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喬徽正口渴,眼睛黏在書上,便伸了個青釉茶盞過去。 顯金低頭一看,茶盞里漂著枸杞、紅棗、薏仁和蓮子,屬于既美白又排濕還清熱,養(yǎng)生三件套齊活兒了。 再看喬徽刀削似鋒利的下頜與寬闊舒朗的額頭,不由被這猛男反差萌逗笑,“您要不要還加點冰糖?冰糖清熱潤肺,也是個好東西。” 喬徽眼睛這才從書上離開。 他……他就不愛喝茶怎么了…… 跟喝藥有什么區(qū)別…… 偏生讀書圈里奉行喝茶,誰喝茶誰是文雅人,有些學生為突出一個合群,便早上一杯濃茶,中午一杯濃茶,晚上一杯濃茶——提沒提神先不說,他深覺此人快被濃茶腌入味了。 他偏不。 他想喝啥就喝啥,誰也別管。 喬徽面不改色心不跳,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那敢請好,您盡可放!我就愛喝口甜的!” 顯金哈哈笑起來,單手拎茶壺給他沖了半盞熱水,遞到喬徽面前,“那我記著,下回給您帶上。” 喬徽總算找到說話的由頭,一邊翻書,一邊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那個描紅本……” 顯金抬頭看他。 喬徽清清嗓門,“你那個描紅本,考慮用更便宜的竹紙嗎?其實很多書生練字,并不拘于用什么紙?用什么墨?能有一張紙寫字,對他們而言,就是萬萬幸?!?/br> “像博兒一樣不知疾苦的鄉(xiāng)紳少爺,在讀書人里自然占多數(shù),可也有許多出身貧寒的小戶子弟……他們自起跑,就輸了很長一截?!?/br> 喬徽不看書,便恭恭敬敬地把書合上,又自嘲似的笑一笑,“這個建議由我說出口,或許屬實諷刺?!?/br> 出身清流名門、清貴世家,他自然無經(jīng)濟累贅之煩惱。 他沒有這些煩惱,不代表他不知道。 青城山院的書生,自有喬家庇護,無論通過何種方法,真正有才學之人,自然無需為經(jīng)濟生活擔憂。 但那些青城山院看不到的地方呢? 如果學習,只能是有錢人的游戲,那么,寒門之子,還能通過什么方式走出來? 喬徽承認,就像他不愛喝茶、愛喝甜水,他向來反骨另類。 但,他好像在眼前這位賀掌柜身上,看到了同樣的反骨和隱藏在市儈里的那腔孤勇。 顯金神情變得嚴肅。 喬徽卻一仰頭,雙手背在腦后,表情恢復為往日的漫不經(jīng)心和意氣風發(fā),“……我只是希望那些人能給我站在同一條起跑線上出發(fā),公公正正地比一場罷了!吾之戲言,僅作參考,僅作參考??!” 顯金表情松動。 窗欞的雜草被風吹動,顯金的鼻尖輕嗅,不由蹙眉,她怎么聞到了若有若無的梅子酒味? 風也將顯金案頭的卷宗吹動。 喬徽挑眉遠看,隱約看到這姑娘寫了長長一段批注,“……筆者大善,達則兼濟天下,不那么達,則能濟幾個是幾個,此為商道?!?/br> 第60章 干死他們 茅屋陸陸續(xù)續(xù)有學生進來,看到顯金,反應大抵相似,先是一愣,接著臉皮一紅,順勢拿書擋住臉,作出一副正氣凜然且生人勿近的樣子。 顯金:“……” 知道的,曉得她是在山院的藏書閣。 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落進男大學生的盤絲洞了。 