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他上父那樣，生了一堆帝子帝女的天帝并不少見，然而天帝血脈在長久的時光中并未開枝散葉，因為只有傳承了天帝血脈的兩個才能繼續(xù)留在天宮，其余兄弟姊妹到一定年紀(jì)便自領(lǐng)神職，再不歸入天帝脈系，帝子帝女之類的稱呼也再不屬于他們。

    “天道自有規(guī)則……能現(xiàn)出天帝神像者，才算傳承了天帝血脈?！?/br>
    似是沉浸在什么往事里，季疆的話語漸漸流利起來：“我那么早就做太子，正是因為百歲時現(xiàn)了神像。祝玄要遲很多……他苦練高陽氏滴血成石術(shù)的時候突然現(xiàn)了神像，好在父親來得及時，沒傳出去……這方面來說，我才是哥哥?！?/br>
    他為什么忽然說這些？

    肅霜若有所思地盯著他，一時有些捉摸不透。

    “……說到哪兒了？”

    季疆發(fā)了一會兒呆，復(fù)又喃喃開口：“哦……為什么天帝血脈會傳承兩個？你知道嗎？”

    他血紅的眼里泛起一層奇異的光，嘶聲道：“因為倘若前一個倒行逆施，胡作非為……后一個便要取而代之，維護天上地下的長久安寧?！?/br>
    說罷，他忽然翻身坐起，扶著長鉤艱難地站起來，遲疑地環(huán)顧四周。

    四下里的景致又變成那半山絢麗的花林，季疆瞇眼看了良久，輕道：“你們……在一塊兒說笑……很好看……我找不到什么理由，為那些骯臟無趣的東西去扛……那就、為了你和他。”

    他想干什么？

    肅霜陡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yù)感，下一刻，便見金光自季疆血rou模糊的身體上一層層泛起，如水波一般。

    *

    刑獄司少司寇突然到來的混亂漸漸平息，喧嘩的妖府終于恢復(fù)了往昔寧靜。

    嗽月妖君仰頭注視著半空懸浮的帝君淚，心緒卻久久難以平靜。

    他起初只是察覺到有誰偷偷潛入了妖府，能這般神不知鬼不覺，必定來歷不凡，所以發(fā)覺來者要逃，他才拋出了帝君淚。這件帝君遺物遇強則強，遇弱極弱，他本意是想將潛伏者困住，不想竟抓到了帝君神魂碎片持有者。

    現(xiàn)在想想，倒有些后怕，來者可是吉光神獸，若用別的法子，豈能困住？萬幸用上了帝君淚，萬幸她身上的神魂碎片為帝君淚牽引，這才得以輕松捕獲。

    千萬年來，他無數(shù)次帶著帝君淚，尋了又尋，找了又找，始終沒找到帝君散佚的神魂碎片，萬萬沒想到，巨大的意外之喜今日自己砸上了門。

    偉業(yè)已過半，來得正當(dāng)其時。

    嗽月妖君只覺許久不曾這般心緒舒暢，一時竟忍不住想仰天大笑幾聲。

    收拾殘局的妖兵們紛紛過來匯報：“啟稟妖君，少司寇一共帶了五名秋官，依照您的吩咐，只重傷了他們，并未奪命，您欲如何處置？”

    嗽月妖君含笑道：“聽說刑獄司秋官意志堅定，我偏不信這個邪。把他們丟進戮心池，先泡上一年半載，以后再用?！?/br>
    妖兵們得令退開，沒一會兒，又有兩個妖兵押著滿身血污的歸柳上前道：“妖君，這小子一身反骨，多次搗亂，怕是留不得。”

    嗽月妖君低頭瞥了一眼，見歸柳沒骨頭似的軟塌塌，臉上卻掛著笑，不由奇道：“你笑什么？”

