫本身就是一件自帶光芒的職業(yè)…… 顯金垂眸沉吟。 瞿秋實好像看到了希望大門在朝他緩緩打開,便乘勝追擊地加重了籌碼,“關(guān)于生子,我是大夫,自知女子生產(chǎn)絕非易事,是在鬼門關(guān)前走了一遭,我素日見多生死,自也看清人生輪回,若是jiejie不愿,不生產(chǎn),我……我也是可以的,大不了便在族中兄弟膝下過繼一個jiejie喜歡的童子即可?!?/br> 三千兩的“違約金”,大概是瞿秋實一輩子的薪俸了。 還有可以不生子的約定。 顯金依舊抱胸沉吟,不予置評。 瞿秋實的牌出完了,但對家卻連缺哪門都沒公開。 瞿秋實后槽牙死死咬住——這個妻子,他勢在必得。 隔了片刻,顯金的聲音才在這靜默的月夜中清澈響起。 “確實是一樁,很誘人的婚事?!憋@金抬頭笑了笑,手里的糯米燒賣和山楂九物消食湯已經(jīng)涼透,“我真的很想答應(yīng)?!?/br> 但……? 后面,會跟一個但字嗎! 瞿秋實目光灼灼地看向顯金。 顯金隨意地抿了抿鬢發(fā),神色平靜,“但,以我粗淺薄弱的認(rèn)知,無論是怎樣的合作,似乎都應(yīng)當(dāng)建立在公正直接的基礎(chǔ)上——從謊言和欺騙開始的合作,通常都會走向滅亡。” 瞿秋實神色一凜。 顯金從袖兜里也取出一只油紙布包,遞到瞿秋實眼前,“若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便打開看看吧。” 不需要打開。 這樣濃重的辣蓼和白花丹味道,根本不需要打開看。 油紙布包里是當(dāng)日周二狗喝剩下的藥渣。 瞿秋實輕輕仰頭。 顯金目光平淡,“狗爺突然換了年大夫,喝了五副藥后原本快要完全愈合的腿傷突然反復(fù),傷口潰爛高熱。瞿大夫叫我盡快將藥渣處理掉,我便請隱居涇縣的王醫(yī)正鑒了鑒,說是藥渣里殘留了幾味藥用量過重且相克,恰好可以促使傷口久治不愈,甚至勾起體內(nèi)濕熱,傷口突起膿毒。” 瞿秋實久久不接顯金手里的油紙包布,顯金也不惱,緩緩收回后再道,“后來我就去查,那位年大夫便是桑皮紙作坊年賬房的伯父,也是咱們老夫人常年請脈的大夫,與陳家關(guān)系匪淺?!?/br> 瞿秋實張口欲解釋。 顯金連連擺手,“別說什么,老夫人設(shè)局叫我們都入轂的話——就勞煩瞿大夫回答我一句,當(dāng)日你在探查藥渣時,究竟是否發(fā)現(xiàn)年大夫開藥的異常?” 瞿秋實張了張口,陡覺就算自己長了八百根舌頭也無從辯駁! 若是沒發(fā)現(xiàn)異常,那就是他技藝不精,一個醫(yī)者技藝不精,那便當(dāng)真是草菅人命! 若是發(fā)現(xiàn)了異常,那他當(dāng)時為何不說?還叫顯金即刻盡快清理藥渣…… 瞿秋實喉頭升起一絲腥甜。 這么一兩個月的投入,白費(fèi)了! 他兢兢業(yè)業(yè)、勤勤懇懇地了解賀顯金,見縫插針、愈挫越勇地靠近賀顯金,一退再退、退無可退地引誘賀顯金——結(jié)果,人家告訴他,他下第一步棋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將了軍! 瞿秋實面色一紅一白,一白再轉(zhuǎn)紅,竟不知從何說起! 