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上門主思路的許少掌柜反應(yīng)很快：“這其中還有一點好處，之后過來尋找東西的人，更容易將視線集中在涼亭上，從而忽略山道的問題?！?/br>
    朝輕岫：“而且山道太長，東西埋得又太深，如果不是心中篤定，就算將道路挖開，也難以挖到東西的所在?！?/br>
    許白水：“其實事后想想，無論是從農(nóng)閑時節(jié)聯(lián)想到星象變化，還是聯(lián)想到樹葉掉落，其實都有道理，難怪陸公子會深信不疑。”

    朝輕岫：“給陸公子的推測其實存在存在一個破綻。星象需要配合延年齋中的書畫來判斷地點，而相比其它物件，書畫太容易丟失了，萬一有哪位高手路過，隨意就能將東西順走，便是沒被弄丟，也很容易腐朽破損?！比缓蟮?，“當(dāng)日王老大人曾托付武林中人保管老宅的圖紙，還讓不二齋派人時時維護，保證宅邸的情況與他去世時相比相差不大，這足以證明，相對屋子中的擺設(shè)來說，宅子的位置跟高度才有保持不變的必要性有。若非王三郎死時還帶著畫卷，陸公子未必瞧不破這點。”

    許白水思考片刻，誠懇道：“我覺得，門主可能高看陸公子了?！?/br>
    有些時候，許白水會覺得上司把計劃安排得過分縝密，沒考慮到憑大夏武林人士的主流智商，根本就不需要她用如此復(fù)雜的方式來下套。

    朝輕岫微微一笑，也不繼續(xù)糾結(jié)陸月樓的智商問題，又補充了幾句：“其實我能夠?qū)|西順利找到，還得多謝孫相與韋通判，要不是有他們二人多年來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地幫忙排除錯誤選項，在下也得先將宅子仔細(xì)翻上一遍，才會考慮別的答案，再快也得耗費上數(shù)月的時光?！?/br>
    許白水嘴唇微動，最后還是沒吐槽那個“數(shù)月的時光”。

    ——考慮到無論是孫侞近還是韋念安，都在王家老宅中認(rèn)真翻找了好幾年，朝輕岫此刻的評價，實在顯得很是……實事求是。

    許白水一念至此，又覺得自己實在很有先見之明，在離家的時候，直接選定了自拙幫作為今后的再就業(yè)崗位。

    畢竟自拙幫的幫主是朝輕岫，這位上司不止聰慧，而且謙和。

    她相信，即使是身為敵人的孫侞近聽到了方才那番話，也會有所收獲，首先能解決困擾他多年的“王老大人將東西藏在哪了”的疑問，其次還能大大提高這位丞相大人腦部的血液供給，實在算是一舉兩得。

    許白水：“說起來，那樣?xùn)|西究竟被埋了多深？”

    朝輕岫：“你還記得咱們按照宿姑娘推測出的地點挖坑時，一共挖了多深嗎？”

    許白水點頭。

    朝輕岫一本正經(jīng)地嘆了口氣：“比當(dāng)時還深一倍?！?/br>
    李歸弦完全是憑借對朝輕岫的信任，才沉默地堅持了下去。

    許白水默然，然后忍不住笑：“都怪當(dāng)時咱們都脫不開身，才讓李少俠獨自辛苦。”又道，“門主知人善任，才為平常不太有存在感的李少俠安排了最為合適的工作。”

    陸月樓肯定防著朝輕岫偷偷去找兵書，但他估計跟很多人一樣，都逐漸忽略了李歸弦的機動能力。

    許白水：“我猜當(dāng)日在山道上找到的東西應(yīng)該也是書籍類的，否則韋通判不會說那是兵書?！?/br>
    朝輕岫頷首，然后道：“確實是類似的書籍，少掌柜要看嗎？”

