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不落花與雪 第49節(jié)
已無力再拉扯什么,她找不到那雙血淋淋的眼睛了。 肅霜合上眼,這次再睜開,四周終于換了模樣,春日里的辛夷玉蘭正在盛放,每一朵花上都滴著血,淅淅瀝瀝如下細雨。 她急忙邁開腳步,在林間尋找犬妖,可是哪里也找不到他,怎樣也找不到。 肩頭越來越沉,踽踽獨行間,似有什么如生命般沉重的東西一點點壓上來,壓得她漸漸再也走不動。 再沒有誰可以遷怒,她清清楚楚地看見過那一半沉下去的自己。 山風陰冷蕭瑟,師尊的聲音回蕩在其中:“天上地下于心神最損耗者,莫過于得了希望卻又失望?!?/br> 肅霜停下來,低聲道:“師尊,我是不是很壞?” 她真想做一顆無辜的仙丹,沒有誰當真,祝玄只是覺著丟了面子,把她打一頓再趕走,回頭她還能理直氣壯在心里痛罵他兇殘不解風情。 最初她也確實只想著能常常見就好,瘋犬桀驁,著實與犬妖無一絲相同處,她腦子里有一塊小地方一直對此心知肚明。 然而血腥之名傳遍天上地下的瘋犬從未真正拿她怎樣過,或許是不屑與一個書精計較,又或許真就一下入了他的眼,無論為著什么緣故,她是他的一個例外。 虛幻的喜悅越來越多,肅霜想要更多,把他當成兇神惡煞的犬妖,想像著與他來一場風花雪月,偏偏瘋犬不肯上鉤,他越如此,她越渴求。明明越來越不能把祝玄與犬妖疊在一處,明明知道不對,可是欲罷不能,為著那點藏在最深處的不可告人的心思:她得到的從來都太少,偶見火光,于是貪戀又回避。 知道祝玄有過兩百年剔除障火的經歷時,心里的狂喜連她自己都吃驚,擅自抓緊希望,希望變成失望后又受不了自己恨自己的煎熬,只能把恨一股腦倒在祝玄頭上,真是個糟糕的仙丹。 天道講究因果,種下什么因,得出什么果,最后她品嘗到的是最壞的惡果。 到頭來,她誰都辜負了。 師尊說:“情癡情怨自古不少,往后亦不會少,不當一回事,它就不是事?!?/br> “我要是做不到呢?”肅霜問。 等了許久,不聞回聲,她不由悵然一笑。 凄白的月色灑落林間,看不進無窮無盡的染血花朵,聽不盡的風聲,過往一個個向她傾吐冰雪,一路走來,懷中一片冰寒徹骨,肅霜低頭望去,望見厚厚一層雪,雪中埋著一盞燈,火焰細小而孱弱,卻仍在竭力跳躍著,不肯被撲滅。 她緩緩坐下去,雙手將這盞燈護住,輕道:“我歇一歇再走。” 風聲又送來不知誰的聲音,一遍遍提醒她:“別停,別停在這里,還缺一些,你還缺了一些?!?/br> 什么叫“還缺一些”? 肅霜茫然四顧,花林深處隱隱有光,她起身慢慢走過去,忽然又變成一粒不能動的仙丹,窩在了錦盒里。 * 自那天儀光在棲梧山被刑獄司悄悄帶走,已過去兩日,消息還未傳開,天界平靜如常。 源明帝君知道,是兩位少司寇刻意壓著消息,刀已抵在要害,不急一時,他們在觀望他的態(tài)度,要么他大費周章把四海鴻運鏡的事圓過去,多半還圓不了;要么直接舍棄儀光,把設計青鸞帝君的罪行都甩到她頭上,一切便簡單得多。 似乎并不用猶豫,自發(fā)覺儀光與自己并非一條心后,他便起過心思,當初找她要四海鴻運鏡,正是為著一旦發(fā)生今日之事,正好可以切割掉這個不穩(wěn)定的麻煩。 一萬多年了,從無名小神一步步成為帝君,再成為把持天界小半事務的實權者,他走到這一步不容易,能把重羲太子推出來更不容易,一個無足輕重的替代,一段虛無縹緲的撫慰,算得了什么。 源明帝君把儀光丟去腦后,提筆處理公務,忽然間,耳畔響起她的聲音:“你活著,我活著。你事敗殞命,我跟著一起?!?/br> 他的手一頓,眼前又浮現她血濺白梅林的景象,這些天他夢見過許多次同樣的景象,越是想驅趕,那些畫面越是像生根一樣不肯散。 面頰上忽然一燙,像是她的血濺在臉上,源明帝君驟然起身。 “神官何在?”他朗聲高呼。 立即有兩名神官急匆匆奔進書房:“帝君有何吩咐?” 源明帝君提筆匆匆寫了幾行字,封起來遞給神官:“送去神戰(zhàn)司給乙槐,告訴他,七日后如果儀光還在刑獄司,就把這通緝神令發(fā)出去,上下兩界通緝那個叫肅霜的書精秋官!” 當日乙槐被重創(chuàng),提及那條奇異的黑龍正是殺害良蟬幾個的真兇,且黑龍是肅霜召喚出來的,源明帝君便知此事是怨念復仇。