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肖家地下藏室那一同肆意胡鬧，讓這不大能配合得上他魂兒的身體略有些承受不了，疲倦感早已有，只是這會兒才洶涌起來。

    嚴律被他鼻中的紅色刺得眼疼，急忙伸手過去按住他額頭將靈力探進去，見他還去捂鼻子，又急又怒：“你還顧你那形象有用嗎？董鹿，拿點兒紙過來！”

    董鹿早已扯了幾張抽紙，一看那鼻血小溪似地在薛清極白皙的下巴上流淌，干脆直接拿了一整盒的抽紙給他，擔憂道：“小年沒事兒吧？以前也沒這么愛流鼻血啊?！?/br>
    隋辨神色復雜又憂愁地看著薛清極，對上了后者的目光，剛張開的嘴又被那眼神兒里的威壓給按得閉上了。

    “沒事，”薛清極不著聲色地收回瞥向隋辨的目光，“只是有些累了，頭疼?！?/br>
    董四喜沉默地看他片刻，并未多說，只道：“你和嚴律現(xiàn)在仙門休息，事情雖緊，但也不能打草驚蛇，肖氏我已派人盯著，嚴哥給的視頻我也看過了，大胡和鄒興發(fā)的蹤跡監(jiān)控應該是拍不到了，但我已交代下去，凡出堯市的路口都有仙門和老堂街盯著一一盤查，不如就在這兒等結(jié)果。”

    嚴律看了眼手機，佘龍在看到胡旭杰的信后打了幾個電話他沒接，發(fā)信息來只說了一句“找到他，我要揍死他”后就沒了動靜，除此之外就暫時沒有別的消息，老堂街應該也在連軸轉(zhuǎn)。

    “也行，”嚴律等薛清極擦干凈臉上的血污才站起身，“找個安靜些的房間，順便拿點兒吃的?！?/br>
    董鹿應聲出門為兩人安排。

    臨出門前，董老太太在背后喊住嚴律：“嚴哥，大胡……我看也是差不多了，救得了就全力救，要真走到最差的地步，你要怎么辦？”

    最差的地步，大概是孽化到了最終階段，甚至可能成為怨神。

    薛清極側(cè)頭看了眼嚴律，見他眸色深深，一手握住他的手腕：“無需擔憂，我來解決?！?/br>
    屋內(nèi)沉默幾秒，嚴律冷沉的聲音響起：“不，我來?！?/br>
    嚴律抬起眼，眸中仍有痛色，但已不再動搖：“到了那一步，我來親手送他走。”

    “妖皇……嚴哥，”董老太太面露不忍，“仙門也可以幫忙，你不必——”

    嚴律搖搖頭：“我既然沒法兒救他，就由我替他結(jié)束一切。我知道他是什么想法，我年輕不懂事兒的時候，也只希望能死在親近的人的手里?！?/br>
    薛清極唇瓣輕微抖了下，緩緩抿起。

    妖皇是生死之外的特例，他肩負不起周圍人和妖的生的時候，就決定肩負起他們的“死”。送走了一個又一個，也算有始有終。

    他活到現(xiàn)在，唯一一次希望自己的性命被別人背起來，是交給了薛清極。

    但薛清極卻無法辦到。

    仙門的房間空出來的不多了，并不是全都有人入住，相反，大部分人手都撒了出去，只有輪班回來短暫的休息時間才住。

    但也就是因為回來的人倒頭就睡，下一批回來繼續(xù)用，以至于收拾干凈的休息室不多。

    董鹿勉強找了一個最里間的，簡單收拾了一下招呼嚴律和薛清極休息，又去食堂打了兩三道菜幾個菜角上來，這才靜悄悄離開。

    門一關(guān)上，只剩嚴律和薛清極兩個，氣氛就猛地松了下來。

    嚴律苦笑道：“這丫頭，連客氣客氣找兩個房間都不講究了?！?/br>
    “有何講究，”薛清極鼻血還在流，暫時還吃不下東西，“即便是兩間房，我也還是要去找你的?！?/br>
    這話直白又有點兒燙人，嚴律愣了下，不由笑了：“也是，我現(xiàn)在還真放不下你了?！?/br>
    薛清極把紙巾纏繞在指頭上抵在鼻下，鼻頭發(fā)紅，使得他笑起來是蠱惑人心，等嚴律被晃了下眼后，他又拿起一個菜角：“吃了，別剩下?！?/br>
    “……”妖皇認命地拿起一個嚼了幾口，坐在沙發(fā)上拍拍自己腿，“過來，我再給你鎮(zhèn)撫一下?！?/br>
    小仙童略有些猶豫，等嚴律狐疑地看他，他才開口：“你手上都是油?！?/br>
    “那你自己躺床上休息，”嚴律沒好氣兒道，“老子這大油爪配不上您這仙人腦門兒?！?/br>
    躺在枕頭上的滋味，當然比不上躺在愛人腿上的感覺。

