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無限大的監(jiān)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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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非將車開進院子中,正趕上戴維凡打開后備廂,將辛笛的行李放進去。辛笛看著一夜未歸的辛辰從路非車上下來,沒流露驚奇,倒有幾分高興。路非還趕著要去開會,跟他們打個招呼先走了。 辛辰走過來,笑盈盈地說:“護照和國際航班機票放在包的最里面一個夾層,身份證跟飛北京的機票放在靠外的夾層,不要讓這個包離開你的視線?!?/br> “你重復我媽這段話真是分毫不差?!毙恋巡唤?,躊躇一下,悄聲說,“辰子,不管我媽說什么,都別在意,好嗎?” 辛辰一怔,隨即笑了,“別瞎cao心,大媽不會說我什么的。” 畢竟是自己的母親,辛笛也不想再談這個話題,“我走了,你乖乖在這兒住著,可別不等我回來就不聲不響地消失了?!?/br> “不會,你只是看一個時裝周嘛,拆遷款發(fā)放大概沒這么高效率的。”辛辰打個哈欠,“笛子上車吧,別誤了機,一路平安?!?/br> 看著戴維凡將車駛出院子,辛辰上樓去洗澡換衣服,然后帶齊房產(chǎn)證、身份證,趕到拆遷辦公室辦手續(xù)。拆遷辦的工作人員告訴她,待她簽字以后,就等他們統(tǒng)一安排中介機構(gòu)對她的房屋主體、裝修、附屬設施進行勘查與評估,并盡快將《房地產(chǎn)評估報告書》送給她,待確認后,才能安排領(lǐng)取拆遷款,具體時間他們也不好說。 辛辰并沒指望馬上拿到錢,不過她本以為簽完字便再沒她的事了,完全沒想到會這么復雜。她想,要脫身還真不是件簡單的事。 出了拆遷辦,她只能悶悶不樂地趕去廣告公司戴維凡的辦公室,嚴旭暉完成拍攝后已經(jīng)回了北京,她這段時間連續(xù)加班,將圖片修好,只需戴維凡最后審核,提出修改意見,定稿后進行后期制作印刷。 戴維凡看到一半,手機響起,他臉上一邊顯出笑意,“辛笛打來的?!币贿吰鹕?,“到了嗎?對,老嚴請你吃飯是應該的,你等一下,我出去跟你說?!?/br> 他漫步走出辦公室,辛辰繼續(xù)看著圖片,隔了一會兒,一個高挑女孩徑直走進來,居高臨下地打量她,正是前段時間在這里碰過一面的沈小娜。辛辰掃她一眼,目光重新回到液晶顯示屏上。 沈小娜不客氣地看著她,“你在這里干什么?” 辛辰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自然是工作。你有公事洽談的話,請找前臺珍珍聯(lián)系?!?/br> 沈小娜不理她,視線一下落到戴維凡辦公桌上新放的一個相框上,里面鑲嵌的照片拍攝于辛笛今年三月底在北京舉行的發(fā)布會,戴維凡走上t臺去獻花,相熟的記者捕捉到兩人相擁的瞬間,輝煌的燈光打在兩人身上,穿著寶藍色襯衫的戴維凡氣宇軒昂,高大健美的身體向嬌小的辛笛微傾,一束百合隔在兩人中間,他的面孔堪堪要觸到她仰起的臉上,畫面稱得上賞心悅目。戴維凡早收到了這張照片,只是近幾天才突然記起,找出來放大沖洗了擺在辦公桌上。 沈小娜頭次看到,有些意外,伸手準備拿起來細看,卻只見辛辰正帶點似笑非笑的表情看著她,她不愿輸了陣勢,縮回手,做不經(jīng)意狀繞過來,坐到戴維凡的位置上,“這是哪家服裝公司的圖片?” 