他暗中查了肅霜不少事,卻完全沒找到她與涂河龍王有過往來的線索,關鍵是,她并沒有中乙槐的蛇毒。 無論如何,此事總歸與刑獄司脫不開干系,要不是因為馬上要來的太子酒宴更重要,他也不會隱忍不發(fā),但現在兩頭瘋犬撕咬上來了,他怎能不咬回去?據乙槐所言,那書精秋官好似是瘋犬的軟肋,正好拿來做文章。 源明帝君沉聲道:“再叫他帶話給瘋犬,儀光若在刑獄司被逼招供了什么,又或者受了什么殘酷的折磨,我必不會放過那個書精秋官!必然加倍奉還!” 此時的祝玄正坐在床邊替肅霜細細梳理青絲。 這是她陷入沉睡的第三天,無論什么法子都弄不醒。 祝玄的手掌蓋在她眉間寶石上,細細釋放神力試探——還是沒有任何異常,神力充沛,神脈完整,這次再往深處試探仙丹真身,沒遇到阻礙,仙丹完整光滑,圓胖依舊,一絲絲裂縫也沒有。 他知道仙丹上有裂縫,卻沒想到已經愈合了,她來天界才多久?莫非是因為裂縫愈合引起的神力沖突?可她的神力分明很沉穩(wěn)。 那就是神魂不愿醒,這么不想面對他? 祝玄撥了撥肅霜濃密的睫毛,她睡著的模樣無喜無悲,反而現出一層深刻的孤寂。 當瘋犬的那一面開始退去,少司寇總要想得更多些,肅霜寧可待地牢受折磨也不肯待在他身邊,因為被他發(fā)現認識怨念cao縱者?因為被他點破犬妖的事?因為他逼她看那兩百年下界經歷? 他想過肅霜的反應,多半躬身求饒,要么愧疚認錯,或者試圖挽回,哪怕繼續(xù)花言巧語說些曖昧謊話也不是沒可能,他唯獨沒想到她會突如其來這樣恨他。 其實他還沒來得及了解她更多過往,少司寇有耐性,可惜瘋犬沒有,被刺痛的瘋犬只想先咬住她。 祝玄將她輕輕放回床榻,拿云紗被蓋好,旋即喚出傳音符,低聲道:“再去一趟下界,去找延維前帝君,告訴他‘仙丹裂縫已經愈合,仙丹沉睡不醒’,最好能把他請回天界?!?/br> 傳音符剛遞出去,又收到季疆遞來的傳音:“你還要在玄止居窩多久?儀光我在地牢里放兩天了,你不會又不審吧?你可別叫我審,我哪能對美貌的神女下狠手?哎對了,源明老兒拿小書精做文章了,你可要看好她,現在她是真不宜露面。” 祝玄的眉頭皺了一瞬,抬腳欲走,到底回頭看了一眼沉睡中的肅霜,揮手放下床帳,這才無聲無息離開了玄止居。 * 肅霜正陷在久遠的過往里出不來。 她又成了一粒仙丹,回到了涂河龍王的藏寶庫,窩在錦盒里一動不能動。 除去沉睡的萬余年,從吉燈到肅霜,她有意識的時間大約是六千年左右,真正能動能說話能看見東西,也不過百來年,不過她還是時常會回想往事,再風雪茫茫,依舊有些美好的溫暖。 她唯獨很少想獨個兒在藏寶庫里待著的那七百年。 那實在不是什么美好經歷,重獲新生的喜悅很快被沖淡,同樣是雙目不便,吉燈至少能動,可成了仙丹的她連rou身都沒有,誰要吞服仙丹,她也只能認命。 日復一日未知的命運,日復一日窒息的死寂。 那段難熬的歲月里,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龍子龍女們來藏寶庫玩。 他們不會亂動藏品,反而說說笑笑很是熱鬧,肅霜所有關于大劫后上下兩界的認知,全部來自他們細碎散漫的閑聊,依稀推測天界好像出了什么事,好多帝君來了下界。 他們聊得最多的還是八卦消息。 某一年好像是下界起了妖亂,幾個妖君為了爭什么東西,打得一團亂,那里面又有個特別厲害的,最后剩下幾個妖君便聯手先把他除掉了,據說手段十分卑劣兇殘,連尸身都不放過。 又有一年還是妖亂,聽說下界某個年輕妖君霸占上界神女,結果惹來刑獄司少司寇的追殺,所用手段極其血腥殘忍,殺光了那一脈的妖,震驚上下兩界,提起來都說不像天界神君,更像個魔頭。 可惜龍子龍女們來的時間終究不多,仙丹慢慢學會了自己編故事。 她編身懷血仇奄奄一息的妖魂突然蘇醒,終于成功復仇還打敗魔頭的故事,最好再把仙丹從這死水般的寂靜里拉出去。 無論編多少版本,仙丹都想打破現狀,哪怕只有一個聲音也好。 終于,在那個寧靜的清晨,真有聲音響起了:“我怎么成了只錦盒?!” 肅霜驟然睜開眼,還未來得及回顧夢境,便聽見季疆的聲音,像是從千里之外傳來,特別渺茫:“小書精醒了沒?快醒醒呀小書精。” 她昏亂的視線晃了許久,終于望見枕畔爬著條細小的金蛇,蛇口中咬著一團雪白的兔毛。 