    薛清極幾乎不需要多想就無視了嚴律的“油爪”，過去躺在沙發(fā)上，腦袋枕在嚴律的腿上。

    嚴律心里憋笑憋的難受，拿濕巾把手擦了一遍兒，才在從“上刑場”的表情里松弛下來的薛清極的注視下捂住他的眼睛：“你雖然睡不著，但好歹休息會兒?！?/br>
    薛清極感覺到眼前被一片溫熱的昏暗覆蓋，嚴律的靈力灌入，他的鼻血也慢慢止住。

    這屋子的確十分安靜，窗外暮色四合，逐漸沉入夜色。

    一整天并未怎么耗費力氣，但或許是心理上的疲憊更累人，嚴律原本是指望薛清極能睡一會兒的，但不知怎么著自己卻稀里糊涂地瞇了一覺。

    從薛清極回來開始，嚴律的夢就逐漸和以前的記憶掛上了鉤。

    當年上神在他眉間一點，消散前最后留下的最后一個術(shù)令他不再久記會使他痛苦的記憶，那時他的刀捅穿了上神的胸膛，上神的神魂四散前已知道嚴律要承擔的“賜福”是什么，利用最后的力氣庇佑他一程。

    但不知為何，對薛清極的記憶卻保留了許多，以至于千年后都沒有徹底忘記。

    一部分原因可能是他始終都在看著那些轉(zhuǎn)世，對記憶一直有所刺激。另一部分原因，嚴律后知后覺地明白，因為那些記憶并非全都痛苦，相反，薛清極本身對他來說是值得高興的人。

    以至于他的回歸好似一個破冰點，砸碎封固嚴律記憶的冰面，以他為中心，相關(guān)聯(lián)的記憶逐漸碎片化地出現(xiàn)。

    他在夢里想起自己化出原身，用被上神以神力加固過的獸牙咬碎了上神已污濁的魂魄碎片，以免其外泄污染更多生靈。

    后來孤獨地活了一段時間，一度想要了結(jié)自己，自然都失敗了。于是四處干架成了他最后的指望，他希望能出現(xiàn)個什么很厲害的怪物，把他給殺了，結(jié)束這漫無止境的生命。

    沒想到怪物竟是他自己，一路打打殺殺，回過神兒來已經(jīng)坐擁彌彌山，腦袋上被安了“妖皇”這么個稱呼。

    哦，嚴律想，原來自己從得到“長生”的那一天起就在送身邊的人走了。

    第一個送走的是上神，后邊兒是上神以前收養(yǎng)的靈獸散妖，再后來就太多了。

    他在夢里急速掠過那些模糊的臉，最后定格在一張顯出獸瞳和蛇牙的蒼白的臉上。

    周圍是大雪枯草，孽靈怨神的嘶吼尖叫在夢中清晰無比，他沖過去拽住那妖歪倒的身體，那妖的頭一扭，折在脖子上，只剩半拉皮連接著腦袋和脖頸。

    嚴律想起來了，這張臉是鉞戎。

    彌彌山被襲，他喝了對妖來說致命的毒酒，尚未排出恢復，鉞戎撐著他從山上沖出，渾身傷痕。

    剛來到山下還未松口氣兒，卻聽得有人斯文地喊了聲：“妖皇？”

    鉞戎和嚴律一同回頭，見一白衣修士站在一棵樹后看過來，等看清嚴律的狀態(tài)，那修士笑了，點點頭：“真的是，妖皇確實厲害，這樣都沒能完全喪失行動能力——我要的就是你這樣的身體。”

    他身后鉆出兩頭怨神和數(shù)只孽靈，鉞戎大驚，嚴律強撐身體推開他，要他立刻去仙門求援，隨即化出原身與怨神纏斗在一起。

    那時他身體已不聽使喚，纏斗時腦子也不算清晰，已記不清打了多久，只記得獸嗥震裂四周積雪。

    兩頭怨神收那白衣修士的控制，與尋常怨神不同，略顯呆板，能力似乎也低一些，嚴律的獸性已被激起，原身和人身交疊穿插，利爪和長刀帶起靈火爆燃。

    那修士顯然沒想到他竟然還能有此力量，臉上露出渴望與憤恨多種神色，被嚴律一擊得手劃破胸膛，從空中跌入雪堆，重傷無法動彈。

    嚴律要再追，卻見他接了幾個手印，身后傳來一聲悶哼。

    轉(zhuǎn)過頭去，放心不下嚴律的鉞戎殺了回來，替在毒酒作用下感知混亂的嚴律擋下了怨神劈下的一爪。

    嚴律腦中一片空白，只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

    鉞戎一張嘴，吐出幾口血水，他已說不出話，嘴唇一張一合，無聲地對嚴律道：“阿兄快走。”