鐘聲再響三下,茅屋藏書里的人越來越多,饒是顯金臉皮夠厚、見識夠廣,也略微抵擋不住男大學生們?nèi)粲腥魺o的目光,再低頭看看卷宗,四千多字的文言文,就算是點讀機,也得給點翻譯時間吧? 左右有書封,無事就能來,顯金索性闔上卷宗,預備走了。 喬徽看了眼被重新鄭重裝裱的卷宗,心頭大為熨帖,壓低聲音道,“……你看的什么?” 四周都靜靜的,顯金也放輕聲音,“山長給我的指點?!?/br> 喬徽掩飾住嘴角的笑意,“那你覺得寫得怎么樣?” 顯金大囧。 這很難評啊。 喬山長可是探花郎,她算個什么屎殼郎? 喬徽輕咳一聲,蹙眉正經(jīng)道,“有一說一即可,不驕方能師人之長,而自成其學……” 顯金本已站起身來,卻被喬徽喊住,又聽他噼里啪啦說一通,周遭男大學生的目光像交纏的蛛網(wǎng),企圖網(wǎng)住她這只屎殼郎…… 顯金本來準備草草給戴個高帽就趕緊跑,卻低頭看了眼這折成三疊的卷宗…… 喬山長寫了那么多字…… 甚至還特意送到她手上,讓她看看…… 若她隨意奉承,豈非辜負山長一片心意? 顯金想了想,還是決定遵從內(nèi)心,低聲道,“文章很好,文采華麗、用字精準、結構清明,卻有一點……” 顯金頓了頓。 喬徽“嗯”了一聲。 顯金笑起來,眸光明媚坦誠,笑意抵達眼底,“既是議商,那么說一千道一萬,其實就是錢的事兒——文章里,好似對‘銀子’的概念略有局限?!?/br> 說白了,這篇文章寫得很好,引經(jīng)據(jù)典、字字珠璣,將商道從古至今的延展解釋得非常清晰,但……這就是篇純理論文章,只通天線,不接地氣,從實踐而言,沒什么大的指導意義。 特別是對于顯金這種,手上過生意,實打實賺過銀子的真家子來說,這篇文章的觀賞性大于實用性——相當于你告訴了她一道好菜是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歷經(jīng)幾朝淵源流傳、有多少人為這道菜吟詩作賦……你就是沒告訴她,這道菜應該怎么炒。 歸根究底,根源在于,寫文章者對錢沒什么概念。 這也是上位者,或是讀書人的通病。文章里的一貫錢清清楚楚寫了,能買幾刀紙、能買一方硯臺、能買數(shù)本古籍;卻不清楚,一貫錢能買三石米、十幾壺豆油、半扇豬還能附贈一對腰子和一盆血…… 商,不僅僅是上層人的商,也是下里巴人的商。 一篇論“商”的文章,應該把兩極都考慮進去才對。 顯金點到即止,卻覺自己僭越,同喬徽笑了笑,“……小兒愚見,不足掛齒!”一邊說一邊將東西收拾完,又抽了兩本書,憑借書封順利借出。 姑娘的背影纖細挺拔,完全配得上那張明朗漂亮的臉。 待背影完全消失時,盤絲洞男大學生,齊齊,長呼一口氣。 喬徽緊抿嘴角,腦中細細思索顯金話意。 有好事者終于探頭問喬徽,“喬大解元,這姑娘衣衫雖不出彩,相貌卻是頂尖……是哪家的姑娘?怎么到咱們山院看書來著?是你表妹?堂妹?表姐?堂姐?表姨?小姨?” 快把年輕女眷的親屬關系猜完了,喬徽收回目光,挑眉,言簡意賅道,“是你媽?!?/br> …… 顯金出山院,西邊的天燃起火燒云,霞光萬丈,進店子,兩個讀書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拿著描紅本與董管事細問。 “……這格子,像是用紅墨印的?墨水暈上去,兩種顏色豈不是染在一起了?” 董管事笑瞇瞇地解釋,“您盡可放心,這紅墨是精挑細選過的,干了便干了,縱算潑一盆水上去也暈不了?!?