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jié)
還是企圖置之死地而后生? 陳箋方閉了閉眼,復雜的情緒在胸腔中翻涌,許久都未得到平復。 “山院解禁后,我想將寶珠接回來。” 顯金與陳箋方并肩而立。 當一個家族傾覆之際,唯一有可能得到保存的,只有女人和稚童。 陳敷抹了把眼角,點頭道,“該是這個理,山長待你一向很好?!?/br> 顯金看向陳箋方。 陳箋方輕頷首。 顯金不知為何,如昨日喬徽將那包包裹交給她時那般,輕輕地舒出一口氣。 “山院恐怕很快就會解禁?!?/br> 陳箋方語氣發(fā)澀,“繼續(xù)圍著也沒有意義。人都跑了,難道東西還會老老實實待在那兒嗎?” 東西在哪兒? 顯金強自鎮(zhèn)定地進了二門,剛一進屋子,便飛快關(guān)上門,將桌子移開,把昨夜連夜撬松的石磚抽出,低頭看包裹好好地藏在里面,終于一顆心放回肚子里。 喬徽要跑,在她意料之中。 不跑,如砧板上的魚rou,任人宰割。 跑了,尚且能掙出一條生路。 換做她,她也會將幼妹安頓好后,跑出去拼一條血路出來。 但,她不明白。 喬徽為何要把東西給她? 而不是陳箋方? 第115章 中二少年 果如陳箋方所料,再過五日,山院解封,學生們披頭散發(fā)地魚貫而出——封了將近十日,山院的一切補給暫停,蛋rou果蔬全都送不進去,恰逢封禁之日正好是山院勤雜師傅們休假的日子,學生們只能依賴山院里現(xiàn)有的物料暴力生存。 跟荒野求生似的。 有些求生技能弱的,胡子拉碴又面黃肌瘦地出來,活像被關(guān)進水牢整整十來天的人是他。 杜君寧還行。 杜嬸子教得好,杜君寧很小就幫著家里做事,出來時不僅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還順道仔仔細細地照顧了一把寶珠小朋友。 兩個小孩,杜君寧八歲,寶珠剛十歲,一人裹著一床大大的毛毯,手里捧著一杯紅糖姜茶小口小口地喝。 杜君寧喝口姜茶,眼皮稍有紅腫,眼神卻坦誠清澈,“……有的怨聲載道,有的不敢置信,有的反咬一口……百人千面,有些身上有錢或家里有些權(quán)勢的,便或打聽消息,或走通關(guān)系,先定立場再謀下步。” 杜嬸子前兩日那場戲雖是演的,戲劇的精神內(nèi)核卻是真的,擔憂地攬過兒子,“……可有人欺負你沒?” 杜君寧搖搖頭,“沒。孫順那天夜里不知被誰打斷了腿,大家伙都猜測是喬師兄下的手?!?/br> 是喬徽的風格。 顯金笑了笑。 “所以,喬師兄人雖走了,但那把刀始終橫在明處。大家伙都害怕他殺個回馬槍,便也不敢特別過分地對待我和寶珠?!?/br> 杜君寧聲音悶悶的,像是溺水的人肺上嗆了一口,但終于浮上了水面。 “那就好那就好……珠兒呢?”杜嬸子愛憐地攏過喬寶珠的肩膀,“珠兒可有什么想吃的?嬸子去做?!毕肫饋韺氈橐幌驉鄢岳险膹垕尩氖炙嚕值?,“嬸子去找張媽學?” 顯金終于有勇氣將眼神移向?qū)氈椤?/br> 胖花花,一直低著頭,手里捧著茶,卻一口也沒有喝。 很沉默。 從未見過的沉默。 顯金心里升起無數(shù)股酸澀。 這該死的zz。 “寶珠?!憋@金聲音很柔,像在喚一只剛經(jīng)歷雷雨天的小貓,“寶珠……” 寶珠抬起頭,眼里充滿迷茫與恐懼。 顯金險些落下淚來。 她并不是一個容易掉淚的人,前世在病床上,什么苦都吃過,開膛破肚的苦、留置針在皮下靈活轉(zhuǎn)動尋找血管的苦、心率時而升上一百八、時而又掉到六十的苦…… 還有其他很多苦,凌晨時入院的隔壁床,剛交換了姓名,中午就死了; 快步下樓梯,眼前一片白光,好像在樓道看到太奶跟她招手; 在手術(shù)臺上,甲醫(yī)生說“今天中午,我要吃黃燜雞”,乙醫(yī)生說“那我自己去吃海底撈”,留下她一個麻了身體,但沒麻意識、餓了快十個小時的病患獨自垂淚…… 這些苦有心理上的、有生理上的,但總是自己能夠掌控的苦。 自己的苦,怎么著也得咬碎牙,混著雞湯,吞下去。 自己吃過苦,顯金便知道,突如其來的苦難像一塊巨石,壓在身上,喘不過氣。在經(jīng)歷了許多的苦后,顯金便看不得別人受苦。 特別是如花花一般,自小在云端,連大風都未曾吹過的。 顯金別過眼去。 一頓接風飯吃完,杜君寧想帶寶珠回家,杜嬸子沒有遲疑,只問顯金,“掌柜的,你說行嗎?