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西邊，一方三四米長寬的木桌，看木色沒個百年也有七八十載。桌上整整齊齊擺放著三四寸大小的各式建筑，矮屋、高樓、店鋪、商場、山水樹林一應(yīng)俱全，甚至還用細沙鋪了街道，形成一座城市的袖珍立體模擬圖。

    更震撼的是，建筑物雕刻的惟妙惟肖，做工精致的連窗戶、大門都異常逼真，完全是最頂級雕刻大師嘔心瀝血制出的藝術(shù)瑰寶。

    不消說，這自然是墨家傳人，墨無痕的作品，并且是整個武漢城的沙盤。我注意到，黃鶴樓、晴川閣、古琴臺、以及慧雅居（也就是這座小屋）四個建筑，分別用黃、紅、白、綠四色標注，用四根細線相互連接。

    線繩的交匯點，正是我們初入武漢，潛入長江探尋的江底巨型青銅圓盤位置。繩子下面，擺著兩個拇指大小、背著背包的木人，看服飾打扮，應(yīng)該是兩個男子。

    距離太遠、木人太小，看不真切。但是，我隱隱猜到，這兩個木人，應(yīng)該就是我和月餅。

    東西兩墻的人偶娃娃和武漢建筑群，處處透著詭異神秘。但是我和月餅好歹也是走南闖北這么多年，什么嚇人的事兒沒見過？

    真正恐懼的，其實是正對著我們，那面距離很遠的后墻……

    四十二

    問一個可笑的問題：“你見過眼睛么？”

    只要視力正常的人，肯定都見過。鏡子里、視線里，自己的、別人的。

    每天，早起也好、熬夜也罷，出門之前，對著鏡子，洗漱、化妝、梳理頭發(fā)時，都會看到自己或布滿血絲、或神采奕奕的眼睛，默默地對自己說——

    “加油！新的一天開始了！”

    “唉……又要出門，還沒睡夠，今晚絕對不熬夜。”

    “哇！我怎么這么好看？”

    “好像胖了些，該減肥了?！?/br>
    然后，走出屋子，遇到每個陌生或者熟悉的人，都會有一雙不同的眼睛，生長于在鼻梁兩側(cè)。也許被墨鏡遮擋、近視鏡片的光線折射而略微變形、美瞳的覆蓋失去原本的顏色、長長的假睫毛改變了形狀……

    沒有人會覺得奇怪，更談不上恐懼，因為每個人就該有一雙眼睛。這個常識就像每只貓都可以叫“咪咪”，每只狗都可以喊“汪汪”般，天經(jīng)地義地存在。

    可是，你幻想這樣一副畫面——如果，沒有人、沒有頭顱、沒有頭發(fā)、沒有軀體，只有一雙雙友善、邪惡、單純、復(fù)雜的眼球懸浮在空中，會不會覺得恐懼？

    我們所看到的景象，正是如此！

    那面巨大的后墻，無數(shù)雙或大或小、或圓或尖的眼球，顫巍巍地飄于半空。就著門口一點兒微弱的光芒，閃爍著瞳孔特有的幽光，“滴答”著濃郁殷紅的血滴，隨著空氣流動輕悠悠地變換著不同角度。偶爾，兩雙眼睛觸碰，立即彈開，如同幾只魚缸里死去的觀賞魚，隨著水流不著力地幽浮，凸出的眼球毫無生氣地映著我和月餅，近乎變形的身體、因過度恐懼而蒼白的臉。

    還有，我們，驚恐，緊張的，眼睛！

    “究竟死了多少人，才會有這么多眼睛？”我干澀著嗓子，發(fā)出來自內(nèi)心深處最驚悚的呻吟。

    “這些眼球，為什么會飄在半空？”月餅揚揚眉毛，手指下意識地滑過眼角，輕輕摸著。

    忽然，輕微卻清晰地水滴聲，打破了詭異的寧靜。

    我嚇得差點沒蹦起來，甚至幻化出“無數(shù)雙眼睛流星般飛撲而至，撞向我們”的錯覺。

    “你的手機，短信提示。”月餅指了指那張椅子。

    我緩過神擦了把額頭細細密密的冷汗，心說又忘靜音了，差點沒嚇死小爺！這年頭，還能通過手機短信惦記別人的，除了幾大通信運營商，也就是各種貸款、房地產(chǎn)、股票、期貨二十四小時無微不至地關(guān)愛了。