/br> 中年人對視一眼,笑起來,“只知陳記造紙工藝精辟,不知印刷、印染也有所涉獵?” 董管事笑道,“您過獎!術業(yè)有專攻,印刷一項,自有其他……” “董管事!” 顯金將布袋子在柜臺下放好后,高聲打斷董管事的后話,三步并作兩步走,走到二人身側,笑著把董管事支開,“……李師傅好似一直在尋您,您要不進去看看?” 董管事一愣,見顯金神容,隨即立刻稱是,抬步往后院作坊走去。 顯金接手,目光微不可見地掃視兩個中年人。 麻青色直綴長衫,松江府的布料,不甚名貴,確是讀書人常穿的,腳下蹬皆蹬一雙寬口青布鞋,鞋面很新,與直綴長衫像是同一匹布上裁下來的。 這一身是新行頭。 顯金收回目光,笑盈盈地順著董管事的話往下介紹,“……您若是擔心這描紅本紙張和用墨會暈染,便一定將心放回肚子里去。咱們這冊描紅本一天七八百本的向外賣,若是不好,早就被人打上門了!” 顯金將描紅本翻開,讓二人摸材質(zhì),“您摸摸這紙,用的是什么材質(zhì),我就不過多贅述了,大家伙都是懂行的,若不是好東西,我們怎么敢八張四尺宣裁斷縫成描紅本,賣出五十文的價?” 二人順著顯金的話,上手摸。 其中一個連連點頭,“夾連熟宣適合做描紅本,韌勁大厚度厚……” 另一個忙胳膊肘撞過去。 顯金如未耳聞,低頭整理斗柜上擺放的紙張。 二人又問了半天,多半是些技術上的問題,比如多久能作出一百本描紅本?是在涇縣找的印刷作坊嗎?裁剪裝訂一本描紅本需要多少時間、多少人手? 顯金皆顧左右而言他,看似啥都答了,實則沒一句干貨——“這個時間并不固定,若有空就多做一些,沒空就少做一些”“涇縣的印刷作坊還不錯,隔壁淮安府的印刷作坊也有些真東西”“這個也無定數(shù),有時三五天,有時六七天,有時需兩三人,有時一個人也可”…… 兩個人磨磨蹭蹭地在店子里東看看西看看,最后一人買了一本描紅本走。 鎖兒向來不背后出人言語,很是個坦蕩直白的小姑娘,也被那二人氣得臉色漲紅,“……逗人玩嗎!?繞著掌柜的陪了一下午,問了八百個問題,結果……就買了兩個本子!” 顯金心里有數(shù),那兩人一走就派周二狗緊隨其后盯梢,如今周二狗一進店,便也氣得一佛升天、二佛出竅,“我跟著那兩人,拐了三條街,兩個街角,你猜他們最后進了哪兒?” “其他的紙行?!?/br> 顯金搬了接手涇縣作坊以來的賬冊出來,一邊打算盤算賬,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回周二狗的話,“讓我猜猜,是福順紙行?還是宋記紙行?我猜是宋記,他們家和我們家一向不對付,如今我們描紅本賣得如日中天,他們家又怎么舍得不來分一杯羹?” 周二狗往地上狠狠“啐”一口,惡狠狠道,“不要臉的東西!竟來打探消息!” 顯金未抬眸,語氣平靜,“隨地吐口水,罰十文錢。狗爺,你在店里存的那半吊錢,早因你寫錯字扣完了,如今加上這十文,你還倒欠店里十八文。我給您抹個零,算您倒欠店里二十文得了。” 周二狗悲憤。 不僅悲憤,還委屈。 他就一粗人,千辛萬苦學寫字不算,還不準他吐口水! 那他怎么粗暴地表示憤怒? 寫首詩譴責宋記??? 周二狗怒目而視,顯金絲毫不為所動,噼里啪啦盤算盤,隔了一會兒,周二狗默默拿出帕子,蹲下身把地上擦干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