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詭 第135節(jié)
柳青蘿:“她沒說,但我們都知道相遇起那天,有些事就瞞不住了,我們的來頭本來就有跡可循,她...其實也沒故意銷毀痕跡,因為痕跡既在人,要殺掉所有跟我們接觸過,知道我們的人,太難了?!?/br> “而且,也很可怕啊?!?/br> 她靠著柱子,手指摩挲著袖子,像是小時候局促不安的怯弱樣,又帶著看透世態(tài)跟人間權貴的疲乏。 “人一旦被全部抹消過往,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了,多可怕?!?/br> “萬一死了,就什么都沒留下,像塵埃一樣。” 周燕紓聽到了熱水被煮沸的嗚嗚聲,紫砂壺的瓶蓋在微微抖。 她知道自己在意什么。 “她,叫什么?” 柳青蘿回頭,看著她。 “鐘詭,小名阿藥。” “瑤?” 她在想這個名字很怪,不詳不善,像是天生帶著某種祭祀期盼才給的名字,沒有半點愛意。 但原來姓鐘,倒是滇邊的古姓之一,是原住民。 “不,是藥,藥物的藥?!?/br> 柳青蘿低頭,“我們滇邊村子那邊好多世代醫(yī)人,她家也是這樣,這些醫(yī)人醫(yī)術未必好,因為不是什么正統(tǒng),靠的都是野路子,路子最野的其實就是培養(yǎng)藥人?!?/br> “有些,撿路邊的孤兒棄子,有些則是自家不受寵且合適的孩子。” 周燕紓手指有些麻,女仆也怔住了,看著柳青蘿。 藥人? “她....” “我那個伯伯,鐘川,說她是撿來的,但我們都知道不是,因為阿藥的樣貌,跟他們家,尤其是她的奶奶很像,都長得特別好,白凈漂亮,從小就看得出相似,因為長得好,伯伯怕惹來麻煩,就讓她從小穿男裝示人。” 柳青蘿看著外面的藍天,“親不親的,看愛不愛而已?!?/br> “阿藥從小聰明,早知道了真相,又因為從小漫山遍野跟著走深山尋藥吃藥,帶著野性,從來都是不服的,哪怕那男人一直告訴她是為了吃藥辨藥性救人,是天大的功德,她都不忘問他:那你為何不自己來?為何不讓阿弟來?偏偏是我?” 周燕紓:“那鐘川,怎么回?” 柳青蘿:“他生氣,氣急敗壞說:因為上面做的也是你的奶奶,現(xiàn)在輪到你不是應當嗎?” 周燕紓笑了,帶著涼薄跟殺意,但很快示意女仆泡茶。 “后來呢?” “阿藥,她其實舍不得奶奶跟她mama弟弟。” 柳青蘿忽然有點疑惑,看向周燕紓,“殿下,您有過那種....明知道不該,卻舍不掉的情愛嗎?” “我說的,非男女之情,而是世間一開始就脈絡相連的至親之情?!?/br> “人,一生下來就具備,最難割舍?!?/br> 周燕紓:“沒有?!?/br> 這話,真情實感,她生來對親情淡薄,之所以敬重周太公也非血脈,而是因為敬重其人品跟能力,知道是一個層次的人物,有相接觸相談相處事的必要。 她,很小的就知道那些人是不值一提的,連接觸的必要都沒有。 這也是她的母親教導她的:一腳在王族,一腳在周氏,要么做個絕對至強無心的人,要么做個徹底淪為世俗得過且過的棋子,夾在中間最是痛苦,吾兒,你要做好選擇。 她的優(yōu)勢在于,她的天賦跟背景足以讓她選擇前者。 所以,明知道堂姐慘死,罪魁禍首該死,她也能憑著長遠打算容許對方多活些年。 心都是冷的。 所以談什么情愛難舍。 柳青蘿:“這樣,真好....最早,阿藥也做不到,她說她的母親雖更愛她的弟弟,但也愛女兒勝過愛她自己的時候,她沒法太強求?!?/br> “就好像山里的草藥,生長在哪,都不知道自己有毒,會傷到生命,但,這種藥性又可以救人?!?/br> “草藥如此雙面,何況人?!?/br> “所以,她很小的時候就不喜歡強求他人.....” “其實就是知道強求不來?!?/br> “哪有什么寬厚看透,都是自欺欺人。” 從小看到大的性格。 周燕紓:“你后來跟她分別,她應當予你錢財跟資源,也給了你青羅的身份,但你....也是受困于親情?” 她倒是直接,提起柳青蘿混跡到青樓的本因。 也算接觸過三年,柳青蘿敬重她,怕她,卻也愿意談起舊事,事實上,她都驚訝為什么之前這人從來不提。 這么能忍。 “算是,那會,我跟她在樂園里相見,彼此都震驚死了,她聰明,當時意識到不對勁,把我送走....后來她出來了,我看到了她,她托付了密信,讓我去找....我答應了,但我沒有全部照做。” “我知道她把鐘川殺了?!?/br> 女仆抬頭,而周燕紓眉眼微撩,沒有因此震撼或者難忍,而是帶著幾分漠然。 “你怎知?” 柳青蘿:“我雖然不聰明,但也看出她一身血,自己身上沒傷口,血是別人的,她剛殺了人,而給我的錢袋子里裝著她從哈日爾那弄來的一點錢,袋子,是鐘川以前帶著她坐診時的收錢袋,鐘川貪錢,從不將袋子給他人,那日樂園分別,她身上也沒這袋子,所以....