    白衣修士趁這一個空擋遁地而走，四周怨神一個被嚴律斬殺，另一個也隨著他的離開消失。

    嚴律回過神兒來，撲上去撈鉞戎，才發(fā)現(xiàn)他的脖子已經(jīng)斷了。

    不能回撤彌彌山，嚴律背著鉞戎的身體朝前走，體內(nèi)毒素發(fā)作到了頂點，他起先是感覺不到自己的腿了，踉蹌著脆倒在了雪堆里。

    背上的鉞戎壓在他身上，嚴律在混沌間又聽到那“滴答滴答”的水聲。

    他猛地睜開眼，從夢中驚醒。

    頭疼和窒息同時壓下，嚴律大口喘氣兒，一只手伸來摸了摸他的臉，摸到一手冷汗，頓了頓，抱住了他。

    “你做噩夢了?！毖η鍢O的聲音貼著耳朵響起，很輕，卻很清晰，很真實，“醒了，嚴律，醒了?！?/br>
    嚴律捂住自己雙眼，混亂地低吼道：“把水龍頭關(guān)上，漏水聲音煩死了！”

    薛清極愣了下，停頓片刻，卻并未反駁，而是吻了吻他的臉頰，說了聲“好”，隨即站起身真的去了一趟洗手間。

    嚴律的呼吸逐漸平復下來，神智回籠，見窗外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路燈一盞盞亮起，是夜色人間，哪兒有什么水聲。

    薛清極從洗手間里出來，站在光線昏暗的屋里看著他，平靜道：“我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

    區(qū)區(qū)六個字，嚴律不知為何卻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崩潰。

    他終于意識到困擾自己許多年的聲音是什么，右臂疼得厲害，他無法抬起，只能用左手捂著眼道：“……沒水龍頭什么事兒是吧？”

    薛清極沒有回答。

    嚴律笑了一聲：“是我有毛病了，那不是水聲，是鉞戎的血從我后背滴下來的聲音，是你們的血滴下來的聲音。”

    薛清極只停頓了一秒，便明白了一切。

    他只知道鉞戎戰(zhàn)死，嚴律說過鉞戎的腦袋被砍掉，他后來回彌彌山時特地補全了才埋葬。

    原來不僅如此。

    毒沒有要了嚴律的命，但卻讓他四肢麻痹了很久無法挪動，他趴在雪堆里很久，鉞戎的尸體在他的后背上，血從脖頸流出，滴落在他耳邊。

    他清醒地聽著那聲音，直到鉞戎的尸體被大雪凍上。

    略緩過來的嚴律再奔去大陣找薛清極時，又目睹了薛清極被空間罅隙夾碎了半個身體，親手接住他的殘尸。

    血一直在滴，滴了上千年。

    他當年在同一天內(nèi)送走了鉞戎，送走了薛清極，又送走了彌彌山大半的妖，送走了太多太多。

    現(xiàn)在，他或許要親手送走胡旭杰了。

    上神的“賜?！闭媸翘袅俗钭屓藷o法承受的力量。

    上天賜予他漫長的壽命與強健的體格，卻又給他柔軟的內(nèi)心。

    讓他千歲長生，卻又讓他身邊的人與妖接連離去。

    讓他強悍卓群，卻又讓他孑然一身，形單影吊。

    薛清極只覺得眼眶酸痛，他無法克制地蹲下身，摟住嚴律，將他按在自己懷里，壓抑著聲音道：“忘了吧?！?/br>
    他有生之年從未想過這些話會從自己嘴里說出來：“都忘了吧，鉞戎，彌彌山，六峰，死去的人和妖，還有……”還有誰？他說不下去了。

    嚴律渾身顫了顫，猛地反手摟緊他，好像唯恐忘記懷里的人是誰，他狠搖了一下頭：“不會忘?！?/br>
    薛清極閉了閉眼：“我恨那個給了你這長生的神。”

    這語氣很像是走在路上絆倒石頭摔了一跤，竟然對一塊兒石頭發(fā)起了脾氣。

    嚴律低聲道：“別恨，沒有祂，我不會遇到你。”

    這長生有千般不是，但沒有這長生，他倆根本沒有遇到的可能。

    像用歡快節(jié)奏唱的一首苦澀的歌。

    薛清極抓著嚴律的后背，感覺到他呼吸的起伏，好似海浪帶著他飄在這塵世的海上。

    “我小的時候，沒有上六峰的時候，”薛清極說，“很怕世上一輩子都不會有愛我的人，但你出現(xiàn)了。”他頓了頓，又道，“采藥人誤入山中，遇到山神，山神愛他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痛苦。對不起，但我又希望你忘不了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