季疆的聲音還是那么渺茫:“你的小仙兔被壞蛋抓走啦!這是它的毛吧?” 肅霜翻身而起,誰想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竟連坐也坐不直,當頭從床榻上滾了下來。 小金蛇靈活地游到面前,季疆“哎喲”一聲:“怎么回事?我還想帶你一起救小仙兔呢!你行不行?要么你摸一下金蛇,不然我可走了。” 肅霜喘了片刻,伸指在金蛇冰冷的腦袋上一觸,下一刻指尖便被兩根手指捏住,季疆一倏忽間便落在眼前,蹲在面前撐圓了眼睛歪頭看她。 他穿著華貴的紺青氅衣,發(fā)辮束得齊整,一副要去赴宴的文雅神君裝扮。 可他的表情一點也不文雅,微微瞇著眼,眸光里現出一層奇異的狂熱,輕聲道:“真像啊,也是病懨懨的?!?/br> -------------------- 只是春風拂過大地而已,求放過。 下次更新在5月10日,上部完結前爭取看能不能日更幾天。 第58章 明月照我懷中雪(三) 肅霜想起身,可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虛弱,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耳中嗡鳴不絕,只能俯在地磚上喘氣。 不祥的預感如烏云蓋頂,她有一種直覺,得趕緊見到盒蓋。 一根手指撥開她臉上的青絲,溫柔地順去耳后,季疆高高在上品鑒寶貝似的打量她,忽然嘆了口氣:“就是生得太好看了些?!?/br> 肅霜喘了半日,終于找到聲音:“盒蓋……快點……” 季疆蹙眉抱怨道:“我也想快點來,知不知道祝玄給玄止居下了多少限制?我到今天才鉆到一絲空隙能把小金蛇放進來,我這輩子最精彩的樂趣差點就沒了。好了走吧,我?guī)闳フ倚∠赏??!?/br> 他拽了一下肅霜的胳膊,見她手腕都軟得豎不動,只得俯身打橫抱起。 “祝玄看到會發(fā)火的?!彼÷曊f,說完忽又一笑,“所以我們別讓他看到,把嘴閉上,別出聲啊?!?/br> 細小的金蛇游走如電,靈活地帶起白石架上的衣裙與梳妝案上的玉珠花樹,季疆身形一晃,瞬間出了玄止居。 眼前景致流逝,很快從密林小道變成花林碧草,花林深處有云境高懸,里面是季疆的紫府——疆天居。 疆天居格局疏朗開闊,并無奇特又華美的陰山石殿宇,只在殿前與四周種了無數妙成曇花,此時正值寅卯交界,星星點點有十幾朵曇花正在怒放,花朵不過拳頭大小,其色如雪,層疊的花瓣像是一觸即碎,美得如夢似幻。 妙成曇花有天界至美之名,只開一次花,只在夜間盛放,天明時便會自行枯敗成泥,其寓意不祥,打理起來也十分麻煩,極少有誰愿意種在紫府里,季疆卻種了這么多。 進了紫府寢殿,季疆懶洋洋地把肅霜往榻上一放,見她晃著要倒,便扶住腦袋灌輸神力試探,不解地咕噥:“沒問題???你到底怎么了?不會是裝的吧?” 肅霜聲音干澀:“……盒蓋呢?” 季疆卻不急著提仙兔了,閑話家常一般:“別急,天還沒亮呢。哎對了,想不想知道為什么祝玄那天突然朝你用玄聽術?我跟你說啊,他先前派了兩個心腹下界查你的事,心腹覆命后,他就把書房里的書架都毀了,你真夠厲害的,能把祝玄氣成這樣。” 他忽然笑了一聲:“我早說過,祝玄什么事都會順得清清楚楚,偏你不信邪。誰叫我舍不得見你掉腦袋?可惜還沒來得及英雄救美,就看到膽大包天的小書精偷偷往外跑?!?/br> 肅霜心中泛起一陣悚然的戰(zhàn)栗,果然,季疆悄聲道:“洞窟里的話我聽到了,不過你放心,我誰都沒告訴,就我一個知道?!?/br> “小書精成了小仙丹?!?/br> 季疆慢悠悠念著新稱呼,覺得有意思,笑吟吟地盯著她左右看。 怎樣看都是好顏色,故作妖媚有妖媚的好看,蒼白病弱有柔弱的好看,怪不得祝玄把她關地牢了還舍不得丟手。 “都怪你那天不答應我?!奔窘跏峭锵?,“你不肯朝我來,只好我朝你來?!?/br> 聽見肅霜喘息聲漸粗,他安撫地拍拍她后背:“別怕,我不會欺負你,就是特別期待看到怨念cao縱者在太子酒宴上大開殺戒,那場景肯定有趣極了,我當然要帶你一起看,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