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三哥的鋪墊和王管事的帶隊先行，江南之路也沒有十分順利。開春事忙，到了淮水季珩就和季辰分道揚鑣，獨自前往淮水甲字倉庫。

    甲字倉庫的謝管事是季府先前常駐淮水的挑貨管事，本就是做著差不多的差事，所以不管是季辰還是王書玉，都只是路過時交流，長年累月的共事讓雙方都十分放心。

    可季珩到底是新鮮面孔，上門尋訪時問題一下子就暴露出來。

    謝管事一套禮數(shù)十足的周全，招待親自來，吃穿用度和住宿行程都安排得極好，問什么答什么，可卻總不答到關(guān)鍵點，常常是幾句空話搪塞過去。

    比起向東家匯報工作，種種舉措更像是在應付東家家里哪個興之所致前來參觀的小姐公子，盡是表面功夫，里子里對眼前人是完全瞧不上的。

    此刻，她們被帶到樣品廳，聽謝管事介紹近些日子收集的貨品，各個品種盡數(shù)展出，相似的貨物堆在一起，若是閑散前來參觀，的確會被這短短時間內(nèi)的貨源儲備量震撼到。

    季珩卻覺得有些不妥，環(huán)視一周，停在了織物那處：“謝管事，您這處光是平紋綢緞就進了五六種，品相價格都差不多，到時候是以什么順序往京城供貨？”

    謝管事顯然沒料到她會問出這個問題，或者說，是她問出這個問題，表情一愣，瞬即露出一副“我自有安排，何須你問”的戒備表情，可開口還是畢恭畢敬：“只是多囤一些，以便不時之需，您若是感興趣，每季度的出貨名錄都會送去府上，屆時都能看到。”

    這是在拿話堵她呢，顯然是一句多的都不愿講。

    季辰只管搭建班子，王書玉來查看的主要是流程及各方配合問題，他們除了倉網(wǎng)分別都還有別的事要忙，自然不會將每個細節(jié)都看仔細。

    可季珩不一樣，這是她全部的事業(yè)，所以每個細節(jié)她都格外上心，來的路上她一直在反復翻閱獲得的書箋文卷，就是希望將隱藏的憂患抓出來，盡己之力做到盡美。

    面對這樣的老油條，或許直接點更能解決問題。

    她點了點頭，似是在思考，而后做出虛心求教的模樣：“您也知道，我是新人。您跟著父親哥哥這么多年，知曉的事情比我多，能做我的老師，后面還有好多店要巡呢，若真碰上了問題，我還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謝管事捋著胡子，很受這套恭維，笑道：“姑娘若有疑慮，問我便是?！?/br>
    季珩微微福身，行了半禮，緩緩開口：“看到這么多相似的貨物，我只是在想，會不會有些管事鉆著漏洞這樣想：反正倉庫剛剛成立，空間管夠，管他品類是否相似，有何區(qū)別，先收來了掙了管理費再說，賣不完盡數(shù)退回去，解釋起來也好說，就說京城需求不夠、或者品相不夠好未被選中。至于退貨會不會給商家?guī)碡洆p，也不關(guān)我們的事，他們能奈我們何？”

    謝管事臉色一沉，正欲開口，季珩又道：“哦對，還有個好處，將當?shù)氐恼乒駛兌枷热M來，讓他們爭著讓利，讓到越多，貨就能出得最多。反正進京最大的渠道在咱們這邊，只有他們求著我們的份，想掙錢，先交個‘入場費’?！?/br>
    謝管事臉都白了，他的的確確就是存著這樣的心思，心里的小九九被當面戳破，這才意識到眼前的小姑娘根本不是自己以為的“在家呆著無聊尋個差事玩玩”的閑散角色，溫柔的笑言下藏著幾分不容置疑的威壓。

    方才的得意瞬間退散，他不自覺將身子躬下來，神色慌亂：“東家...謝某一片忠心，實在沒往這處想啊...我就是...”

