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非離拿回空碗，打量了眼他的臉色。

    高仙玉開的藥方見效極快，按照他的方子，用冰靈玉髓入藥，連服這三日，賀蘭玨面頰rou眼可見的恢復(fù)了紅潤，氣色也好上許多，只是仍瘦骨嶙峋的，仿佛大風(fēng)一吹，就能折斷。

    “跟我去一趟高大夫那里，給他做三日的藥人，這是雪君答應(yīng)的診費(fèi)?！倍畏请x拿出鑰匙，打開籠子，蹲下身去，撥了撥他腳腕上的鏈子。

    被他這一撥弄，鏈子縮了回去，化作一個(gè)銀環(huán)，扣在賀蘭玨的腳腕上。

    這是禁制銀環(huán)，樓少微給鄭雪吟的，可根據(jù)主人的心意隨意變幻。一經(jīng)戴上這銀環(huán)，任你有通天的本事，也翻不出主人的手掌心。

    賀蘭玨睫羽輕輕顫了下，一言不發(fā)，跟著段非離走出籠子。

    他多日不曾行走，又有傷病在身，這一邁步，頭暈?zāi)垦＃麄€(gè)人踉蹌了一步。

    段非離伸手扶住他，喟嘆一聲：“賀蘭玨，你要不想再吃這些苦頭，不若早日從了雪君，雪君她待你……是真心的?！?/br>
    賀蘭玨漠然推開段非離。

    高仙玉的洞府是樓少微劃給他的，他不習(xí)慣過于華貴的樓閣，就在高樓旁邊用茅草竹子搭了個(gè)簡易的藥廬。

    賀蘭玨踏進(jìn)藥廬內(nèi)。

    高仙玉正在擺弄他那些曬干的藥草，眼睛抬都不抬一下，指著帳后的竹榻：“上衣解開，躺上去?！?/br>
    賀蘭玨眼底隱隱波動(dòng)了一下，什么都沒說，敞開衣襟，躺上冰涼的竹榻。

    高仙玉指尖拈著銀針走了過來，針尖淬著五顏六色的液體，叫人見了不由心生出幾分寒意。

    “你不怕疼吧？”

    *

    賀蘭玨攏好衣襟，從竹榻上坐起。

    窗外已從旭日變作皓月，飛鳥掠過屋檐，停留在枝丫間，發(fā)出嘶啞的叫聲。

    賀蘭玨閉了閉目，待眉宇間殘留的痛苦褪盡，支撐著身體，慢吞吞地下了竹榻。

    “明日這個(gè)時(shí)辰，記得再過來?！弊叩介T邊的時(shí)候，高仙玉的聲音飄了過來。

    賀蘭玨頭也沒回的走了。

    走出藥廬的范圍，賀蘭玨再抑制不住胸腔內(nèi)那股翻騰的血?dú)?，趔趄一步，單膝跪在地上，“噗”地吐出口血?/br>
    淋漓的一口血霧，將地上零星的野草都染紅了。

    尋常人遇見此情況，怕是早已驚慌失措，面無人色，哀嘆自己命不久矣，賀蘭玨怔怔盯著地上的那灘血，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他身后的草叢里，貓著一道雪白的人影，少女手里舉著枝椏用作遮擋，嘴巴張成了個(gè)“o”字型。

    鄭雪吟懷疑地盯著賀蘭玨頭頂?shù)暮谏M(jìn)度條，從他進(jìn)藥廬，到他出藥廬，進(jìn)度條艱難的從78%跳到了79%。

    會用“艱難”二字，是因鄭雪吟本來信心滿滿，賀蘭玨從高仙玉那里出來，一定會恨透了她，仇恨值不說飆到百分百，百分之九十九總該有的。

    她眼睜睜地看著賀蘭玨頂著78%的進(jìn)度進(jìn)去，再頂著78%的進(jìn)度出來，整整兩個(gè)時(shí)辰的折磨，居然一點(diǎn)都沒漲，直到他吐了那口血，可憐的進(jìn)度條才不負(fù)眾望小小地往前推進(jìn)了一點(diǎn)。

    鄭雪吟捂住心口，幾近窒息。

    照這個(gè)進(jìn)度，別說七天時(shí)間，給她七十天都未必能把進(jìn)度條刷滿。

    要不是有那口血，她都懷疑一向心狠手辣無情無義的高仙玉給這個(gè)小子放水了。

    賀蘭玨回到雪閣的時(shí)候，鄭雪吟已先他一步，端坐在殿中的大床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他很識趣地往黃金籠走去。

