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與雪 第56節(jié)
“兩位神尊更信任祝玄神君,我卻不同?!背貫]盯著那朵越來越淡的幻緣花,聲音很輕。 玉清園發(fā)生的一切猶歷歷在目,書精變成吉光神獸,把季疆踏于蹄下的那一幕如此熟悉,一瞬間就喚起她幼年時的久遠回憶,她也忽然間醒悟到,季疆身上那若有若無的熟悉感究竟是什么。 青鸞族的池瀅公主與天帝太子重羲是最親密的兒時玩伴,只是吉燈少君殞命后,重羲便被天帝關進秋暉園,從此池瀅再也沒見過他,后來大劫降臨,都說重羲已隕滅其中,她還為此哭過好一陣子。 莫非他沒有隕滅?這個假設十分荒誕,然而吉燈少君都能重獲新生,重羲為何不能? 池瀅一下便接受了這個假設。 季疆當然就是重羲,曾經他的很多舉動都讓池瀅不解,但現在她明白了。 青鸞族飛來橫禍那天,季疆救下她一定是為了給源明帝君添堵,順便制衡;將假太子和乙槐切成碎片的那條奇異黑龍多半是他驅使仙兔弄出來的,而仙兔則是他從自己手里騙走的。 曾經的天界太子隱藏身份,肯定是有自己的規(guī)劃籌謀;不與自己相認,當然也有他的想法,池瀅不在乎,季疆的私心屬于季疆,池瀅只在乎池瀅的想法。 就好像知道復仇該慢慢來,可她不樂意這樣選,對她來說,知道什么與選擇什么從來不是一回事。 她現在要季疆不生幻緣,不受天罰,至于之后的事,之后再說。 “你們不信他,我信?!背貫]低聲道,“我相信季疆神君,所以不勞二位浪費神力,我來?!?/br> * 亂哄哄的秋暉園已恢復往日寧靜,染血的地面被細細沖洗,那快如閃電的仙丹精也重新被上了烏金鎖神鐐,暫時安置在偏殿。 正殿內靜悄悄的,重羲俯在帝后膝頭,像是睡著了。 他感到一種久違的安寧,算算日子,其實母親也不過數月沒來,可他就是覺得已有千萬年不曾見她。 母親絮絮叨叨說了許多,都是些瑣碎小事,重羲聽著聽著,漸漸真要睡著,忽覺右肩傷處被一只手按住,他立即“哎喲”起來:“我疼?!?/br> 母親沒理會他的撒嬌,淡道:“疼是活該。我問你,身為天界太子,為何為難一個死物精怪?” 重羲故作詫異:“母親的意思,我該找個身份高貴的來為難才好?” 母親依舊沒有理會他的玩笑,語氣冷淡:“你又不是沒做過?!?/br> 重羲微微一愣,母親的手輕輕撫在了面頰上,柔軟的頭發(fā)絲云一般包裹著耳朵,聲音溫柔得像夢:“為什么?你是真的喜歡折磨虐待旁人?手上染了血,耳朵里聽見慘叫,又或者被別人反擊,傷得血淋淋,真的讓你高興?” ……不,或許并不是。 重羲閉上眼睛,整個身體好像也被柔軟的云包裹住了,一切都變得那么輕,連思緒也輕了。 他自小是被奉承過來的,驕縱放肆一下,在他來說從來不是大事,也并不會帶來什么真正的愉悅,他想做便做了,想不起便也放過了。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唯獨仙丹那樣特殊? 腦海里波光瀲滟,搖曳出一道模糊身影,衣袂翻卷,青絲凌亂,她眼里同時藏了燃燒的火與冷凝的冰,好像神魂里所有的力量都在瞬間綻放爆發(fā)出來,是因為他,這驚心動魄的一切都只因為他。 難以磨滅,他被那一刻糾纏,竭力追逐。 若那是因為極致的恨而迸發(fā),那就恨他,用盡所有力氣恨他。 “我想起你第一次欣賞妙成曇花的情形?!蹦赣H的聲音像是從夢里傳來,“花敗成泥后,你捧著那團泥呆了三天,也沒找著再讓它開一次花的辦法?!?/br> 重羲低聲道:“可是……我多種些,不就能多看幾次了?” 母親柔聲問他:“真的一樣嗎?你后來種了數以萬計的妙成曇花,有哪一朵帶給過你相同的感覺?” 重羲只覺腦海里像是一層霧突然被揭開,無數畫面與經歷潮水般涌來,應接不暇。 