    我挪動兩步，正要拿起手機，故意忽略“幾分鐘前，李叔的尸體還端坐椅子，卻突然消失”的疑惑，瞬間又想到一件恐怖的事情——李叔的眼睛，會不會也懸掛在那無數(shù)雙眼球之中呢？

    “短信寫了什么？”月餅前行幾步，擋在我身前，那是軍刀、桃木釘有可能突然射出的路線。

    “選一雙最合適的眼睛，給她安上。”我讀完短信內(nèi)容，徹底愣住了，“號碼未知……”

    她是誰？她在哪兒？為什么是“她”，不是“他”？短信，是誰發(fā)的？

    “越來越有意思了。”月餅嘴角揚起笑，雙手夾著幾枚桃木釘，向后墻那片眼球大步走去。

    我嘆了口氣苦笑，月無華啊月無華，你總是能在最詭異的環(huán)境里找出最簡單的解決辦法。

    只不過，這需要遠超于常人的勇氣和自信，才能做到。

    換做是我單獨戳在屋里，早就悄悄后退，輕輕掩上房門，抽著煙喝口二鍋頭壓壓驚。

    哪還敢沖過去？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嘛？

    四十三

    “南瓜，快過來?！?/br>
    一愣神的工夫，月餅的身影略顯模糊的立于黑暗，手中亮起幽綠的光芒，幾根照明棒將屋里照得通透。那一大片眼睛映著綠光，宛如默默潛伏于荒原的狼群。

    月餅的狀態(tài)很奇怪，注意力似乎不在前方，而是半側(cè)著身，很機械地扭動脖子，盯著左側(cè)的墻壁，把桃木釘慢慢別回腰間，往前試著走了一小步，又觸電般縮回腳尖。

    我回頭示意奉先、木利、燕子在門口把風，輕易不要進來。三人倒也明白，把劉、墨二人的尸體拖起，端放在門口兩側(cè)，不知從哪兒弄了兩條麻袋拆成的破布，略作遮掩。

    畢竟，雖說這是里弄最深處，該出門的居民都出去了，小心點兒總是好的。萬一讓誰看到，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不知為什么，我心里隱隱覺得不對勁，好像哪里出了問題?？墒钱斚滦蝿萑莶坏枚嘞?，幾步站到月餅身旁，才知曉月餅的舉動為什么這么奇怪，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也明白了那條未知短信的意思。

    “這是什么？”月餅摸著鼻子，袖口沾著幾滴懸浮半空的眼睛滴答的血跡。

    我很沉重地吐了口氣，視線順著眼睛滑過房頂，停留在左墻。心里雖然稍稍踏實，卻又冒出更多的疑惑。

    遠看并不真切，距離近了才發(fā)現(xiàn)，這幾百雙眼睛，居然是木頭制成，用黑白兩色涂成瞳孔、眼白。每雙眼睛，都由細細的銅絲貫穿相連，頭發(fā)絲般的細繩系在銅絲中央，懸掛在幾十根由左墻延伸到屋頂，手指粗細的塑膠管子。

    膠管扎了許多密密麻麻的小孔，滲出鮮紅的液體，順著細繩流至木質(zhì)眼睛，在青磚地面匯成大大小小的幾灘紅色陰漬。

    這些眼睛的雕刻手法實在精妙，近看都如真人眼睛一般，遠遠站在門口看不清晰，更無法分辨。不消說，這自然是墨無痕的杰作。

    然而，讓我感到疑惑驚悚的，卻是左墻和磚面的東西。

    那面墻呈血紅色，濕漉漉地滲著同樣的紅色液體，一方兩米高，一米板寬的黑色棺材，鑲嵌于墻體。膠管蛛網(wǎng)般遍布墻面，頂端插進棺材，紅色液體正是由此導(dǎo)出。

