駕駛座上的司機開著車，偶爾瞄一眼車內(nèi)前視鏡，好奇地打量著后座上的兩個客人。

    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常見，兼具中西特征的混血兒反而不多見。

    而且，遇到兩個都這么好看的客人，就更罕有。

    不過……后面的氣氛好像怪怪的。

    郁白眉頭微蹙，沒有主動跟身邊的男人說話，正在努力思考剛才沒能抓住的那個念頭到底是什么。

    他覺得此刻的謝無昉，跟在循環(huán)里無數(shù)次相識的那個謝無昉，似乎不太一樣。

    明明大體上還是一樣的性格：

    大多數(shù)時候都保持安靜，靜默地觀察著周遭的人世間發(fā)生的一切。

    很有禮貌，經(jīng)常會主動道歉，盡可能遵守著人間的種種規(guī)則，雖然有時候是以他自己奇異的理解方式在執(zhí)行。

    有可怕的記憶力，過目和過耳都不會忘記，尤其是對于那些他自己好奇或在意的事。

    遇到不理解或想了解的事物時，一般會直接問。

    不會撒謊，也幾乎不掩飾情緒。

    除了最初騙郁白他是人，以及后來說不討厭白色的那兩次。

    但是……

    郁白思來想去，還是很在意之前非人類站在原地，似乎不打算上車的那一幕。

    在循環(huán)里，每一次郁白用奇奇怪怪的理由找上謝無昉，想要拉著他一起出去胡鬧或冒險，他都會答應(yīng)。

    是毫不猶豫、全然接受的那種答應(yīng)，最多好奇一下他為什么會知道自己的姓名或手機號碼。

    為什么剛才的第一反應(yīng)卻是拒絕呢？

    可等他開口問之后，對方竟又答應(yīng)了。

    而且，不是勉強為之的答應(yīng)。

    郁白沒想通。

    他倚著開到一半的車窗發(fā)起了呆。

    夏風(fēng)吹拂，臨近黃昏的絢爛日光涌向透明窗玻璃，漫過微微有些郁結(jié)的昳麗眉眼，將額前淺棕的碎發(fā)染成了柔軟的燦金。

    近在咫尺的身旁驀地響起一道含著探究的聲音：“你不開心嗎？”

    “嗯？”

    郁白回過神來，茫然地望過去，恰好對上那雙正注視著他的灰藍(lán)眼眸。

    “沒有不開心?！彼乱庾R道，“我只是……”

    他只是像那個默默觀察著人類的非人類一樣，在反過來悄悄觀察和研究非人類。

    郁白沒有說出口。

    他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于是他不自知地?fù)P起了淡色的唇角，目光迅速移向窗外飛逝的風(fēng)景，十分生硬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看，那棟樓被圍起來了，是要翻修吧？上次路過的時候還沒有?！?/br>
    “……”謝無昉便真的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然后他想了想，說：“上次路過的時候，也圍著?！?/br>
    郁白頓時一臉驚訝地朝他看去：“你怎么知——”

    話說到一半，他想起來了。

    上次經(jīng)過這條路，其實就是在昨天，他開上殯儀館的車載著他們回自己家。

    那既是已經(jīng)度過的昨天，又是尚未到來的數(shù)日之后。

    ……這家伙的記憶力實在是太好了一點。

    他是無差別收錄沿途風(fēng)景的攝像機嗎？

    “這是去殯儀館的路，我記得?！睌z像機小謝同志說，“昨天你在專心開車，沒有看到。”

    聞言，郁白剛好瞥見后視鏡里，正在偷聽他們聊天的司機悄悄投過來的目光。

    “開車當(dāng)然要專心啊?！?/br>
    他語氣悠長地說了一句，接著道：“嚴(yán)璟家就在離殯儀館五分鐘車程的地方，我以前經(jīng)常過去玩。”

    前方的出租車司機輕咳一聲，默默收回了視線，若無其事地看路。

    身邊的男人則問：“經(jīng)常過去玩？”

    “嗯，他是我關(guān)系最好的朋友嘛?！庇舭渍f，“我們從小學(xué)起就是好朋友了，一直到現(xiàn)在，他爸媽對我也很好?！?/br>
    謝無昉又問：“那為什么是以前？”

    “……”郁白有點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

    一時間他都判斷不出來，非人類是誤打誤撞地問到了而已，還是異常敏銳地抓住了重點。

    “因為我長大成人了，從十歲到十八歲，再到現(xiàn)在二十二歲，那么多年過去，已經(jīng)不是必須被照顧的小朋友?！?/br>
    郁白笑著說：“所以不能繼續(xù)像小時候那樣，賴在別人的家庭里不肯離開?！?/br>
    他難得無比誠實地回答了謝無昉的問題。