沒想到辛辰馬上伸手關(guān)了顯示屏,沈小娜先是被她的舉動驚呆,隨即惱怒了,“你什么意思?” 辛辰將轉(zhuǎn)椅轉(zhuǎn)了半圈,從辦公桌邊退開一點,正面對著她,沒一點退讓的意思,“我沒弄錯的話,你也是服裝公司的吧?這些圖片你并不方便看,可以的話,請不要打擾我的工作?!?/br> 沈小娜不要說在自己家公司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在這家廣告公司出入,也一向受著禮遇,驟然面對如此毫無通融的對待,倒怔住了,剛好戴維凡講完電話回來,立刻叫道:“維凡,你這員工怎么這么沒禮貌?” “找我有事嗎,小娜?” “沒事我不能找你嗎?” 戴維凡一瞥之下,已經(jīng)看見辛辰好整以暇的觀望表情,正色說道:“小娜,你委托的宣傳品制作,我已經(jīng)安排小劉跟進,有什么具體要求,可以直接跟他提?!?/br> 沈小娜顯然沒料到他口氣這么正式,指一下辛辰,“維凡,介紹一下這位小姐跟我認識吧?!?/br> “信和服裝的設計總監(jiān)沈小娜,這位是我們公司的兼職平面設計辛辰?!贝骶S凡正式介紹完畢,卻清清楚楚地加上一句,“也是我女朋友辛笛的meimei?!?/br> 沈小娜大吃一驚,辛笛這個名字在本地服裝業(yè)算得上響亮,她父母開著服裝公司,她掛著個設計總監(jiān)的名頭,自然聽說過。她看看桌上的照片,再看看戴維凡,“辛笛什么時候成了你女朋友?” 戴維凡好笑地說:“我不用詳細匯報我的私生活給學妹聽吧?!” 沈小娜險些被噎住,怒火上升,只能強自按捺著,瞇起眼睛笑,“好,學長,我去找小劉?!鞭D(zhuǎn)身走出了辦公室。 “這個表現(xiàn)算過關(guān)吧?!毙脸狡惨幌伦?,顯然并無贊賞之意。戴維凡只能自我解嘲:“你比你姐可難取悅討好多了?!?/br> 辛辰笑了,重新打開顯示屏,“戴總,不跟人曖昧,是有誠意戀愛的基本條件,我家笛子對男人的要求沒那么簡單。” 戴維凡自然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哈哈一笑,繼續(xù)和她一塊看圖片,全部修改審核完畢后,辛辰正準備走,戴維凡也起了身,“辛辰,我送你回去?!?/br> “不用了?!?/br> “也不是特意送你,我昨天把藍牙耳機忘在辛笛那兒了,得去取一下?!?/br> 辛辰只能無可奈何地上了他的車,兩人一塊上樓,她拿鑰匙開門,卻一下怔住,李馨正坐在沙發(fā)上,折著收下來的衣服。辛笛一向疏于家務,平時請個鐘點工,一周過來三次做清潔。不管她怎么抗議,李馨都從來沒放棄對她的照顧,隔一段時間會過來一次,給她收拾房間,整理換季的衣服和被子。 李馨目光銳利地看向同時進門的辛辰和戴維凡,戴維凡確實被這眼神嚇了一跳,本能想到自己昨晚的留宿,只以為老太太大概已經(jīng)知道了這事。 辛辰鎮(zhèn)定地說:“戴總,你找找看耳機放哪兒了?!?/br> 戴維凡回過神來,“阿姨您好,我昨天送小笛回來,把耳機落在這兒了?!彼谎劭吹蕉鷻C正在茶幾上,連忙拿起來,“您現(xiàn)在回去嗎?我送送您?!?/br> “不用了,小戴?!崩钴罢Z氣十分和藹地說,“你忙你的去吧,我再坐會兒?!?/br> 戴維凡走后,辛辰想,恐怕還是躲不過一場正面的談話了,想起辛笛早上臨走前的告誡,她坐到另一張沙發(fā)上,靜待李馨開口。 “小辰,你覺得我和你大伯對你怎么樣?” 這個標準的開場白讓她有點哭笑不得,“對我很好啊!” 李馨一笑,“你也不用勉強,你大伯對你的確很好,疼你不亞于疼小笛,有時甚至對你的關(guān)心比對她還要多一些。至于我這個做大媽的,我知道我們從來說不上親近,可我自認也從來沒虧待過你?!?/br> “您對我的照顧已經(jīng)很周到了?!?/br> “對,這一點我完全問心無愧。笛子是你堂姐,她一直拿你當親meimei看待,這點你也沒有異議吧?” 李馨語聲輕柔,辛辰無語,只能默然點頭。 “所以我希望,你要懂得感恩。” “大媽,我早上已經(jīng)去拆遷辦簽了字,拿到錢后我馬上去昆明?!?/br> 李馨點點頭,“小辰,不是我狠心要趕你走,如果只是單純地住在我家,我從來沒有拒絕過,只是現(xiàn)在的情況沒那么簡單。我也不想做惡人,有些事,我必須跟你講清楚。你還沒生下來的時候,你爺爺奶奶就把我找過去,非要我自稱懷孕,等你生下來后,由我們帶回去上戶口,省得你爸爸背個未婚父親的名聲,妨礙他以后的生活。你大伯是個愚孝的人,居然一口答應了。他完全不想一想,我們都是公務員,怎么可能公然違背計劃生育政策,不要前途不要公職挨這個義氣?為這事,我和他頭一次翻臉,吵到接近要離婚的地步,他才妥協(xié)?!?/br> 辛辰倒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往事,她微微苦笑,“爺爺奶奶的那個要求的確不合理,您拒絕是應該的?!?/br> “我們夫妻感情一向很好,在那之前從沒紅過臉,以后的每次爭吵,原因可以說多半離不開你或者你爸爸。包括那次為了讓你爸爸不坐牢,你大伯動用了很多關(guān)系,對他的聲譽和職務不能說完全沒有影響。就算我對你不夠好,他確實已經(jīng)做到了仁至義盡。所以,我現(xiàn)在有一點私心,相信你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跟路非,不可能……” “真的不用再說什么了,大媽。我很珍惜大伯和笛子對我的感情,也謝謝您這么多年對我的包容,您對我有什么想法,我都不介意,但沒必要講出來,傷了和氣沒什么意思?!毙脸娇聪蚶钴?,神情平靜,“我現(xiàn)在向您保證,我會盡快離開,不會做任何讓大伯和笛子為難的事情,這樣可以了嗎?” 李馨走后,辛辰只覺得手心全是冷汗,心跳沉重得仿佛在耳朵內(nèi)都引起了共鳴。她躺倒在沙發(fā)上,按照曾經(jīng)練習過一陣的瑜伽呼吸法,放松身體,慢慢調(diào)整著呼吸,直到心跳漸漸恢復了正常的節(jié)奏。 躺了不知多久,她陷入了夢境之中,獨自走在一條黑暗狹窄的路上,四周是絕對的寂靜,她只能單調(diào)地重復著邁步向前,兩旁始終是沒有變化的灰蒙蒙的景物,前方看不到盡頭,回首看不到來路,如此絕望的跋涉,卻沒法停下來。 手機鈴聲將她喚醒,她默默地躺著,等到恢復行動能力,掙扎著欠身拿起放在茶幾上的手機,是路非打來的。她按了接聽,路非的聲音傳來:“小辰,我現(xiàn)在過來接你去吃飯好嗎?” 她本該感激這個電話將自己帶出夢魘,可是他始終溫和鎮(zhèn)定的語氣卻讓她突然勃然大怒了,她狠狠地嚷道:“我不吃,不吃?!彪S手掛斷,將手機扔到茶幾上,機身與茶幾上的玻璃相碰發(fā)出一聲刺耳的脆響,她一驚之下,才冷靜下來,心灰意冷地蒙住了雙眼。 夜色漸漸降臨,房間內(nèi)安靜得讓她有窒息感,她爬起來開了燈,再打開電視機,然后重新躺到沙發(fā)上。 