    段非離端著一盆水，攔住了他的去路：“雪君有令，今日由你為她濯足?！?/br>
    賀蘭玨表情僵住，活似被雷劈了腦門。

    鄭雪吟的眼睛一直都沒有離開過他頭頂?shù)倪M(jìn)度條，聽到這話的時(shí)候，進(jìn)度條閃了閃，飛快往前蹦了兩下，現(xiàn)在是81%的進(jìn)度。

    折辱他的這個(gè)法子，果然有效。

    鄭雪吟心里高興得跟過年似的。

    第8章 想渡她

    “雪君救你一命，為雪君做些小事，報(bào)答雪君的恩情，本就是你該做的?！倍畏请x挑起眼角，刻薄地嗤笑著，“知恩圖報(bào)，這些不是你們名門正派常掛在嘴邊的嗎？難道明心劍宗平時(shí)只授些賴賬的本事？”

    賀蘭玨與段非離僵持了片刻，終是隱忍地接過段非離手里的那盆水，走到鄭雪吟面前。

    鄭雪吟穿著漂亮的珍珠履，鞋面繡著淡雅的花紋，顏色鮮艷，針腳流暢，灼然綻放的綠牡丹好似活了過來。

    賀蘭玨將水盆放在她腳邊，等了會兒，鄭雪吟仍舊沒有脫鞋祛襪的動(dòng)作，便明白過來什么。

    他抿了下唇角，頭頂?shù)暮谏M(jìn)度條往前蹦了1%的進(jìn)度。

    鄭雪吟差點(diǎn)沒按捺住鼓起掌來：“愣著做什么，脫鞋?！?/br>
    賀蘭玨伸手，托住她的雙腳，為她脫掉鞋襪。

    女子天性愛美，身上總愛堆些脂粉香氣，鄭雪吟是名動(dòng)一方的美人，更是自負(fù)美貌，不單經(jīng)常服用香丸，用香花洗澡，衣服鞋襪還要用熏香里里外外熏上一遍，是以，她的鞋襪除了鞋底沾了草屑，不僅沒有異味，還殘留著幾縷若有若無的幽香。

    便是這盆用來洗腳的水，都提前倒了梔子花香露，飄著幾片香氣馥郁的花瓣。

    賀蘭玨捋起袖擺。袖擺下面的肌膚遍布針孔，一塊青的，一塊紫的，慘不忍睹

    這個(gè)高仙玉到底是拿人試藥，還是當(dāng)沙包，鄭雪吟偷偷覷了眼，心里泛著嘀咕。

    賀蘭玨未察覺她眼底一閃而逝的不忍，指尖盡量避開觸碰她的腳掌，托著她的腳踝，放進(jìn)水盆里，雙目自從露出她的裸足后，就盯著斜側(cè)方，一瞬都未在她的腳上停留過。

    讓鄭雪吟意外的是，他頭頂?shù)倪M(jìn)度條停留在82%，就再?zèng)]有動(dòng)過了。

    “你的雙眼為何不敢看我？”鄭雪吟傾身向前，右手掐住賀蘭玨的下巴，將他的臉轉(zhuǎn)回來。

    賀蘭玨的眼珠子如同黑曜石般透亮。

    鄭雪吟見過很多雙眼睛，還沒有哪雙眼睛黑得像這樣純粹，干干凈凈的，在里面找不到一絲該有的貪婪和世俗。

    被這樣的雙眼盯著，真是叫人狠不下心來。

    尤其是眉心那代表著圣潔和禁欲的朱砂印，在這雙眼眸的襯托下，殷紅似血，灼得人心尖癢癢的。

    “水涼了?！币娰R蘭玨遲遲沒有下一步的動(dòng)作，鄭雪吟不耐地踢了下，腳趾帶起一連串的水珠，都濺落在賀蘭玨的身上。

    賀蘭玨絲毫未見怒意，淡然地拈起手背上的花瓣，雙手浸入水中，握住她的雙足，輕輕蹭了下。

    他是劍修，常年握劍，虎口生著厚厚的繭子，一下一下的，磨著鄭雪吟有點(diǎn)難受。

    鄭雪吟咬住唇瓣，遏止住那險(xiǎn)些出口的嚶嚀。

    進(jìn)度條仍舊停滯不前，鄭雪吟一腳踹在他的心口。

    賀蘭玨是半蹲的動(dòng)作，人又在高仙玉那里受了兩個(gè)時(shí)辰的折磨，早已心力交瘁，根本經(jīng)不住這一腳，直接跌坐在了地上，還打翻銀盆里的水。

    那水瞬間浸濕地上的名貴毯子，亦將他的衣擺打濕大半，空氣里浮動(dòng)著濃郁的梔子花香氣，花香像是有意識似的，鉆進(jìn)他的鼻腔里，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

