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詭 第16節(jié)
還好沒有。 躺下一會后,本該抓緊時間睡個囫圇覺,半夜還得起來值夜,但他總是想東想西,不斷回憶今日案情。 他反省了下自己,論斷大抵是往日案子都沒這么復(fù)雜過,若是復(fù)雜的,也有早年老太爺如雷電目明察秋毫,他們這些小的有主心骨,心都是定了,老太爺一沒了,他們就像是昏頭的蒼蠅,被一群鼠蟑驅(qū)趕著勞心勞力,唯恐被害,心累非常,可是如今來了一個這樣的人。 這一路,都是有人指點的。 大抵這就是老太爺從前說過的“外面的世界啊,大得很,能人手段如暴雨雷霆,強人心計如翻云覆雨,但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處,風(fēng)聲細語自有芭蕉夜色可賞,人這一生,總得平平安安才是福?!?/br> 但年少者,熱血昂揚,哪有不向往外面世界的啊。 若都是羅公子這樣的能人,見到了,自是讓人難忘的。 江沉白辨析了這般心態(tài),對自己今夜心頭躁動便有了認知,也越發(fā)佩服起身邊之人,只是....也有點不可說的挑剔。 年紀輕輕的好男兒,看著身段十分高挑,比一般男兒還要秀挺,就是太單薄了,臥躺在那,月光泠泠,孤背顯若削玉楊柳。 這也就罷了,如此才華洋溢已可奪萬人風(fēng)采,為何要在身上涂香粉? 這清新雅致讓人迷糊的味兒,應(yīng)當不是他嗅覺有誤吧? 聽說城里的公子哥兒都比較附庸風(fēng)雅,若有冒犯,便會嫌棄他人土氣。 這姓羅的嘴巴又毒,得罪不起。 江沉白思前想后,困意終于上來了,但睡前悄然將身體往李二那邊靠了一些,給靠墻的人騰出了更大的地方。 如避三舍。 —————— 次日早上,江家院子有了一些準備啟程的動靜。 炕上也只躺著一個羅非白了,這人背對著人靠著墻沉睡,待白日光輝穿透并不算封閉的窗戶縫隙摸到單薄的背脊,鎖著的眉頭猛然撐開,按住了心口喘息了幾下,身段蜷縮起,過了幾個呼吸才伸展開來。 坐起,手掌一摸,額間有冷汗。 羅非白神色有些木然,卻瞧見墻下破舊的桌子上已擺放好了一盆水跟干凈的巾帕,還有一碗漱口水。 也不知是誰弄來的。 但顯然是事先認知到她有些矯情的習(xí)慣,這才給了這般待遇。 羅非白若有所思,待洗漱后,她伸手從昨夜未曾脫下的衣內(nèi)取出小藥瓶,吃下,又查看了行囊,確定東西都在,忽聽到外面的動靜。 敲敲打打的。 —————— 院子鬧騰,后院對岸的林家老太太那邊更熱鬧。 敲敲打打的動靜來自那邊。 羅非白站在岸邊,瞧見正在給人修補屋舍的江沉白跟李二。 昨日答應(yīng)那林老太的,自得忙活后才回縣衙歸案。 其實也可讓村長那邊的人幫忙,但江沉白這人性子執(zhí)拗,自己答應(yīng)的,不愿假手于人。 這次回去的人就比較多了,一來要看押犯人,他們這點人不夠,村里自然要配合的,且苦主一家也得有人過去。 案子證據(jù)確鑿,也有這么多人證,主犯還認罪了,天王老子來了也推翻不了,但規(guī)矩還是要有的。 “羅公子昨夜故意讓這些人面對著江茶的尸身,也是借了這等威懾吧,他們見證了案子,以后再怎么樣也不敢輕易改口了?!?/br> “明明都知人心可怖,卻總以為鬼神更為滲人?!?/br> 羅非白對張叔的猜測跟夸贊未曾認下,說:“若我說我只是因著昨日早上差點被他們打死,心里記恨著,想讓他們吃吃苦頭,張叔您可會把這贊譽收回?” 張叔:“?” 邊上的村長等人:“......” 走回前院,遇上已經(jīng)披麻戴孝的江河跟臉色枯槁眼神躲閃的江松。 已經(jīng)有村民來幫忙布置靈堂跟喪葬之事,這倆僅存的江家人只需跟村長從縣衙回來就可以了了這一劫。 眾人多少是照顧這小小少年人的,沒讓他參與這些瑣事,小書吏等人安排村里壯丁束綁好王虎陳生陳阿寶跟趙鄉(xiāng)役等人。 那陳生虛弱,今日反而是這四人中最能叫喚的,滿嘴訴冤自己不是真兇,何故再綁他,他合該被放,且呼喚江河救自己,罵他不孝,最后還是被恰好回來的李二一把將干完活還未洗的臟布塞進他嘴里堵住,這才清凈。 相比陳生一如既往的狡詐跟自私,更讓眾人難受的是陳阿寶不知世事,也不知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更看不懂滿堂掛白意味著什么,只是抬頭瞧著那些白布迷糊了一會,竟轉(zhuǎn)頭問陳生:“哥哥,咱們是要出去玩了嗎?這是要去哪兒?” 她竟還很高興,眉眼都如開了花。 堵住嘴嗚嗚的陳生忽然沉默了,不再叫喚。 所有人都明了——這不是去玩,而她也得擔(dān)罪。 一個癡蠻的年輕女子,入了那牢獄.....該有如何下場? 張叔想到如今衙門里的那些混賬人,心里一陣一陣難受,別開眼,拉著村長走到一邊去了,時而看著陳阿寶跟羅非白,有些猶豫。 