就是后面拿到的。” “鐘川后來就消失了?!?/br> “可笑的是,到現(xiàn)在我們滇邊那邊都在流傳他的傳說——絕世醫(yī)者,懸壺濟世,乃天人,大功德在身,是被神仙接走享福去了?!?/br> 周燕紓漠然,她派人查到的也是這個。 但別的,她不太清楚,比如那人對火焰的恐懼,又反復念叨的人。 “所以,為了救下當年瘟疫的人,忍痛犧牲女兒的名醫(yī).....” 柳青蘿輕輕說,“就是他?!?/br> 女仆:“所以在被那些人威逼后,他就....” 柳青蘿:“不是威逼,是他想趁亂糾結當?shù)亓髅癯蔀橐话裕\絡錢財跑路,于是心生歹意,到處宣揚自己知道如何破解瘟疫——其實,破解之法是阿藥想到的,她看到夏日將近,那些曾經(jīng)吃尸體后不斷慘死的老鼠,有些竟然開始存活了,她就覺得事情有變,想借他的口救下村里人?!?/br> “可是,她沒想過這人心生歹意,加上不知道從哪傳出的邪人迷信,把本地的青詭傳說給渲染得亂七八糟,最后人心惡意,演變成了吃圣子圣女可以救人的說法?!?/br> 現(xiàn)在看來,就是羥族那邊的大薩滿在推動。 “就有了后面的威逼跟癲狂?!?/br> “我跟二狗子看到了他們的動亂,跑回去提前帶著她跑進山里,那會,她因為常跟那些尸體接觸,看瘟疫的演化,會用老鼠做實驗,不知怎的,有點發(fā)燒,虛弱得很,被我們扛著藏進了山里,到處都有人在找她?!?/br> “后來....” 柳青蘿低頭,不斷摩挲袖子,像是犯錯的孩子,又帶著幾分無措跟沉痛。 “我們在山頂看到了煙?!?/br> “她跑下去了?!?/br> “奶奶已經(jīng)自焚死了,我們追著趕到的時候,那些人正在院子里扒拉熟rou吃?!?/br> “阿藥看見了,后來就生了魔障,一看到火就有點癲意,生生用藥壓著,我們救不了她,鐘川就趁著我們沒看住,在她犯病時把她帶去了樂園...要最后賣她一次,我那會,則是被我父母誆騙去的,說是做工可以掙錢?!?/br> “他大抵想不到阿藥從小吃過太多藥,體內...毒很重,加上當時已經(jīng)夏日,解毒了,她活著逃出來了?!?/br> 周燕紓接過女仆遞過來的茶,指尖摸到熱意,也看著爐子里赤紅的火焰。 被燒到了,眼睛有點痛。 太痛了。 所以,為那個奶奶,為滇邊之恨,鐘詭才要做那最長遠的復仇。 從那一日焚起的飛煙開始,從她的癲跟恨開始。 長達十數(shù)年。 周燕紓忽然明白自己母親的話——要么做至尊無情,要么淪為世俗,為情愛悔恨而痛苦一生。 女仆其實想哭,她知道那個隨手救自己的人是誰,卻又希望自己不知道其過往,好讓對方在自己眼里永遠是光塵同行,不曾如此痛苦。 “她為什么不跟你們一起離開?!?/br> 柳青蘿一時困頓,不知道怎么說。 周燕紓:“因為殺了鐘川,她才要擔負起照顧母親跟弟弟的責任,她,從來都是三思而后行,愿意承擔后果——所以她殺鐘川前就明白自己需要付出什么?!?/br> 也才有了后面離城跟攏城之境的難民之地,微生姑姑過了那條路,恰好遇上做好決心要賣了自己給母親跟弟弟治病的她。 也才有了后續(xù)。 柳青蘿:“是,不過.....他們都沒能活下來?!?/br> 周燕紓:“在我下面人調查,說是病死,此前兩人就染病了,被安置在破屋?” 柳青蘿:“我不知道,具體的,她沒說,我們在王都再見后,我問過,她也只說人沒救回來,她陰差陽錯成了奚玄。我也不好再問,就好像她也不問我肚子里的孩子是不是二狗的?!?/br> 周燕紓眼皮微動,“她對外只說是她的?!?/br> 柳青蘿尷尬,坐立不安,回避周燕紓深沉的目光,看向外面玩鬧的小女孩。 “她以為是二狗的,我也希望她這么認為?!?/br> “總好過讓她知道二狗早就沒了....在她進樂園后沒幾天就被打死了?!?/br> 柳青蘿摸著自己的腹部,其實也不清楚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 但她瞞住了這件事。 周燕紓已經(jīng)查到了二狗子的死,但她也沒提,背靠軟墊,手臂搭著檀木扶手,垂眸,聞到屋內檀香淡淡的。 那個不值一提的二狗子,是那人這一生唯二參與過過往的人之一,是能讓她全身心信任跟庇護的人之一。 在她被弄進樂園后,在安置好柳青蘿后,不顧一切去做工賺錢,搬運尸體,后來好不容易弄到一點銅板,跑到樂園后門找門人打聽她的事,卻撞上一些宵小,被搶了錢,活生生打死在后巷。 而她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