她在裝修自己家時就放棄了電視機,閑暇時只在電腦上看看網(wǎng)絡電視。眼前熒幕上演著綜藝節(jié)目,主持人和嘉賓插科打諢好不熱鬧,好歹讓房間內(nèi)添了點生氣。 她慢慢恢復平靜,只想,手頭的工作都結(jié)束了,也不打算再去接新的工作將自己絆住,恐怕接下來只好無所事事地等著了。她一向并不算性急,現(xiàn)在卻突然不能忍受再在這個城市沒有一個具體期限地待下去了。 門鈴響起,辛辰去開門,看到路非站在門口,她對剛才在電話中的發(fā)作感到抱歉,卻的確調(diào)動不出禮貌待客的情緒來了。然而路非并不理會她繃著的臉,徑直走到餐廳,將手里拎的食品盒打開,去廚房拿出碗筷,“過來吃飯?!?/br> 辛辰簡直有點搞不清狀況了,她想,難道昨晚酒后自己還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弄得現(xiàn)在路非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照顧姿態(tài)。 路非拿來的是一個爆鱔絲,一個燜筍尖,一個魚片湯,擺到桌上熱騰騰散發(fā)著香氣,她也確實餓了,決定沒必要別扭,于是痛快地坐到他對面吃了起來。 兩人都沒說話,好像這樣對坐著吃飯,再自然不過。辛辰吃完,利落地收拾桌子,將碗筷拿進廚房洗凈放好,出來時看路非正站在客廳窗邊看著外面,柔和的燈光下那個挺拔頎長的背影讓她立定腳步,一下恍惚了。 這時,路非突然轉(zhuǎn)過身來,這個老式房子有很長的進深,隔著狹長的客廳和餐廳兩人目光相遇,辛辰竟然沒有時間將那個漫不經(jīng)心的笑掛上面孔,一瞬間,她疲乏得幾乎無力支撐了,靠到廚房門框上。 路非走過來,握住她的手,將她領(lǐng)到沙發(fā)邊,讓她坐下,“今天出了什么事嗎?” “你對我可真有信心,居然認為只有出了事后我才會無理取鬧亂發(fā)脾氣了?!?/br> 他微笑,“是呀,我倒是希望看到你肯毫無顧忌地發(fā)作,可是你現(xiàn)在太控制自己了?!?/br> “誰有那個權(quán)利對別人毫無顧忌呢?剛才跟你發(fā)火,我很抱歉。實在是心情不大好,沒辦法維持基本的禮貌?!?/br> “別急著道歉,告訴我原因?!?/br> “拆遷手續(xù)太煩瑣,一時煩悶,沒特別的理由?!?/br> “你很急著走嗎?” “很急。”辛辰慘淡地笑,“如果不是大伯工作太忙,我會把拆遷這事委托給他,然后趕緊離開,至少給大家留個比較有風度的背影?!?/br> “昨天晚上我問過你,如果我請你留下來,你同意嗎?” 辛辰努力回想一下,不得要領(lǐng),“我應該沒說什么吧,就算說了,也是醉話,當不了真的?!?/br> 路非含笑嘆氣,“醉得那么厲害,你也沒理我的要求?!?/br> 他的眼睛眷戀地看著她,她再次發(fā)現(xiàn)承受著這樣的注視,會不由自主地松懈軟弱下來,只能躲開他的視線,“你要干什么,路非?想看我到底會多冷漠、多無禮嗎?” “我想留住你,方法很笨拙,而且清楚地知道,我的手握得越緊,你越會急著掙脫,可是我不能不試一下。” “養(yǎng)成對一個人的依賴,是件可怕的事情,我不會讓自己再去經(jīng)歷一次,更何況我有充足的理由不留下來,所以,別試了,好嗎?” 路非凝視著她,“對不起,弄得你這么不快樂?!?/br> 辛辰笑了,“路非,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了。