    許白水態(tài)度很謹(jǐn)慎：“暫時不?！?/br>
    朝輕岫笑了一笑，也不勉強。

    在說完了東西的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后，她繼續(xù)解釋陸月樓的死亡問題。

    “首先是王四郎，當(dāng)日他好容易想明白了耕讀與尋找東西之間的關(guān)系，又怎么會不利用一番，借機解決自身貧寒問題?！?/br>
    聽到這里，許白水忽然反應(yīng)過來：“我記得，來王家老宅的第二天，門主曾和王四郎一塊去林子邊打獵……”

    朝輕岫看著許白水，面孔上逐漸浮現(xiàn)出了柔和的微笑：“是啊，少掌柜好記性?！?/br>
    許白水：“……”

    她默默抖了兩下。

    難怪朝輕岫會特地跑去打獵，許白水相信，自己要是帶了腦子，肯定當(dāng)時就會覺得情況不大對勁。

    朝輕岫對人的態(tài)度頗為和氣，與王四郎一起打獵時，肯定會說笑幾句。至于說的是什么……想來朝輕岫又是急人所難，在有意無意間，點撥了王四郎幾句，幫助他解開了“父親分割田地”與“暗示孩子們到農(nóng)閑時節(jié)再來老宅尋找東西”之間的關(guān)系。

    許白水感嘆：“難怪那么多年來，王四郎一直沒想明白老父的暗示，結(jié)果剛遇見客人上門投宿，立刻就有所收獲?！?/br>
    王四郎沒能耐悟透老父的叮囑是一方面，更不幸的是，他還遇見了樂于助人的朝輕岫。

    倘若他是個好人，被點撥不過是被點撥了，要是心存不良，那么來自朝輕岫的幫助必然會讓他的命運往嚴(yán)酷冷峻的方向偏移。

    當(dāng)時自覺有了答案的王四郎想利用自己掌握的信息來哄騙兄長，引誘對方獨自離開老宅，前往林地邊緣。王四郎相信等自己害死對方后，就能將殺人的罪名推到路過投宿的客人身上，然后從容繼承哥哥的遺產(chǎn)。

    王三郎一直看不起弟弟的腦子，所以壓根沒想過對方會借機欺騙自己，當(dāng)心懷殺意的王四假裝不經(jīng)意地把朝輕岫點撥的內(nèi)容透露給王三后，王三立刻上了當(dāng)，最后他因此身故，還將畫留在了死亡現(xiàn)場，而陸月樓也順理成章地以為那幅畫跟東西埋藏的地點相關(guān)。

    等王三郎死后，陸月樓本來可以去詢問王四，奈何王四被制住后，立刻自服假死藥，陷入到無法詢問的昏迷狀態(tài)。

    許白水：“他手上的藥不像是普通人所有?！?/br>
    朝輕岫承認(rèn)了許白水的猜測：“王四郎不曉得江湖上的事，以他本人的能耐，當(dāng)然很難將藥拿到手中?！?/br>
    許白水看了朝輕岫一會，恍然大悟。

    她也依稀記得，前段時間諸自飛曾安排人手去過懷宜城那邊一趟。

    ——問悲門人馬眾多，在王四郎來之前，大可以隨便安排個人假裝偶遇跟他聊幾句，再找機會贈以秘藥，并提醒王四郎遇見大危機時，可以依靠此藥保住性命。

    第267章

    通過服藥昏迷來躲避危險的方法倒不全是在哄人。

    一旦王四郎有幸看到了那位陸公子的部分真面目, 并將知道的信息通通告訴給對方，徹底失去了利用價值后，自然也會遭到非常妥善的處理——早些韋通判為了有機會抄王氏兄弟的家，已經(jīng)非常有先見之明地準(zhǔn)備好了許多真實可靠的罪證, 陸月樓就算私下干掉王四郎, 也有足夠的理由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

    王四郎服藥當(dāng)時, 周圍的高手不少，原本或許可以被及時阻攔。

    然而在他伏地哀求時, 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朝輕岫本人。

    當(dāng)時問悲門主是否依靠自身視角看清了一些事情并選擇放任, 許白水不好妄測, 不過等王四郎失去交流能力后，陸月樓想要繼續(xù)任務(wù)，就只好跟朝輕岫討論物品的具體地點。