    他記得這小秋官，早些日子源明帝君暗中吩咐過，要他不著痕跡地處理一個秋官，于是他把歸柳收進妖府，打算用作偉業(yè)的基石，卻不曾想這秋官竟放跑一個女仙，更想不到他趁著少司寇突襲，又一次逃出來。

    血珠順著歸柳的下巴一顆顆掉，他聲音虛弱：“我笑……妖君的偉業(yè)，這會兒應(yīng)當(dāng)傳遍天界了……”

    嗽月妖君面色遽然而變：“什么？”

    他忽然想起先前與季疆纏斗時，歸柳不知從哪里蹦出來，一路跌跌撞撞爬上金蛇背，朝自己撲了一下，自己并不打算大開殺戒，才只將他擊飛——難道他撲那一下有什么玄機？

    歸柳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卻笑呵呵的：“要……多謝妖君的妖力相助……”

    借一點妖力轉(zhuǎn)化成自己的神力，這可是歸柳秋官的獨門絕技，也是他在地牢里受盡折磨還留著一口氣的根本。雖然只能借一點點，但妖君的一點點已足夠他將傳音符送達天界每一個司部。

    怪不得泡了兩次戮心池也困不住他！

    嗽月妖君想不到竟在這小小秋官身上栽了跟頭，不由大怒，正要揚手將歸柳碎尸萬段，便聽天頂驟然響起一個冷酷而低沉的聲音：“丙丁二部圍住妖府，甲乙二部，隨我進去。”

    下一刻，無數(shù)道璀璨清光劃破妖府上方的濃霧，沿四方走了一圈，匯聚在中心，漫溢出蛛網(wǎng)般密密麻麻的須，將整個妖府籠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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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能更新。

    第97章 獨我不得飲春風(fēng)（三）

    與此同時，水墨般的線倏地勾勒出一只巨手，無聲無息朝歸柳這里抓來。

    是瘋?cè)男g(shù)！他不是還沒醒？源明小賊消息有誤！

    嗽月妖君深知玄凝術(shù)的厲害，當(dāng)即縱身遠遠避開，便見那只巨手一把抓起歸柳，祝玄的聲音自高處傳來：“傳音符遞得漂亮?！?/br>
    說話間，烏云般的秋官們紛紛落在妖府內(nèi)，熟練地四下散開，圍獵妖兵的圍獵妖兵，搜尋地牢的搜尋地牢，按兵不動的便潛伏暗處。

    看這架勢，絕不會是方才的小打小鬧，且瘋?cè)y纏有目共睹，更何況還讓歸柳捅出那么大的紕漏，硬碰硬絕非上策。

    嗽月妖君心念急轉(zhuǎn)，忽然張嘴重重一噴，籠罩妖府方圓十里的妖云奇霧驟然沉下，他身形一晃，眨眼消失在云霧深處，只留下幾聲冷笑：“別急，來日方長?！?/br>
    他正要將懸浮半空的帝君淚收回，卻聽祝玄開口道：“妖君光囤積障火，怕是用處不大，怎么？這些年湊不到足夠的九幽黃泉水？”

    此言一出，嗽月妖君一下僵在原地，但聞腳步聲漸近，很快，祝玄破開云霧，停在不遠處。

    他面上似笑非笑：“環(huán)狗妖君府上曾有一洞窟九幽黃泉水，前些日子突然消失了，莫不是是妖君所為？”

    嗽月妖君緩緩轉(zhuǎn)過身來，淡道：“少司寇知道不少啊。”

    他等祝玄接話，可這頭瘋?cè)徽f話了，背著手只上下打量他，殺意若有若無。

    嗽月妖君不愿被一介小輩當(dāng)耗子拿捏，森然道：“少司寇，別以為這么輕易就扳倒我，你還差得遠！”

    祝玄搖了搖頭：“我是有話想問妖君，只是千頭萬緒，正想如何問?！?/br>
    他忽然抬手，一道玄音結(jié)界降下，阻絕了交談聲外泄。

    “還是先從相顧帝君說起?！弊Ｐ瓜陆廾?，左邊眼尾一粒疤痕艷若新血，“上古時，上下兩界有無數(shù)妖亂禍患，可其中禍害最深最久遠的，卻是天界相顧帝君之禍，直到今天還有暗中追隨者，說起天下第一禍害，非相顧帝君莫屬。”