你總是這樣,忍不住就要心軟,再說下去,我會真當你對不起我了。可是你并不欠我什么,別堅持把我的快樂或者生活當成你的責任,你承擔不起,我也不敢讓別人背負。” “你拿我當個心軟負疚,被自以為是的責任感困住的爛好人了?!甭贩亲旖切σ饧由?,“可是小辰,如果到了今天,我還妄想為你的生活負責,就確實是對你沒一點了解了。我只希望你快樂,不管這快樂的前提是不是我。” 第二天上午,辛辰接到了拆遷辦打來的電話,通知她務必過去辦理手續(xù)。她以為是安排中介機構(gòu)給她驗房,無精打采地答應下來。 外面下著小雨,空氣中帶著點微微的涼意。辛辰到拆遷辦,對工作人員報上自己的名字,過了一會兒,拆遷公司自稱姓王的總經(jīng)理親自接待了她,告訴她,只要她簽幾份文件,拆遷款馬上就能打到她的賬戶上。 看著那幾份內(nèi)容煩瑣的文件,辛辰不免疑惑,王總很客氣地說:“辛小姐,你也知道這個拆遷項目是由昊天集團開發(fā)的,那邊路總一早就從深圳打電話過來,我們自然按她的吩咐行事。” 他拿起手機撥通電話,講了幾句話后遞給辛辰,“路總請你聽電話?!?/br> 辛辰接過手機,里面?zhèn)鱽淼墓皇锹肥堑穆曇簦骸靶〕?,你好?!?/br> “路是jiejie,你好。” “我已經(jīng)跟王總說了,你只管簽署文件,把銀行賬號給他,他會在最短的時間里給你把手續(xù)辦妥的?!?/br> “謝謝你?!?/br> “別客氣,小辰。” 這個轉(zhuǎn)折來得太出乎意料,辛辰放下手機,定下神來好好想想,斷定沒有必要遲疑。她快速簽了文件,將相關(guān)權(quán)屬證明和鑰匙交給工作人員。過了一會兒,出納過來,拿轉(zhuǎn)賬憑證給她,不到70平方米的房子,變成了一筆不多不少的現(xiàn)金,躺到她的銀行賬戶上。 從拆遷辦出來,雨稍微下大了一點,辛辰撐傘走了幾步,情不自禁駐足,隔著街道看自己從小生活的地方。 前期拆遷的那部分公房和倉庫在密集的居民區(qū)內(nèi)拉出了一個突兀的豁口,沿街有的門面已經(jīng)關(guān)門,有的打出了諸如“拆遷大甩賣”之類的標語,用高音喇叭招徠著顧客,那樣急促熱烈的叫賣聲,也并沒引來顧客迎門,在雨中卻透著幾分凄涼。 她緩緩抬頭看向自己的家。 五樓那個陽臺上,爬滿防盜網(wǎng)的牽?;ㄈ~子依然翠綠,一朵朵紫紅色的花已經(jīng)開到荼.,要不了幾天,將不再有新的花蕾出現(xiàn),葉子會漸漸枯黃凋零、藤蔓會漸漸萎敗。而這個曾經(jīng)人口稠密的居民區(qū)會搬遷一空,被拆成一片廢墟,然后豎起一座購物廣場加高檔寫字樓、公寓。 如果她還會回來,應該再也找不到一點舊日痕跡了。 辛辰不讓自己再停留下去,她順著街道往前走,找到一家航空售票點,進去查詢航班、折扣,訂了第二天早班機票。拿著出好的機票走出來后,她給辛開明打電話,他當然吃驚,“為什么這么急?” “省得耽誤我爸爸的婚期啊,他也老大不小了。” 這個調(diào)皮的回答讓辛開明嘴角牽動一下,卻實在笑不出來。他由秘書做到領(lǐng)導,對于世事有清楚的了解。拆遷款以如此驚人的速度打到辛辰的賬上,辛辰如此毫不拖延地決定離開,這中間的聯(lián)系哪里還用細想,他只能同樣以盡可能輕松的口氣說:“小辰,晚上過來吃飯吧?!?/br> “不了,大伯,我還得去買點東西,晚上約了朋友,您幫我跟大媽說一聲,我就不當面去告別了,到了昆明我馬上給您打電話?!?