    鄭雪吟第一時(shí)間望向他頭頂?shù)倪M(jìn)度條，進(jìn)度條閃了閃，在她屏息凝神的期待下，光芒漸弱下來。

    82%！

    還是82%！

    鄭雪吟一口氣沒提上來。換作是自己的死對頭這樣糟踐自己，就算有救命之恩在，也得給他將骨灰揚(yáng)了。

    這人太沉得住氣了。

    “真是個(gè)賤骨頭?！编嵮┮魅滩蛔∵丝?。

    賀蘭玨握住衣擺，用力將水?dāng)Q干凈，聞言，動(dòng)作停下。

    “我在罵你，你是聾了嗎？”

    “我聽見了?！?/br>
    “聽見了，怎么還是這副死氣沉沉的反應(yīng)?！编嵮┮骺瘫∮謵憾镜纳裆z毫不加以掩飾，“從前我貪戀你風(fēng)采，將你當(dāng)做皎皎明月、皚皚白雪、肅肅青蓮，敬你，慕你，愛你，只因你有一身折不斷的傲骨，滿腔不可侵犯的凜然正氣，再看看你如今這副下賤的模樣，哪里還有昔日那漱心臺上清冷仙君的影子?！?/br>
    “是我誤你，你看清了，應(yīng)當(dāng)早日醒悟?！?/br>
    “你……”鄭雪吟讀書時(shí)最怕的是寫作文，她詞匯量少，聯(lián)想力差，更別提這種咬文嚼字的腔調(diào)，幾近掏空了她所有的知識儲備量。

    她已經(jīng)用能想到的最陰毒的字眼來羞辱賀蘭玨了，賀蘭玨無動(dòng)于衷，喜怒不形于色的反應(yīng)，叫她實(shí)在沒轍了。

    她光著腳，提著裙擺，在濕透了的地毯上狠狠碾上幾腳，踩得那白皙如玉的腳底濕漉漉的，又盤腿坐回床上。

    賀蘭玨彎身端起水盆，卷著毯子，收拾滿地的狼藉。

    鄭雪吟敗陣了，她再次瞄了眼進(jìn)度條，確認(rèn)自己沒有眼花，進(jìn)度條沒有一點(diǎn)動(dòng)靜。

    她決定暫時(shí)放過自己，也放過賀蘭玨。

    “賀蘭玨，我都對你這樣了，你，不恨我嗎？”鄭雪吟躊躇半晌，還是沒忍耐住，問出了口。

    她倒想聽聽，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值得他遭受這么大的折辱，都能原諒她。

    就算是救命之恩，也該被作踐完了。

    賀蘭玨一心求死，原主對他的救命之恩，對他而言，何嘗不是種負(fù)擔(dān)。

    “你所作所為，并非本性如此。”

    賀蘭玨這句話叫鄭雪吟心跳加速，差點(diǎn)以為賀蘭玨看出她是在刷任務(wù)了。

    “是樓少微沒有教好你?！?/br>
    這一口大鍋甩的猝不及防，怕是樓少微本人來了都接不住。

    “你七歲拜樓少微為師，這般年歲尚不明白為人處世的道理，怎會分辨善與惡，樓少微為人尊長，有教養(yǎng)之責(zé)，非但沒有引你走上正途，反帶著你墮入魔道，幸而你年歲尚小，未曾犯下滔天大罪，此時(shí)回頭，放下屠刀，為時(shí)不晚?！?/br>
    好家伙，這滿口的慈悲為懷，回頭是岸，千佛寺的和尚來了，都要甘拜下風(fēng)。

    鄭雪吟算是琢磨出來了，說來說去，還要?dú)w結(jié)于賀蘭玨的初始人設(shè)。

    賀蘭玨前身是東曦王朝的圣子，作為王朝唯一的繼承人，又是圣王心愛的女人所生，圣子卻不得圣王的眷寵。

    賀蘭玨的母親賀蘭覓月是圣王搶回來的女人，她出身賀蘭世家，是一等一的天之驕女，身邊從不缺少愛慕者，而她愛的，是自己的表兄，姜天河。

    姜天河是賀蘭玨的師尊，明心劍宗的掌教，按照明心劍宗的規(guī)矩，明心劍宗的弟子一生不得動(dòng)情，這也就注定姜天河與賀蘭覓月之間有緣無分。

    賀蘭覓月被圣王擄走后，失了身子，生下賀蘭玨，被封為圣后。

    然而，再多的榮寵，之于籠子里的金絲雀，不過是華麗的枷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