——我聽說喬家老家就在咱們涇縣,事鬧得這么大,老家沒人來找寶珠,說明老家人要么怕惹禍,要么受牽連……家里人多半是指望不上了,我這一只羊也是放,兩只羊也是養(yǎng),兩個崽兒一塊兒養(yǎng)也挺好?!?/br> 顯金:? 竟然還有人跟她爭奪花花撫養(yǎng)權(quán)? “您……養(yǎng)個姑娘可不是一張嘴、兩只耳朵的事,吃飯是小事,重點是姑娘長大了的衣裳、首飾、嫁妝……”顯金使企圖利用經(jīng)濟實力碾壓競爭者,“您可想想清楚哦?!?/br> 杜嬸子“嘿喲”一聲,“那不簡單?等我放了一道杠,月例銀子妥妥夠了!” 我當然知道一道杠的閣下很強,但如果我讓閣下一直在試用期,試問閣下又當如何應(yīng)對? 當顯金企圖不要臉地運用管理權(quán)限,碾壓競爭者時,寶珠輕聲開口,“杜嬸,我,我想跟著顯金jiejie?!?/br> 杜嬸子還想說話,卻被身邊的杜君寧扯了扯衣角。 顯金笑道,“跟著我和跟著你,差別不大,反正我這兒沒做飯,就去你那兒吃,何必細分?” 又看杜君寧,“青城山院一時半會開不了,可有后路?” 杜君寧眼眸一黯,低聲道,“明者視于冥冥,智者謀于未行。世之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山長常言,君明臣亮,君高臣延……如山長般睿智淡泊之人,尚且遭此蒙難產(chǎn),這書我不讀也……” “啪——” 顯金一巴掌揮到杜君寧后腦勺。 杜嬸子收回揮舞在半空的鐵砂掌——很好,有人比她動作還快。 “這書不讀也罷?杜君寧,你若覺朝堂晦暗,你更當埋頭讀書,做后來者的光;你若覺江山不安,你更應(yīng)奮進向前,當后來者的靠山!” “若每個人都如你所想,當個逃兵,這世上還會好嗎?” 顯金有些生氣,“我?guī)湍銓懶?,去清河?zhèn)找秦夫子,今年該下場下場,若考得上,我獎勵你娘越級升到二道杠,再幫你活動門路送你去宣城府繼續(xù)讀;若考不上,你就安安心心在秦夫子處讀書,山長何時回來,你就何時回來!” 什么? 兒子考中秀才,娘就能升為二道杠? 鐘大娘耳尖動了動:還有這等好事? 她那尚在牙牙學語的幼兒,學習課程要抓緊了才是。 杜君寧后腦袋被削,反倒將臉上的頹唐氣削沒了,紅著臉,向顯金鄭重其事地大聲作揖,“是!學生謹記掌柜的教誨!” 顯金欣慰地點點頭。 對付這種一腔熱血的中二少年,就是要比他更中二才可以。 但對于寶珠,顯金似乎有許多話藏在胸口,醞釀許久,心中或勸慰或開解的初稿寫了一次又一次,卻仍舊無法張口——寶珠的變化實在太大了。 第116章 勇闖天涯 寶珠不說話了。 就是字面意義上的不說話。 任誰同她說什么,她無論贊同與否,都點頭。 點頭如搗蒜,嘴巴如上栓。 自表明想與顯金一起后,便再也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 這種情況,顯金聽說過。 有些人遭逢大難后,一時間無法調(diào)節(jié)自身的情緒,便容易出現(xiàn)各式各樣的問題,有的問題表現(xiàn)得比較具象,比如失聲、失眠或失去食欲,有的問題表現(xiàn)得較為隱蔽,若身邊人粗心大意些,便會釀成無法挽回的苦果。 顯金比較慶幸,喬花花屬于第一種。 前者尚在自救,無論是失聲還是失眠,其實都是無聲的吶喊和求救。 顯金囑托張媽給喬花花這幾日的餐食口味稍重一些,“……濃油赤醬也好,辛辣沖鼻也好,總要叫人活泛起來。”思來想去了很久,終是定了個計劃,計劃實施前,特意去了趟小曹村,收攏了李三順師傅首制的六丈宣,不多不少正好三刀。 顯金特意對比了這一批六丈宣與李老章師傅制作的六丈宣有何不同——結(jié)論是,從她的水平出發(fā),沒有任何不同。 但陳敷倒摸出了些許差異來。 “……李三順制的這批更韌。”陳敷拿著新紙,對著光抖了抖,聽紙張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顯金問,“這批更好?” 陳敷便笑道,“那是自然。新一批六丈宣,是這群師傅停下所有的工時,全力以赴,從選料、制料到成品皆挑最上等的來做。上一批,許是被陳六和那豬頭克扣催促狠了,明顯紙絮沒泡好和舂好,便著急忙慌開干,紙張便不夠潤不夠韌?!?/br> 說著,陳敷隨手拿了只軟毫筆,筆在筆洗里浪了浪,兩滴墨水分別滴在兩張紙的邊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