/br> 路非的電話緊接著打了過來,“小辰,打算訂什么時間的航班?” 路是遠在千里之外的深圳,卻突然介入此事,辛辰當然不必問路非怎么會提這個問題,只將機票時間告訴他,他在聽筒中喟然輕嘆:“為什么這么急?” 她沒辦法拿給大伯的那個回答給他,沉默一會兒,“請?zhí)嫖抑x謝路是jiejie,也謝謝你。” 這個致謝讓路非也沉默了。此時他正站在窗前,身后是他的新辦公室,柚木地板光可鑒人,寬大的辦公桌上井井有條,深色的書柜里裝滿了精裝書籍,靠另一側(cè)的窗邊是一組黑色皮質(zhì)沙發(fā),茶幾上的水晶花瓶里插著馬蹄蓮,角落上高大的盆栽闊葉植物枝葉舒展。 今天他正式履新上任,上午王豐主持董事會,將他介紹給股東及公司高層,下午,還有一個投資立項的工作會議等著他,要分別與各部門經(jīng)理談話,晚上要招待客戶。秘書按他的吩咐開始排出日程,他已經(jīng)進入了緊張的工作狀態(tài)。 玻璃幕墻隔絕了來自腳下這個城市的喧囂,然而手機聽筒里卻清晰地傳來各種聲音:雨水密集地打在傘上,汽車一刻不停地駛過,摩托車、電動車的喇叭聲不絕于耳,人聲嘈雜。他可以想象,她正站在鬧市街頭,跟他一樣握著手機,保持著一個靜立傾聽的姿態(tài),雨水紛飛、周圍的車水馬龍和人來人往仿佛與她毫無關(guān)系。 辦公桌上內(nèi)線電話響起,他對著手機說:“對不起?!边^去按接聽,秘書清脆的聲音傳來:“路總,會議時間到了。” “知道了,謝謝?!?/br> 辛辰開了口:“你忙吧,我也得去買些東西了,再見?!?/br> “小辰,我馬上要去開會,晚上還有個應酬,估計會到很晚,明天早上我來接你去機場?!?/br> “好的,謝謝。” 路非過來按門鈴時,辛辰剛剛起床,含著牙刷開門,然后跑回衛(wèi)生間。她訂的折扣最大的早班飛機,已經(jīng)算好時間可以從容梳洗,但路非來得早得出乎她的意料,她只能加快速度刷牙洗臉梳頭,將頭發(fā)綰成小小的髻,然后去換衣服,“我馬上好?!?/br> “不急,先吃早點?!?/br> 路非帶上來的是小籠包和豆?jié){,辛辰一看包裝紙袋,就知道是本地一家沒有分店的老字號出品。她從前愛吃這個,而路非清楚地知道,逢到假期去看她,會特意先去買好再匆匆趕到她家,含笑看著她吃。 此刻在他的目光下,她有點食不知味,勉強吃完,起身跑出來關(guān)好所有房間的窗子,然后拎起昨晚已經(jīng)收拾好的行李箱、筆記本包,“好了,走吧?!?/br> 路非接過去,看她鎖上門,兩人一塊下樓。昨天的雨驟來驟去,不知在夜里什么時候停了,清晨空氣清新而寧靜。辛辰站在合歡樹下等路非倒車過來,微風吹過,樹葉上積存的雨水滑落到她身上,她全無提防,那點涼意讓她驚噫一聲。路非從后視鏡中看到她仰頭望向高大的合歡樹,甩甩頭發(fā)上的水,秀麗的面孔上浮上淺笑,他屏住呼吸,幾乎不能自持地握緊方向盤。 從他看到她以頑童的姿態(tài)搖動合歡樹,制造一場花雨,然后甩頭抖落身上的花瓣,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11年,他們曾無限接近,然后漸行漸遠,遠隔重洋?,F(xiàn)在他正要送她離去,他們之間的距離將再度被拉開。 路非將車駛出城區(qū),在將要上機場高速時,他突然說:“小辰,帶你去看看你的花,用不了多長時間?!?/br> 不等辛辰回答,他已經(jīng)轉(zhuǎn)方向盤,駛上了向左的一個出口。 