    棺材里面，固定著一個身穿白色連衣裙，低垂著頭，烏黑長發(fā)遮臉的女子。她的脖頸、手腕、腰肢、腳腕，分別由皮帶固定。手心腳心，四根桃木釘深深插入……

    我看不清楚她的模樣，心頭卻沒來由狂跳疼痛，騰騰冒著怒火，這身形神態(tài)，似乎就是她！究竟是誰？用這么殘忍的手段，虐殺了這么一個可憐的女孩兒，制成機關(guān)術(shù)中無比陰毒的……

    第112章 昔人黃鶴（四十七）

    如果不是地面那三十六塊青磚的詭異，我恨不得立刻沖過去！

    月餅將一根照明棒丟到棺材前，那面青磚略微下沉，地底傳出輕微的“吱吱嘎嘎”齒輪咬合聲，疾猛尖銳的“嗖嗖”聲從墻兩側(cè)傳出，兩排香煙長短的鐵箭彈射而出，有幾枚空中相撞，迸射著火花，大多都深深插進對面墻體，箭尾“嗡嗡”顫個不停。

    “我剛才差點就走過去了，”月餅語氣中透著壓抑的怒意，“還好加了份小心?！?/br>
    我沒有搭腔，注意力全都放在那具女尸。綠光映著潔白的裙擺，星星點點的血斑鍍了層綠暈，將蒼白的肌膚籠了一層綠紗，隱隱看到她的模樣。

    我心頭更是狂跳，尖尖的下巴，秀挺的鼻梁，rou嘟嘟小小的嘴唇，正是小九的模樣！

    可是，我反而釋然地松了口氣：“墨無痕的手法確實高明，能把假人做出真人效果，沒去好萊塢道具組當個設(shè)計師，真是瞎了這塊好材料?！?/br>
    “假的？”月餅略微訝異地揚揚嘴角，摸出兩枚桃木釘甩出，釘入女尸軀體，發(fā)出沉悶的“噗噗”聲，“木頭的？你怎么知道？”

    雖說確定是假人，可畢竟是小九的模樣，月餅的做法讓我心里別別扭扭，可又不好說什么。

    “但凡人體皮膚，都有紋理血管，越白的人，紋理越明顯，血管也越清晰。所以，越白的女人，護膚品、化妝品也就用得越多，賣得也就越貴。什么小棕瓶、眼霜、面膜，前段時間我買了瓶……”

    “別在小說里做化妝品的軟文推廣，說人話！”

    “這不是為了緩解氣氛，放松心情么？”我舔了舔嘴唇撓著后腦勺，“綠光映著她的皮膚，完全沒有紋理，也沒有血管。而且滴了這么多血，要是真人早就流干了，皮膚會干裂緊貼肌rou骨骼，人皮骷髏那個樣子，哪還能這么光滑潤澤？應(yīng)該是木質(zhì)骨骼套了層假皮，帶著假發(fā)。”

    “這么做是為了讓咱們控制不住情緒，誤入機關(guān)，死在這里？”月餅冷冷笑著，接了一滴眼球滴下的血跡，湊在鼻尖聞著，“真難為他們這么煞費苦心。別碰這些血跡，玫瑰和曼陀羅熬成的紅色汁液，里面有迷神蠱。”

    “我又不是傻子，能隨便著了道兒么？不過，我倒覺得，費這么大功夫，并不是為了弄死咱們這么簡單。而是……”我握著軍刀戳著最近的一對眼球，在眼前忽遠忽近晃晃悠悠，異常惡心，“那條短信，你忘記了？”

    “從這里面找一雙眼睛，給她安上？”月餅半蹲著身子，斜上看向棺材里的假人，搖了搖頭，“頭發(fā)擋得太嚴實，看不清楚有沒有眼睛。原因？”、

    “我曾在古城圖書館，曾在一本書里，看到過一種很陰毒的機關(guān)術(shù)，血尸大轉(zhuǎn)輪?！蔽议]著眼睛回憶書中內(nèi)容，“以血為機，以尸為關(guān)，以眼為轉(zhuǎn)，以軸為輪。此術(shù)不破，天地皆滅?！?/br>
    “能不能再說一次人話？”月餅大有“書到用時方恨少”的窘態(tài)，隨手點了根煙掩飾尷尬。

