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塵模模糊糊地聽著他的話，那聲音清冽如山泉一般撫慰人心，手上的力道卻強(qiáng)迫他偏著頭，就快將他的下頜骨捏碎！

    柳閑看著他顫動的雙目，笑得好像簌簌開放的山花，他問：“現(xiàn)在天不生的宗主是誰？”

    絳塵只覺得天地間什么聲音都沒有了，靈心之中古弦斷，亂石崩，他只能循著心跡如實(shí)開口：“是顧宗主……他還好好活著?！?/br>
    “好?！绷e滿意地說，他手上力道突然一松，絳塵重重墜地。

    “大師，今日就要分別，你送我一枝梅花，我不殺你，還你一場大夢，如何？”

    眼前的破爛瞎子正在說話，僧人詭異地合上了眼，形如禮佛，不過這次他沉入了溺死人的夢境，竟然笑了。

    “等你醒過來了，大可去找你的師父道友們，順帶幫我捎句話，就說——”

    “來日方長，在下柳蘭亭，先見過各位了?！?/br>
    第002章 謝小將軍

    許多年不起身走走，柳閑覺得腿好麻腳好酸。他認(rèn)真敲了敲腿，撣了撣身上爛絮一樣的袍子，又東翻西找，終于從腰間扯下了一塊不那么臟的布條，隨手打個結(jié)，將就地蒙住了眼睛。

    寺廟壁畫上用金塵玉粉刻著密密麻麻的符咒，三千年上古兇獸們伴著九千張倒畫鎮(zhèn)妖符——

    用之鎮(zhèn)仙，鎮(zhèn)天下唯一的仙。

    “……真丑?！彼麛Q眉端詳了片刻，也不知道蒙著眼該怎么看清這紛雜的畫。

    用梅花枝尾割開手掌，他輕撫上壁畫，讓鮮血順著金玉紋路流散，逐漸長成一棵參天血樹，順著血跡一路的妖獸逐漸活躍起來，壁畫沸騰，金光大盛！

    倒畫的鎮(zhèn)妖符鎮(zhèn)仙不鎮(zhèn)妖，此時(shí)妖邪受了仙的血，突然重獲自由，嘰喳笑著十分吵鬧，在萬妖圖中騰躍奔走，馬上就要破壁而出！

    “大家放松些?！?/br>
    很輕的一句話后，四周靜了。

    星塵滾地，白光漫灑，他于其中巋然，倏地陣破。

    暴動的妖獸終于破壞了所有陣法，五臟六腑的緊壓逐漸消散，柳閑滿意地看著那些實(shí)在算不上可愛的東西，輕拍了拍墻，嘴角勾起一抹甜絲絲的笑：“真好?！?/br>
    妖獸也小心翼翼地笑，示意在他們墻外的同類割開墻，放他們出來。

    柳閑回之以笑，“雖然我最厭惡妖獸，但你們對我有恩，我便親手送你們無憂的一程?！?/br>
    在兇獸密密麻麻的注視下，他最后瞧了眼倒在地上渾身潔白的絳塵，笑著走了出去。金殿外的風(fēng)吹起他破爛的衣袖，他沒有回頭，背過身朝著萬里梅林走去。

    而在他踏出門后，廟內(nèi)無名風(fēng)起，千萬股劍意從他割破的掌心奔騰而出，匯成九柄血色大劍，帶著山崩地裂之勢，從四面八方朝佛寺直直插去，片息不留！

    檣櫓灰飛煙滅。什么壁畫，什么山寺，這里從來沒有過，只余一片殘灰。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fù)日……[1]”

    沿著古道下山，他輕哼著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來的小調(diào)，赤腳踩在濕潤的焦土上，步履輕快，沒留下半點(diǎn)腳印。

    自他走后，方才還殷紅的花林已全然衰敗，同漠漠天地一色。山貓不要命地奔竄入高樹，驚起樹梢上的黑鴉苦叫著撲棱飛走，空中浮落幾片鴉羽。柳閑抬手接下其中一片，合上掌心再打開，就只剩一抔黑沙了。

    他眼上蒙著白綢，身后長長的絲帶飄揚(yáng)，終于見了出口。那柄淡色長劍仍然立在山口，劍氣化作一道浮光躍金的簾，將他與山外無邊的風(fēng)雪隔絕起來。

    柳閑抬手握上劍柄，那虛影霎時(shí)有了實(shí)體，化作一道通體瑩白的長劍。

    他撫著劍身輕嘆：“不周?！?/br>
    而后長劍嗡嗡，他癟了唇角，心疼地抱著劍說：“我知道我都知道，這么多年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吧哭吧，我傷心死了。”

    骨色長劍也跟著顫動了好久，仿佛在和他親昵交流。

    “我？”柳閑指了指自己，毫不在意地反問：“我怎么可能有事？”

    百年來這把劍殺了不少人，劍身血?dú)馓咸?，他卻不嫌不畏，仔仔細(xì)細(xì)地用衣袖擦去劍上的塵土血跡，拿著左看右看，總覺得少了點(diǎn)什么。

    對了！

    之前劍柄上還掛了一枚他很喜歡的劍穗，如今卻不知道丟哪去了。于是他拿出唯一一根沒有化成灰的鴉羽，低頭掛在了劍尾。

    他輕拍了拍劍身，眉眼彎彎道：“我們回家?！?/br>
    他用劍尖緩緩地挑起了那道隔絕春山和冰原的簾。外頭狂風(fēng)呼嘯，寒霜等不及地想要灌進(jìn)來，在靠近他時(shí)卻又好似風(fēng)月旖旎，溫柔得仿佛不是可摧折一切的風(fēng)雪。

    柳閑剛踏出腿去，雪便停了，冰原里萬籟俱靜。

    天地一色，光線頗有些刺眼，他打了個呵欠，手上轉(zhuǎn)著從笑佛手中取下來的桃木念珠，抬頭見著冰原天上無日無月，腳下傳來咔咔的聲音，應(yīng)當(dāng)是誰人的尸骨。

    他學(xué)著絳塵行了一個合掌禮，便踩著腳下那一大堆骨頭離開了。

    咔擦——咔擦——，雪上多了點(diǎn)點(diǎn)紅梅，他一下也沒低頭。

    *

    冰原東邊最外層有一座邊陲小鎮(zhèn)，近日過節(jié)，很是熱鬧。

    “掌柜的，你看看我這串珠子，能值多少錢？”典當(dāng)行門口突然跳出來一張鬼臉，嚇了李福一跳。

    也不知道是打哪來的乞丐，爛衣血絮上落滿了雪，在鋪?zhàn)油忸^抖了好久的雪才進(jìn)來。眼睛上綁個破布條，亂糟糟的烏發(fā)四散擋住了大半張臉，活似個來追命的惡閻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