眼前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近郊一大片縱橫交錯的天然湖泊區(qū),辛辰以前閑暇時來這邊參加過環(huán)湖徒步,深入到湖泊通江的腹地,對這里的環(huán)境并不陌生,也曾注意到臨湖一側(cè)在建的小區(qū),當時同伴還爭論此地打了近郊最大濕地生態(tài)保護區(qū)的牌子,卻又批下住宅小區(qū)建設項目是否合理,但不管怎么說,建在如此景致優(yōu)美湖畔的別墅引起了大家一致眼熱,他們臨時中斷行程,去售樓部轉(zhuǎn)了轉(zhuǎn),其中幾位有經(jīng)濟實力的網(wǎng)友還特意跟工作人員詢了價。 天氣并沒放晴,空中云層密布,從車中望出去,湖面有薄薄霧氣流動,沿著湖畔是一排高大筆直的水杉,迤邐勾勒出湖岸線輪廓。路非駛?cè)胄^(qū),停到一幢聯(lián)排別墅前,他下車,繞過來替辛辰打開車門,伸手握住她的手,她只能借勢下車。 一個高個子男人牽著一只淺黃色的金毛尋回犬,意態(tài)悠閑地走過猶帶濕意的院前車道,樹上小鳥啁啾,帶著雨后清晨特有的靜謐。 這是一棟還沒裝修的三層別墅,與其他別墅一樣,統(tǒng)一的青灰色墻磚,帶著間陽光室,附帶的車庫沒有裝門,空洞地朝著院落,而院子還沒有經(jīng)過任何收拾,只是一角整整齊齊地放著從她家搬過來的花,一盆盆長勢良好,兩盆垂絲海棠萌出小小的果實,天竺葵心形的葉子上水珠滾動,各色月季熱鬧地開著花,那枝引人注目的近一米高的文竹枝葉舒展,沒有枯萎的花朵掛在枝頭,沒有黃葉,看得出這些天受著精心的照顧。 “我已經(jīng)找人出設計,過幾天開始裝修?!?/br> 辛辰嘴角上翹,笑了,“這里環(huán)境不錯,不過,”她漫不經(jīng)心地拿下巴指一下那些花,“我種花都是以好養(yǎng)活、花開得熱鬧為原則,它們不見得與這邊的環(huán)境相襯,你裝修好了以后,可以找園林設計規(guī)劃一下庭院,選種合適的品種?!?/br> 路非的聲音不疾不緩,“我不需要找人來規(guī)劃什么對我最合適。我只是告訴你,半個月前,我買下了這房子;昨天,我剛接手了一份本地的新工作。以后我可能會探親、出差、度假,但大部分的時間,我會定居在這里。” 辛辰回頭,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寫著:為什么跟我說這個? 路非看著她,眼睛里同樣明明白白地寫著:你應該清楚為什么。 他凝視著她,目光深邃。辛辰再次發(fā)現(xiàn),面前站的這個男人,有著鎮(zhèn)定的姿態(tài),她抵擋不了他的目光,偏頭再看向那些花,“好吧,還是那句話,大家走走留留,來來去去,開心就好?!?/br> “告訴你這些,不是拿我的計劃來約束你。我只是要你知道,如果現(xiàn)在你不愿意我陪著你,那么我會留在這里等你,多久都可以?!毙脸綗o言以對,路非簡短地說,“走吧,我送你去機場?!?/br> 兩人上車,路非開車去機場,給她辦理登機和行李托運手續(xù),送她走到安檢口,她接過自己的筆記本包,回頭看著他,“我從來沒等過你,路非,我不需要你用這種方式補償我?!?/br> “一定要說這是補償?shù)脑?,也是補償我自己生活的缺憾。原諒我的自私,小辰,我留不住你,本該讓你毫無負擔去過你想過的生活,可我還是忍不住把這個等待強加給你?!?/br> 辛辰目光流轉(zhuǎn)不定,“我只能說,一份我并不想接受的等待,大概不會束縛住我?!?