    “上大學的時候就勸過你，少練些肌rou多年點兒書?！蔽仪辶饲迳ぷ樱苁堑靡獾乇葎澲p手，“定時炸彈知道不？設(shè)定時間，‘嘭’，爆炸。汁液，倒計時的分秒計時；銅線、引爆線路；膠管，導(dǎo)火索；棺材，炸彈本體；假尸，雷管炸藥。這么多眼睛，有一雙是拆除炸彈的保險線路，取下給假尸安上，解除血尸大轉(zhuǎn)輪?！?/br>
    “所以，我們要先走到棺材前，觀察假尸眼窩形狀，找出一堆最合適的安上？”月餅仰頭望著屋頂，手指做著“一二三四”的計算，“迷神蠱的汁液越來越少了?！?/br>
    “我看到了，如果破不了機關(guān)，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蔽叶咨磔p輕摸著青磚，潮濕黏膩的觸感透著些許涼意，忽然覺得磚面好像有凹槽，用軍刀順著凹槽紋理摳個干凈，一個篆體字的“龍”字顯現(xiàn)于磚面，“再扔幾根照明棒，別扔到磚面中央擋住字?！?/br>
    真不知道月餅還會多少稀奇古怪的本事，幾根照明棒扔出，居然不偏不倚地立在磚縫相連的交匯點，看來“多練些肌rou少讀寫書”，似乎也沒什么錯。

    光芒平鋪磚面，模糊的透出陰刻字痕，我差點沒把眼珠子瞪出來，才看得明白：“其形，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髣髴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br>
    “這不是王者榮耀里面甄姬的臺詞么？”月餅用實際行動將“網(wǎng)癮少年”的特征彰顯無遺。

    “這是曹植的《洛神賦》！三國，魏國，曹cao的兒子，寫‘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個！” 月餅這句話差點沒把我噎得背過氣去，“講得是曹植在洛水之濱偶遇能歌善舞神女的故事，倆人一見鐘情……”

    說到這里，我忽然頓住了，半張著嘴說不出話。

    “昨晚，湖邊，你和小九，像不像曹植和神女？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月餅說出了我的心事。

    “先別管這些，只有破了‘乾坤三十六字’的機關(guān)術(shù)，才能走到棺材前。走錯一步，喏，被那堆鐵箭弩亂箭穿身，估計都是死得痛快的?！蔽夜室獠黹_話題，不愿去深究其中的關(guān)聯(lián)。

    這個局，錯綜復(fù)雜，誰知道“血尸大轉(zhuǎn)輪”觸發(fā)，會出現(xiàn)什么事情？

    “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乾坤三十六字’是文族收藏保護古籍用的招兒吧？只有從其中選出對的字，才能不觸發(fā)機關(guān)?！?/br>
    月餅話里有話，我也心里透亮。

    屋外，劉墨死于桃木釘和瑞士軍刀；屋里，文族、蠱族布下的陷阱。抵達武漢所聽到的傳說，一系列事件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無一例外把矛頭指向兩個人——回到過去，黑化的我們。

    可是，他們不現(xiàn)身，我們想破大天，又有什么用呢？

    光想不做，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兒！

    他們遲早會出現(xiàn)，我們急什么？

    “月餅，我沒有頭緒，不知道哪幾個字代表沒有機關(guān)的青磚?！蔽曳磸?fù)推敲著這段《洛神賦》里的句子，完全摸不著門道，心里越來越煩躁，瞥眼看到，木質(zhì)眼球滴下的紅色汁液，越來越少。

    不可預(yù)知的“血尸大轉(zhuǎn)輪”，就快觸發(fā)了。

    偏偏，我又覺得，早就知道答案，分明可以很輕易地破解這個死局！

    答案，究竟在哪里？

    “南少俠，李叔臨死前，說的那句話，你還記得么？”月餅迅速完成了“網(wǎng)癮少年”到“福爾摩斯”的角色轉(zhuǎn)換。

    這句話如同迷霧填塞的黑夜，忽然一陣冷風吹過，綻露出夜空中最亮的星，指引深夜獨行人前行的道路，使我于一瞬間，撥開迷霧，豁然開朗！

    “進入老宅，不三不四，左五右六，橫七豎八……解決他們，用勇氣和信任，去救她……還……還有……千萬要……”

    是的，就是這句話。李叔，早已把答案告訴我了！

    第113章 昔人黃鶴（四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