對了……這么多年,他確實種過無數妙成曇花,也找過許多次相似的眼睛,直到遇見肅霜……吉燈少君…… 母親的聲音慢慢也像氤氳霧氣一樣消散:“自己好好想想,你真想要她的恨嗎?花開一次成泥,太極致的從來都不會久留,她若是花,何必一定是妙成曇花?!?/br> 重羲忽覺不對,驟然睜開眼,果然母親的身影像煙一樣緩緩淡去。 他著急地伸手去捉,終究捉了個空,母親還在輕輕笑:“當年你上父移情別戀,你以為我終日以淚洗面是為了他,其實我是為了你……重羲,大劫來時,母親焚燒神魂贈你生機,你要活下去,一定好好活下去……做個好……” 聲音戛然而止,母親的身影也徹底消散,像從未出現過。 是了,她本來就不會出現,早在天界第一次大劫時,她便為了救自己,隕滅在冰層之下,只是他希望這樣的局面,希望母親活著,希望她一直是與上父伉儷情深,所以她才會出現在這里。 重羲……不,他現在應該叫季疆。 季疆緩緩抬手,將睫毛上的水汽拭去。 昏昏沉沉,似明非明,他在正殿怔忡良久,終于還是站起身來,游魂一般往偏殿一步步走去。 整座秋暉園散發(fā)出孱弱的螢光,這里很快也要消散,幻夢一場,快到醒的時候。 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sao動,女仙們在驚叫,隨扈們在呵斥,不一會兒,幾個神官驚慌失措地跑過來,連聲道:“殿下!有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犬妖闖進秋暉園!他好生厲害……殿下!殿下?” 季疆沒有回頭,也沒有應答,只振袖一推,那些神官也像煙霧一樣瞬間散去。 他在偏殿前停下,思索半晌,終于一把推開了大門。 -------------------- 明天繼續(xù)~ 第66章 非花非霧往事隱(二) 肅霜正倚坐在臨窗的軟榻上。 陽光穿透她雪白的衣裳,漆黑纖細的烏金鎖神鐐在裙擺下若隱若現,或許是覺得她尚未生出雙目的模樣太可怕,神官們把銀流蘇重新掛回了她臉上。 她異乎尋常地安靜,既沒有罵,也沒有吼,連動都沒動一下,像一尊泥雕。 她在想什么呢?多半想著如何伺機逃走,亦或者如何把重羲一刀除掉。 心里有個聲音低低誘惑著:你想先截住她,你想她忘記前事,重溫她最初的恨,已經成功了,這朵天上地下千萬年獨此一朵的妙成曇花馬上就要為你綻放了,繼續(xù)吧,繼續(xù)吧……幻夢還未結束。 季疆耳中嗡鳴聲不絕,不過很快,這些雜音又迅速沉寂下去。 他想起孩童時初遇吉燈少君,曇花驚鴻一現,隨后便是她在煉丹爐中隕滅的消息。 太極致的東西確實留不住多久,那些火與冰是她燃燒神魂燃燒生命的力量,燒完了剩下的只有灰,妙成曇花開完了,也只剩泥。 能留住的到底是什么? 季疆緩緩走到軟榻前,緩緩蹲下去,仰頭看向肅霜,她還是不動,只有細密的銀流蘇隨著呼吸微微起伏。 流蘇的反光落在季疆眼底,他瞇了下眼睛,忽然想起曾有某個黃昏,火燒云的顏色映在這張臉上,那是他頭一次感到,即便沒有絢爛的綻放,還是很美。 依舊很美啊……季疆想著,只可惜看不見她的眼睛。 外面的喧嘩聲越來越大,長鞭破空的銳利聲響也越來越快,隨扈們顯然攔不住那只犬妖——當然攔不住,即便成了個犬妖,祝玄終究是祝玄。 他出手來搶回屬于他和肅霜的未竟緣分了,而屬于季疆的,只是不甘心的橫插一腳,突如其來,又會戛然而止。 季疆“呵”一下笑出聲,一把捧住肅霜的臉,問道:“你想不想殺我?” 肅霜還是不動,良久才攤開手,語氣似冰一般:“給我刀?!?/br> 季疆摘下腰帶上的匕首,放在她掌心,指尖一晃,拴在她足踝上的烏金鎖神鐐“?!币宦暤粼诹说厣?。 “我告訴你個秘密?!奔窘p手緊緊握在肅霜肩上,壓低了聲音,“想不想聽?” 一語未了,胸前驟然一涼,匕首毫不猶豫扎進他身體。 