/br> 路非微笑,“對,我只用它束縛住我自己,你是自由的?!?/br> “自由?”辛辰也笑了,“小時候我憧憬過,長大后浪跡天涯四海為家,享受自由自在的生活,現(xiàn)在我能支配自己的生活了,卻不能確定,這就是我要的自由。再見,路非?!?/br> 她筆直走進安檢口,將筆記本包放在安檢傳送帶上,通過金屬探測門,拎起包筆直走進去。 路非凝視著那個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 他的確有很多留住她的機會,但他卻選擇了放手,差不多親手解除了將她留住的羈絆。 從forever酒吧出來的那晚,她帶著醉意,伏在他懷中,零亂而不停地說著話,一時講起跟他在一起的日子,在公園后面林蔭道上徜徉、和他看電影、聽他拉琴、跟他下棋,一時講起甘南拉不楞寺上空突然出現(xiàn)的彩虹、夕陽下的花湖草海、茫茫戈壁上孤煙落日、遠方的雪山,一時講起同行的驢友、沒有燈光的小客棧、螞蟥叢生的雨林、泥濘的山路、草間一躥而過的蛇…… 深夜寂靜的街頭,偶爾有車開過,車燈一晃而過,她的聲音漸漸微弱含糊,接近精疲力竭,卻仍然不肯停下來。他將她抱上車,看看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半夜一點。他將車開回住處,抱她上電梯回家,將她放到自己的床上,她茫然抬頭四顧,突然抬手臂抱緊他,吻上他的唇,他的嘴唇先于他的意識做出反應,兩人唇舌交纏在一起,帶著酒的味道,一樣急迫。 上一次的熱吻,還是在將近八年前,頭次勾起他青春期的情欲,讓他幾乎無法自持;而此刻懷中是他魂牽夢縈的女孩子,他吻上她的頸項,吮吸住她激烈跳動的頸動脈,細細的血管在他牙齒間搏動,他咬下去,帶著似乎想將她吞噬的力量,她嘶聲呼痛,在他身下顫抖,他驀地清醒過來,松開她,她卻翻身伏到他身上,含混地說:“咬我嗎?”她同樣重重一口咬向他,呼吸的熱氣噴在他頸間,他一動不動,承受著這個甜蜜的疼痛感,只輕輕撫著她的背,她的牙齒漸漸放松,嘴唇貼在原處,身體在他懷中松弛下來,呼吸慢慢平穩(wěn),沉入了睡眠之中。 路非將她挪到身邊躺好,近距離凝視著她。那個面孔表情安詳,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覆出一排陰影,腫脹的嘴唇微張著,呼出的氣息仍帶著酒的味道。 盡管兩個人的身體需求同樣誠實熱烈,但他知道,她正陷于酒后的欣快放縱感覺,他如果此時占有了她,醒來后,她會逃得更遠。 他不能縱容自己的欲望,趁這個機會將自己強加于她。 前天晚上從辛笛家出來后,路非坐到車上,先致電路是。聽了他提的要求,路是詫異:“你讓我這樣做,是鼓勵她馬上離開嗎?” “她現(xiàn)在待在這邊并不快樂。” 路是輕笑,又似在嘆息,“路非,但愿你清楚,你要的是什么?!?/br> “我一直清楚,我要的是她,可我現(xiàn)在留不住她,只好給她自由?!彼残α耍扒艚粋€人,最好的辦法是將監(jiān)牢造得無限大?!?/br> 他語氣輕松,似在開玩笑,路是只能笑著搖頭答應下來。 辛辰果然迫不及待地要走,不帶一絲遲疑與留戀。他們此刻只隔著咫尺之遙,隨著飛機起飛,馬上就要相隔千里,然而他不后悔自己的決定。 路非開車回到這個已經(jīng)沒有了辛辰的城市,繼續(xù)他的工作。(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