    季珩扶起他正欲行禮的手臂：“哎，您這是做什么，我不過是做個假設(shè)，又不是在說您，季家商行向來講究‘信義共贏’，您肯定不會這樣做的，前幾日哥哥還同我說您好，說淮水的謝管事是最不用擔心的，盡管信您呢?！?/br>
    謝管事站穩(wěn)了身子，額角擠出來幾點薄汗，強裝淡定：“是的，是的。但我確實疏忽了，只想著品相相同多些存貨也沒關(guān)系，倒真沒想過這樣做還能叫人生出這些歪心思，多虧您提點，謝某日后定會注意，這批貨物我們會混在一起，做均等出貨，不設(shè)先后。往后進貨按需處理，絕不會再留這種口子?！?/br>
    眼前的女子燦然一笑，仿佛真的只是在為自己的疑惑得到解答而欣喜，她面露喜色，看著那堆布匹：“甚好、甚好，淮水甲字倉是倉網(wǎng)進京的咽喉，有您這樣帶頭，想必后頭的管事也不敢亂來，我得多謝您了?！?/br>
    “哪里哪里，還是東家您未雨綢繆?！?/br>
    謝管事與季珩來回奉承幾番，雙方都和和氣氣地繼續(xù)交流探討，只是后面的相處微妙地發(fā)生了些許變化，比如稱呼正經(jīng)從“姑娘”變成了“東家”，再有什么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答案也是直接奉上。

    季珩表面上不動聲色，內(nèi)心卻是暗喜，哪怕只是微小的進展，也是獨屬于她的勝利。

    晚上整理床鋪的時候，琴心不解地問：“可是進庫之前選品，那些商戶也能用‘讓利’來競爭不是嗎？誰給謝管事好處多就讓誰進，我們也還是管不著?！?/br>
    “好問題”，季珩放下賬冊，笑道：“但這種交易，是倉網(wǎng)建立之前就有的，謝管事常年掌管淮水一帶的選品進貨，和當?shù)厣虘糁g自有平衡，當‘龍頭’久了，他吃些油水也無可厚非，只要不出格，我們也無需插手。將這環(huán)放在進庫之前，無論如何，他都得先保持商品品質(zhì)才行，否則京城自有人不滿意他，是他選貨出了問題?？梢窃试S所有貨品進庫了再做這些交易，不僅容易有貨賣不完傷了商戶的心，連商品品質(zhì)都保證不了了。”

    琴心恍然大悟，接到：“反正所有貨都在這了，京城要怪，就只能怪整個淮水都不行，商戶會也會將全部心思用來巴結(jié)他，商品質(zhì)量好不好倒沒那么重要了！  ”

    “是這個道理。”季珩點點頭，笑著調(diào)侃：“看來再過不久，就得叫‘琴心老板’了?！?/br>
    “小姐！”琴心羞赧轉(zhuǎn)身，手上的動作卻愈發(fā)輕快。

    季珩鼓勵她多問多說，想過的事務也都會同她分享。得了諸多應允，她也逐漸有了更多底氣，到后面去別的倉庫時，她也敢直接同管事交談了。

    有時她扮黑臉直愣愣提出問題，季珩扮白臉曉意安撫，靠著這招得了不少管事的信服。

    半個月后，季珩按約定前往青林縣城與季辰會和。

    此地涉及官府碼頭，倉庫從選址到建成也沒少與官府打交道。王書玉不久前寄來了信件，說那縣令兩面三刀、小人行徑，幾個月前同季辰定下的協(xié)議等她到時竟然就已經(jīng)反悔了，又想加碼，如今貨品都已經(jīng)到位，可港口卻關(guān)著不許通航，臨水背山的青林倉竟只能被迫靠馬匹運輸，實在是事倍功半。但這不是她能處理的問題，那縣令說只與季府當家的對話，閉門不出，非要等季辰過來才肯交談。

    季珩到達的時候，王書玉和成管事都在門口迎著，成管事是位和王書玉年齡相仿的中年女子，她看著十分面善，處理事情卻干凈利落、全不含糊。帶著季珩安頓的同時，三言兩語就青林的狀況交代清楚。

    原來這青林縣令姓蕭，是皇帝出了五服的遠房親戚，他們這兩脈雖相隔甚遠，但許久以來從未斷過聯(lián)系，逢年過節(jié)都會互寄書信送上問候，本來這條支線早已沒落，但耐不住運氣好，先帝成事之后，他們也沾了些光，分到了青林縣城這塊風水寶地。