數滴神血濺射在肅霜腮邊,她恍若不察,飛快拔出匕首,又是一下重重扎入季疆的右臂。 “放手。”她的語氣絲毫未變。 長鞭破空的聲響飛快接近,季疆并沒有放手,反而笑出聲:“我告訴你啊,祝玄當年剔除障火,并不算全身而退,他留了個遺憾在下界……” 話未說完,匕首再一次扎進左臂。 兩條胳膊上的傷令他難以維持手勁,因覺肅霜開始掙扎,他突然蹂身而起,將她撲在軟榻上,用膝蓋壓住她的手,一面繼續(xù)說:“具體經過我不清楚,只是從父親與他的談話中偷聽了些許……你會是那個遺憾嗎?” 他的血大團大團滴落下來,聲音漸漸虛弱:“是的話,你或許真要隕滅在這幻海里了?!?/br> 季疆眼怔怔看著肅霜,她的面頰已經被血染紅大半,銀流蘇上亦是血跡斑斑。 她還在幻夢中未醒,聽不懂他的話,只是竭力掙扎著。 季疆突然伸手,又一次蠻橫地摘下她的銀流蘇。 沒有長出雙目的臉看起來是那么詭異,他癡癡盯著肅霜鼻梁上那一粒瘴氣斑,聲音暗啞:“讓我看看你的眼睛?!?/br> 他搶過肅霜手里的匕首,朝自己心口刺去,這個舉動終于讓不停掙扎的她僵住了。 guntang的心頭血汩汩涌出,掉在肅霜眉眼間,那一點小小的瘴氣斑瞬間被神血沖刷得干干凈凈,鮮血沿著新生眉眼的輪廓,勾勒出血紅的邊。 “看著我!”季疆夾住肅霜亂晃的腦袋。 下一個瞬間,長鞭銳利的破空聲響在偏殿里炸開,鞭身如龍,重重砸在季疆背上,犬妖低沉的聲音隨之而來:“假太子也敢橫行霸道?!?/br> 季疆血rou模糊地跌落在地,放聲大笑起來,整座秋暉園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笑聲中迅速化作點點螢光,狂風呼嘯而起,激烈的風勢像是要把整個地面都翻過去,肅霜像一片樹葉被颶風吹起,昏亂中不知翻滾多少圈,終于有一只手牢牢拽住了她的手腕。 不知過了多久,風勢終于停歇,犬妖放眼四顧,愕然發(fā)覺四下景致大變,秋暉園不知所蹤,周圍樹木蒼蔥,野草蔓生,竟是蕭陵山的景象。 身側的肅霜動了一下,他立即放開她的手腕,正要開口,卻見她奮力用袖子擦拭臉上的血漬——不,不是擦拭血跡,她是在瘋狂地揉眼睛。 “不要動?!?/br> 犬妖阻止她蹂躪眼睛的行徑,俯首細看,她臉上血漬斑駁,然而眉眼俱全,并不像她先前說的那樣眼睛沒長好。 她染血的睫毛迷惘地亂晃片刻,雙目失神,視線失去準頭似的落在他下巴上,過了許久,才低聲道:“我……看不見了……” * 子時正,去尋水德玄帝的月老依然杳無音訊,雍和元君遞了數次傳音符,都如泥牛入海。 礙著池瀅在一旁,脾氣暴躁的雍和元君不能大肆發(fā)作,差點把牙咬碎。 季疆生出的幻緣花已然只剩一層虛幻輪廓,奇跡確實出現了,可喜可賀,然而掉海里的神族還是得撈上來,否則泡久了難說會不會再出紕漏,可要是這么容易就能撈上岸,仙祠侍者們也不至于忙了大半天還一無所獲。 待幻緣花消散后,再用神力交換,應該是可以把季疆換上來,不過…… 雍和元君悄悄瞥了一眼池瀅,難道真要讓她獻出青鸞火換回季疆? 神族耗費神力,在眾生幻海里換取相應代價的物事,向來不被天之道禁止,只是曾有天帝認為此舉不妥,眾神才在明面上避開相應忌諱,池瀅當真一意孤行的話,自己沒有攔阻的必要,但……那可是所有的青鸞火啊。 雍和元君正沉吟間,忽聞天頂風起,一輛印有水德玄帝神殿紋章的長車無聲無息落在眾生幻海岸,甚至沒有驚動海中的侍者們。 是請到水德玄帝了? 雍和元君心中一松,轉身便要迎上,冷不丁一旁的池瀅急急開口:“幻緣花滅了!” 不等雍和元君做出反應,池瀅閃身進入混沌周天大陣,蒼翠的青鸞火在枯槁的右臂上熊熊燃起,立即便要傾入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