    嗽月妖君“呵”地一笑：“蠢物小輩懂什么？不過一群茍活天道秩序下的蟲豸！”

    祝玄沒搭理他，繼續(xù)道：“帝君之亂勉強平息，障火卻一直零星存續(xù)，直到數(shù)萬年前，陳鋒氏走上了相顧帝君的老路，聽說他們做得更隱秘，聚集了許多厲害妖族，想必嗽月妖君也是其一，不過看起來，現(xiàn)在妖君成了唯一?！?/br>
    不知此話觸動了什么，嗽月妖君的神色反而變得異常平靜。

    他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有宏愿者從來不少，然而意志真正如鐵堅硬者，卻是極少。障火修行猶如踏線行走萬丈懸崖之上，他們敗在途中，縱是無可奈何，卻也雖敗猶榮，好過那些轉(zhuǎn)頭就朝天界搖尾巴的墻頭草無數(shù)?！?/br>
    祝玄抬眼望向他，聲音低沉：“妖君說的雖敗猶榮，也包括環(huán)狗妖君？”

    剿殺環(huán)狗時，他已覺得此事有蹊蹺處。

    以環(huán)狗妖君的本事，即便借助障火修行，能提升的幅度也有限，壞處倒是rou眼可見的大，且看他掩藏障火如此嫻熟，多半是有誰暗中唆使。因妖君能無聲無息搞出那么大一片障火海，祝玄曾懷疑是天界勢力摻和，提到天界勢力，十有八九是源明帝君。

    然而他想不通的點在于，障火泛濫對源明帝君有何益處？

    直到這位嗽月妖君浮出水面，他才摸清了些許輪廓。

    嗽月妖君似是對環(huán)狗極不屑，冷道：“他算什么東西！只曉得妖力的蠢貨，遇到黑線蓋頂又嚇得屁滾尿流，自爆行蹤，根本不配成事！”

    他不等祝玄再說話，又道：“少司寇，我是看你似乎知道些什么，才陪你廢話這么多。我嗽月不敢自稱無敵，倒也不會妄自菲薄，我老實告訴你，即便再來十個刑獄司，也留不住我。現(xiàn)下輪到我問你話，你如何知道九幽黃泉水與障火之關(guān)聯(lián)的？”

    這倒確實是實話，憑他有身外化身，加上障火，真想捕獲，怕是要賭命。

    祝玄想了想：“回答妖君之前，容我做些推斷，無論對與不對，妖君來去自如，不差這點工夫?！?/br>
    嗽月妖君未置可否，只目光灼灼地盯著他。

    祝玄思忖片刻，方道：“當(dāng)年天界兩次大劫，妖君多半認(rèn)為是陳鋒氏的布置起了效……”

    “裁斷。”嗽月妖君立即出言糾正，“你猜的不錯，陳鋒氏在天界做過許多部署，雖然被搗毀了不少，但從裁斷最初發(fā)生地來看，還留著隱秘處未被發(fā)現(xiàn)。”

    祝玄恍若不聞：“妖君這些年應(yīng)該一直在等第三次大劫，可惜大劫遲遲不來，你便決定自己出手。你和源明帝君如何勾搭上的，我不知過程，但以源明老兒的做派，他應(yīng)該是想借你的手做見不得光的事，自然不會虧待你，所以你一直默默無聞，還能騙到天界神職安排……等一下，獒因妖君那件事——那幾個山河之神的關(guān)系是你調(diào)查提供的吧？天界巡邏官可沒這本事?！?/br>
    嗽月妖君頷首，竟有一絲贊許之意：“哦？不愧是少司寇。”