    郁白想，對方應(yīng)該是聽不懂這些話的，更理解不了人類這種復(fù)雜的心情。

    所以說給他聽也沒關(guān)系。

    謝無昉的神情果然沒有什么變化。

    他側(cè)眸凝視身邊正笑著的棕發(fā)青年，略一沉默，忽然說：“二十二年很短?！?/br>
    郁白沒反應(yīng)過來，怔忡地眨了眨眼睛：“什么？”

    “那是很短暫的時間。”男人回答他，“……不夠長大成人?！?/br>
    黃昏的暖陽霎時浸潤了郁白眼中的錯愕。

    緊接著，他又笑起來。

    比剛才的笑要真心許多。

    不知道這家伙奇奇怪怪的時間觀念是哪里來的，跟人類一點也不一樣。

    但是……他莫名還挺喜歡這句話的。

    就像在鼓勵他繼續(xù)當(dāng)個小朋友一樣。

    淺淡的眼眸中攏著笑意，轉(zhuǎn)向窗外越來越熟悉的風(fēng)景。

    “我們快要到目的地了?！彼p聲說。

    郁白和謝無昉一起走進(jìn)嚴(yán)璟家的時候，迎面而來的是一道比一道激動的聲音。

    門沒關(guān)，顯然是早早為郁白留好的。

    就守在門口的嚴(yán)m(xù)ama第一個看見郁白：“小白你總算來了！快快快，這孩子上個班怎么把腦子給上壞了——哎，這是你朋友啊？”

    一臉我沒瘋表情的嚴(yán)璟，也瞬間眼睛一亮：“小白！謝哥！我跟你們講，我真的重生了！但我爸媽死活不信！要是我前兩天背了彩票號碼就好了……”

    郁白以眼神示意焦急的嚴(yán)父嚴(yán)母冷靜，淡定地朝嚴(yán)璟勾了勾手指：“你過來?！?/br>
    嚴(yán)璟當(dāng)即老實地走過來，同時急切道：“小白你會相信我的吧？我重生之前還跟你一起在坐電梯呢！”

    “嗯，我信?！庇舭渍f著，困惑地問，“你的手機為什么打不通？”

    “我就知道你會信我！你們?yōu)槭裁床豢闲?，虧我第一時間翹班趕回家來告訴你們！”

    嚴(yán)璟哀怨地看了爸媽一眼，不忘回答郁白的問題：“因為我重生的時候剛好在廁所摸魚，一時激動就掉——”

    郁白當(dāng)機立斷地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好了我能猜到，不用往下說了?！?/br>
    然后，他壓低聲音，對感動得快要給他一個熊抱的嚴(yán)璟小聲道：“你是在金色電梯里，看到兩個不同的時間后重生的，對吧？”

    “我草！”嚴(yán)璟震驚，“你怎么知道的？！”

    “因為我跟你一起坐的電梯啊?！?/br>
    郁白語氣輕輕，露出一種關(guān)愛傻子的目光。

    “這是我認(rèn)識袁叔叔的那個時空，你不是重生，是進(jìn)入了另一個時空，我們幾個都是?！?/br>
    “……”嚴(yán)璟猛地倒抽一口涼氣，“??？那我的五百萬——！”

    “什么五百萬？”郁白沒好氣地說，“你本來就不記得中獎號碼好不好！”

    “趕緊去跟你爸媽說清楚，別讓他們擔(dān)心，等下我們還要去找其他人?！?/br>
    嚴(yán)璟恍恍惚惚地瞄了一眼已經(jīng)在研究群星市哪家醫(yī)院精神科最強的爸媽，求助道：“……我要怎么解釋??？”

    郁白冷酷無情地把他推過去：“我不管，你自己想辦法編?！?/br>
    他今天不想再聽到解釋這兩個字。

    也該鍛煉一下這個只長肌rou不長腦子的傻朋友了。

    等嚴(yán)璟硬著頭皮開始跟父母瞎編的時候，閑下來的郁白轉(zhuǎn)頭，果然看到謝無昉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地注視著眼前發(fā)生的事。

    他在郁白身邊靜靜旁觀著，卻并不在意，也不想介入。

    同初見時一樣的灰藍(lán)色，像冬日森林里凝結(jié)的冰湖。

    傍晚的朦朧光線里，郁白想起不久前那個老人殷切的盼望，忍不住問身邊人。

    “在這個時空里，張叔叔想要跟你學(xué)圍棋，我已經(jīng)見過你很快學(xué)會，而且比他們厲害得多……你愿意教他下棋嗎？”

    沉默佇立的男人沒有說話，輕輕搖了搖頭。

    一如既往的誠實。

    經(jīng)過了出租車上的深思，這是個不算讓他太意外的反應(yīng)。

    郁白忽然鬼使神差地問：“如果是我想學(xué)，你會教我嗎？”

    他一問完，就有些后悔，但話已出口，沒法再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