熱鬧時,人心越顯得荒涼。 羅非白站在階梯上,瞧著遠處的田野,忽聽到身邊傳來細弱的聲音。 “其實我不懂,娘親為什么會選他這樣的人。” “哪怕當年外祖父有私心,強要招贅,不會有多好的兒郎,不論娘親當時是否知其用心,都還有更好一點的選擇,大抵縣城里的那些無家底的困頓兒郎也有好一些的,至少我這些年在縣里讀書,觀望之下,實不能解疑,娘親她何至于.....” 偏頭瞧去,麻衣在身的少年人執(zhí)袖行禮,見羅非白瞧著自己,臉上并無怪罪,他木然問:“公子會覺得我這般嫌惡生父,是不孝么?” 第16章 阜城 江河說完,反而自嘲:其實我知即便他如此不堪,那些人大抵也是聽不得我這么說的?!?/br> 那些人是誰,不甚重要,也許是少數(shù)人,也許是所有人。 也許說他的那一批人,跟曾經(jīng)非議林月的是同一批人。 一身素寡麻衣的小少年有自己的迷茫困頓,不像是在問人,倒像是在傾訴,卻不知他喚“公子”時,羅非白有轉(zhuǎn)瞬的晃神,也有些許的沉默。 江河以為是自己為難了人家,耷拉眉眼,自覺失禮,正要鞠躬致歉退開。 抬起的手肘忽被輕輕托住了,江河抬眼,瞧著纖秀的手指已經(jīng)收回,對方斟酌了下才道:“你娘她當時應(yīng)該猜到了一些你外祖父的心思,心里也是傷心的,因為這般的傷心,在得知陳家老夫妻為了癡蠻的女兒殫精竭慮,窮極謀劃,她應(yīng)該會為此特別動容,以為陳家家風(fēng)好,能予她心中所傷一方歸宿?!?/br> 其實這個問題,張叔他們也是疑惑的,后來只以為是招贅所需,沒有別的好人選,或者是江家老父為了好拿捏贅婿,特地選的這般不堪之人。 其實不是。 羅非白也是剛剛看到阿寶才想明白。 阿寶來江家熟門熟路,說明常來,且明明常短rou食,來了江家也未曾碰那些rou,更沒有亂摸其他物件,這倒不是說江茶苛刻吝嗇,不待見這個癡蠻累贅的小姑子,不讓她吃rou。 恰恰是因為阿寶每次來,大抵江茶都會主動拿吃的給她。 羅非白還發(fā)現(xiàn)櫥柜里面的碗有六個。 陳家三口,陳松夫妻,再多一個似乎是多余的,但也只能是阿寶了。 這是江茶于自己的小家庭里自認為自家能湊齊待客的最多人口,所以六個碗足夠了。 而于陳家老夫妻的教誨里面,阿寶應(yīng)該只會收可信之人的吃食。 江茶,大抵就是她信任的人。 所以當阿寶進屋后發(fā)現(xiàn)嫂嫂在“睡著”,不會拿rou給她吃,她也不會翻..... 她大抵還覺得下次來,嫂嫂醒著,也會給她rourou吃。 她不著急。 這是被規(guī)訓(xùn)后的癡兒所行,反而比這世上許多因為欲望跟私心無法約束自己的常人好太多。 而江茶性情明烈果敢,看得清是非,其實有時候還不如流如世俗,自私一些。 “某些時候,你娘的用心跟選擇也不算錯?!?/br> “只是,人是最經(jīng)不起細看的?!?/br> “而你母親足夠聰穎,一時之間看明白了,但又是落子無悔的性子,為大局,又忍了下來。” 羅非白也沒細說江茶是為了江河未來考取功名的路徑不被世俗干擾,這才容了陳生。 畢竟入贅的生父被以那樣的罪名休去,對于江河未來科考是極大的打擊,哪怕有入贅協(xié)議作證,但縣上的學(xué)政若是腐朽保守的老學(xué)究,對女子苛刻非常,就大有可能異色觀人,心有不滿,既有所挑剔。 本就是草民商賈之身,沒得官路人脈,還談何功名之途。 不過即使羅非白未把話說全,江河尚算聰穎,大抵也懂了,別開眼,忍著眼底的猩紅,身體微微抖。 其實他已經(jīng)不想要那什么功名了。 他想要自己的阿娘。 ————— 羅非白并不是愛照顧少年人的老媽子性子,也只寥寥幾句回答了后者迷茫之事,便顧著自己去伺候被江沉白牽來的大胖驢。 “花花!”阿寶被看管著,也不忘往這邊張望,瞧見這頭哥哥“送”她的大胖驢,十分歡喜。 那天到了陳家老宅,這大胖驢就在后院拴著,因辦案要緊,就沒急著看顧它,后來帶回村子也先是在村長家照看著,如今要走了,江沉白在林老太家里辦完事,就順手將它帶了回來。 羅非白摸著大胖驢的腦袋,聞聲對阿寶鄭重道:“它叫小紅?!?/br> 阿寶難得不聽羅非白的,堅持道:“是花花?!?/br> 羅非白:“是小紅?!?/br> 阿寶:“就是花花?!?/br> 羅非白:“你再這樣,我就叫它阿寶?!?/br> 阿寶迷茫,盯著羅非白問:“啊,它是阿寶,那我是誰?” 羅非白故意繞她,談趣道:“你是小紅?” 阿寶腦子不夠用了,不得不擺著手指算,“阿寶有了,小紅有了,那花花去哪了?” 突然,她恍然大悟,對著羅非白喊:“那你是花花?” 也沒錯啊,反正阿寶覺得自己沒算錯,她可記得清了,一個都沒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