    祝玄微微一笑：“妖君悄悄抓了九十九個在各司部做雜務(wù)的神族，目的是想讓他們?nèi)旧险匣鸹貧w天界，然后你再收集足量的九幽黃泉水，到時候就能引發(fā)第三次大劫?？上?，犯了三個錯，一是不該抓刑獄司秋官，秋官都是硬骨頭；二來，有四方大帝在，你不敢取九幽黃泉水?！?/br>
    嗽月妖君等了片刻，沒等來后話，不由問道：“第三個是什么錯？”

    祝玄面上笑意頃刻間一散而盡，漠然瞥了他一眼，淡道：“障火加九幽黃泉水引不來大劫。你一開始就錯了?！?/br>
    什么？

    嗽月妖君猛然一驚，但聞妖府內(nèi)喧囂漸起，甲乙兩部的精銳秋官應(yīng)該是尋到了地牢，與妖兵們戰(zhàn)在一處，四下里妖云奇霧震顫不休。

    此刻他顧不得這些，急道：“你怎么知……”

    “還要多謝你騙過源明老兒?！?/br>
    祝玄打斷他的話，不知何時，他身后有一柄漆黑寶劍懸浮而起，倏地又化作煙云，疾若閃電，在嗽月妖君臂上一擦而過。

    “這下他逃不掉，你也別想逃?！?/br>
    下一個瞬間，一雙漆黑巨掌驟然浮現(xiàn)，將嗽月妖君一把抓在掌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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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沒來得及，算了明天爭取多點字。

    第98章 如君斬絕舊日夢（一）

    玄凝術(shù)一旦顯形，想憑人身掙脫幾乎不可能，無論被擒住的妖想不想打，此術(shù)一出，就意味著必有一場惡戰(zhàn)。

    可嗽月妖君連眉毛都沒顫一下，全副心神都放在祝玄方才說的話上。

    “障火乃有生者最惡欲念之聚合，”他緊緊盯著祝玄，“九幽黃泉水是死地之物，滌蕩塵世間諸般殘留，正是這一反一正之極，才得觸發(fā)裁斷降臨，以無盡的黑夜和凍結(jié)一切的寒冰，終結(jié)天道之罪孽。這是帝君的畢生心血，也是我等傳承至今的圭臬。你——一個天界小輩，不過憑著高陽氏的虛名做了個少司寇，從何處來的底氣下這荒謬的判斷？我給水德玄帝幾分面子，再問一遍，你是真知道什么，還是信口胡說？”

    祝玄沒有回答。

    究竟是可笑還是可悲？障火疊加九幽黃泉水，引發(fā)裁斷滌清罪孽，這些近乎囈語的胡話，他不久前剛從父親嘴里聽過，陳鋒氏對此無比堅信，興許天界至今還有他們的布置殘留，不知靜靜埋在何處角落。

    他的思緒漸漸飄回灰霧彌漫的小洞天，那天，水德玄帝在林間與他說了許多話。

    一直以來，祝玄對大劫的了解與天界諸神并無區(qū)別，那是突如其來不知緣故的天災(zāi)，也是他小半輩子的噩夢源頭。他或許恨過父母的作為，卻從未懷疑過天帝扛劫的決心。

    然而，倘若大劫是天帝自己觸發(fā)的呢？

    水德玄帝的猜疑令祝玄罕見地感到一種無所適從，他竭力從腦海里搜刮舊日記憶，竭力地試圖從里面翻出能夠反駁的關(guān)鍵內(nèi)容，可是越回想越心驚。

    “這些年天界諸神應(yīng)當(dāng)對四方大帝頗多恚怨，出了事總找不著影子?！?/br>
    下棋時，水德玄帝閑聊般地說著。

    “聽說下界來尋時，都要往吞火澤去找，呵呵，你也想不通吧？為父為何一直守在云崖附近?！?/br>
    祝玄默默盯著棋盤，根本沒心思下棋，手里的棋子翻過來倒過去，快被搓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