顯金坦然地將油布包往懷里一揣,抬腳向內(nèi)城走去,聲音明朗坦率,“瞿大夫,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狗爺,是我們店子很忠心得用的伙計,也是我這一年多斬不斷的左右手,更是我相處得很好的友人,你們拿他作餌,拿他的性命作餌,將這樁錦繡良緣編制在謊言和欺騙之上?!?/br> 顯金輕笑了笑,低眉搖頭,“我膽子小,說實話,你們這些出手,我著實不敢接?!?/br> “最后,周二狗不也好好的嗎?” 瞿秋實低聲開口,聲音終于不似那剛摘地的甜瓜了,露出幾分真容,聽起來倒多像多籽的八月瓜,粘膩寡淡,“做生意,不都講求只以成敗論英雄嗎?” 第180章 一個黑影 顯金聽完,表情異常平靜。 甜瓜突變八月炸,絲毫沒給她帶來情緒起伏。 說實話,油腔滑調(diào)的漂亮弟弟一直都不是她的菜。 前世今生,她或許因年輕的主治醫(yī)生青筋凸起的手而心動,或許因隔壁病床隱忍內(nèi)斂的病友遞過來的一只蘋果而心動,更或許因擔(dān)負(fù)著家族榮耀的少年郎在溪邊低垂的傘沿而心動…… 諸多心動皆因一個真。 真情、真心、真切、真實、真理。 特別是有錢以后,漂亮的皮囊隨處可見,真切而強(qiáng)大的情感卻彌足珍貴。 顯金輕輕抬起下頜,目光清冷平靜,笑了笑,語聲緩和,“若以成敗論英雄,瞿大夫,您也絕非最好的選擇?!?/br> 瞿秋實眼神一黯,幾欲再言。 顯金緩緩搖頭示意瞿秋實切莫再言,給彼此留夠體面吧。 顯金情緒非常穩(wěn)定,言語如碧波無漾,縱然有風(fēng)也吹不起半分漣漪,她語聲誠摯,“瞿大夫,我理解您的思量,但恕我無能為力,若真是做生意,我提要求,您提待遇,咱們銀貨兩訖,自然互利互惠;” “然則,這是婚姻,您說的那些,我自然想要,但前提在于,你我二人心意相契、情感相通——如果沒有這個前提,您的算計、我的防備,便只會愈發(fā)面目可憎、身心俱疲?!?/br> 活著已然不易,血脈親人,你無法挑選,但要與之共度一生地人,你卻有幾分選擇的余地——亦或者,選擇自己一個人,也絕非不行。 在這個時代,她如此努力地向前拼,不過是想獲得與男人一樣的——拒絕的權(quán)力。 顯金再笑,“你要與陳家拴緊,倒也不一定非要同我成親。我與你簽一份契書,請你為陳家的伙計每年定期把脈過診——你信不信,假以時日,宣城府乃至南直隸的東家都會競相模仿,到時你們做醫(yī)官的,必然炙手可熱?!?/br> 瞿秋實眉梢動了動。 顯金繼而笑道,“若你愿意,我也可以為你寫一封薦信給隱居涇縣的王醫(yī)正,初一十五你去給他老人家掃撒奉茶,說出去,你也有個更好的來處。” 瞿家不過是鄉(xiāng)野醫(yī)家,醫(yī)坊是個講究來歷的地方,若出身太醫(yī)院的王醫(yī)正愿給瞿秋實做臉面,不到二十歲的少年自然是前途無量。 只是…… “狗爺?shù)乃幱絮柢E,我自然會一五一十地與狗爺說清,他若是諒解,那當(dāng)然好,他若是不諒解,那這封舉薦信,我自然也不會同你寫——你是一開始知情也好,還是之后審時度勢、順?biāo)浦垡擦T,終究給狗爺造成了傷害?!?/br> 顯金說得很坦蕩,有種事無不可對人言的風(fēng)光霽月之態(tài)。 瞿秋實終于緩緩抬起頭,眸光晦暗不明地看向顯金。 有那么一瞬間,他仿佛在這個姑娘面前自慚形穢。 更有那么一瞬間,他真切地想要以最真實的姿態(tài)去靠近和觸碰眼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