    此地依山傍水、四季宜人，冬有溫泉、夏有涼風，歷代皇帝都喜歡來此悠游，小小一座縣城坐擁三所皇家園林，幾乎直接歸屬皇帝管轄，上屬州郡都奈何不了它。

    當初選址時，除了考慮到青林盛產(chǎn)名石美玉，其實也看上了這點，這么大的生意總得給皇家看到些好處，倉庫扎在此處，也能為將來前來游玩的皇親貴戚們提供許多便利。

    本來說好了倉庫盈利與縣令蕭大勿七三分成的，他如今卻不干了，嚷嚷著他要那個七，不給就封渡口，這簡直是明搶！

    季珩思忖片刻，要來紙筆，寫了拜帖：“我去會會他?！?/br>
    王書玉遞了幾次帖子都被直接丟出來，擔心季珩也被拒絕，丟了臉面，擔憂地道：“要不還是等公子來？”

    她搖搖頭：“不用，我沒寫是去談事的，只說來此游玩順道拜訪。季府的面子，他得給?！?/br>
    成管事差人將帖子送出去，沒有多言，直接帶著季珩一行人了解青林倉的選品與運作，各種商品選擇有理有據(jù)，不管是進貨準則、存貨周轉(zhuǎn)、還是囤積預案，都考慮得十分清楚，許多從未考慮到的細節(jié)也被她標注出來，設(shè)想了多種可能，季珩十分滿意，連連贊嘆，當下就叫她將這些事項整理下來，回頭分發(fā)給其他庫房，作為行事準則。

    王書玉也在一旁贊不絕口，說一路行來，青林倉是最叫人省心的，要不是這混賬縣令，青林倉早能跑通，跑通了才更好做范本。

    談完正事，幾人落座品茶，成管事泡了壺黃梔子，季珩嘗了一口，味道十分熟悉，她驚喜抬頭：“還沒問過成管事，先前是在哪里做事的。”

    成管事微笑著，頷首應答：“回小姐，江南舒家。我最早是跟著您母親做事的，后來小姐嫁去京城，我因為家人留在江南，之后就跟著羅爺了，先前是管著家里的染料制售采買生意?！?/br>
    王書玉補充道：“成管事當年可是您母親的貼身丫頭，當年夫人拿下的最初幾單生意，都是有她助力的，若不是成親生子無心堅固，恐怕如今是沒有羅振那老家伙的什么事哩?！?/br>
    季珩舉起茶盞，敬成管事一杯：“原是母親的故人，您助我來了。”

    成管事將杯盞落到季珩之下，眸中似有淚花閃爍：“尚能助力，是我的榮幸。”

    不久前的舒家祖宅，她也在場，親眼見證了季珩提出倉網(wǎng)計劃的那個瞬間?？粗癫赊绒鹊卣f出如此龐大的計劃，雖有些許青澀，卻讓她立刻就看到了舒瑤的身影，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舒瑤剛剛接下家主之位，帶著她一起摸索試探、一步步接下這偌大家業(yè)的樣子。

    那時的她們也和季珩一樣，滿頭滿腦都是對未來的熱情，有一肚子的做事理論，也做好了十足的探索準備，只等著一點點去實踐。舒老爺就像如今的季辰，給她們足夠的支持，但具體的路，還是得靠她們自己去闖。

    她們也是被拒絕過、被無視過、被恥笑過，在一次次跌跌撞撞的嘗試之后，她們終于讓整個江南知道了她們的名字，誰說江南舒家后繼無人，舒家小姐也是能頂天立地的。

    于是在得知倉網(wǎng)召集管事的時候，她沒有任何猶豫就報了名。

    這邊的差事不如采買容易，和其他地點不一樣，青林倉是新址，所有的秩序都要重新建立，所有的人手也要重新組建，和官府的后續(xù)溝通也需要靠她來擔著，能不能順利建成都不好說。其他人都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于是她義無反顧地接下了這個擔子，還完成得很好。

    即使是渡口被封，她也能快速組建其他通道，協(xié)調(diào)人手，保持正常運轉(zhuǎn)。

    是因為她在，青林倉的運轉(zhuǎn)才會如此順利。

    成管事什么都沒說，季珩卻什么都懂，她所看到的一切都是她的承諾，事實可抵萬語千言。

    季珩又甄了一杯茶，這一次十分堅決地落在了對方的盞下，這是她最為鄭重的謝意與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