    當(dāng)時遺落在現(xiàn)場的畫卷自然變成了非常重要的證據(jù), 而朝輕岫也從畫卷出發(fā), 非常配合地向陸月樓提供了一些想法。

    就在此時，許白水又回憶起一些很容易被忽略的細(xì)節(jié)。

    比如當(dāng)時朝輕岫曾在閑聊時告訴過她, 李歸弦對星象有些研究。

    而陸月樓那邊負(fù)責(zé)找出假兵書埋藏地點的, 正是曾以擅長雜學(xué)出名的宿霜行。

    考慮到那位宿姑娘曾幾何時還算是問悲門的要緊人物之一，李歸弦多少會了解點其人的能力。

    在腦海中補充了“李歸弦了解就等于朝輕岫了解”的設(shè)定后，許白水面露頓悟之色——雖然王家老宅一行時, 那位李少俠全程都沒有露面, 卻還是老老實實為了朝輕岫的計劃做出了貢獻, 包括但不限于連夜挖坑或者提供情報。

    朝輕岫：“挖出裝了偽造品的盒子后，我就請陸公子先行一步，免得中間橫生枝節(jié), 自己則去處理王家兩兄弟的身后事。當(dāng)時陸公子擔(dān)心咱們力有不逮，于是特地留下了宿姑娘幫忙?！?/br>
    王家老宅一案中所有暗流涌動從她口中說出來顯得云淡風(fēng)輕, 仿佛她跟陸月樓真是合作良好一般。

    許白水暗暗記下這一點，告誡自己聽話不能只聽表面，免得下次陪朝輕岫出門辦事時又雙叒叕被表象所蒙蔽，無法解讀出上司的真實想法。

    當(dāng)然作為一個特別看得開的少掌柜，許白水知道即使這樣做也未必能有效果，但起碼自己曾表現(xiàn)出過良好的工作態(tài)度。

    許白水：“我還記得，當(dāng)日留下宿姑娘是門主的意思?！?/br>
    朝輕岫微微含笑：“我選擇宿姑娘，倒也不是指望她主動幫忙，不過等咱們回到永寧，與通判碰面后，宿姑娘的存在或者可以起到一點推波助瀾的作用。”

    等陸月樓與朝輕岫前后回歸永寧府后，韋念安就會得到兩個完全矛盾的情報——陸月樓說發(fā)現(xiàn)了兵書，朝輕岫說沒發(fā)現(xiàn)兵書。

    截然相反的消息放在一起，韋念安都不用動腦子，就會意識到其中必有古怪。

    韋念安很清楚這兩人都不算笨蛋，不會說出太容易被戳穿的謊言，所以她必然會在心中為此尋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朝輕岫：“本來陸公子有兵書在手，韋通判應(yīng)該更相信他，可偏偏那本兵書又并非真物，而陸公子性格謹(jǐn)慎，擔(dān)心通判忌憚他能耐大，多半會當(dāng)場表一表忠心，說愿意將找到兵書的功勞都算在韋念安頭上——白水覺得，那位韋大人會不會心生懷疑，覺得陸公子是故意讓自己送一本假兵書到京中？”

    許白水：“表忠心是門主提醒他的吧？”

    朝輕岫笑：“我覺得陸公子自己也能想到，不過有備無患，提醒他一聲總歸不會有什么問題。”

    許白水：“……”

    有朝輕岫這么一個樂于助人的武林魁首，許白水對創(chuàng)建良好的江湖環(huán)境很有信心。

    她喃喃：“在這樣的情況下，韋通判或者會覺得此事乃是陸公子使壞，特地弄了本假書來欺騙自己?！?/br>
    朝輕岫：“她原本可能懷疑的對象有很多，比如疑心是我與陸公子合謀。只是在見過我之后，又聽說沒有找到兵書，才調(diào)整了原先大的想法。到了這一步，韋通判一定會去思考，為什么我會給出一個與陸公子完全不同的答案，她可能會有兩種猜測，一是覺得此事是陸公子計劃，只是在跟相關(guān)人員串聯(lián)口供這一步出了岔子，另一種猜測則是我知道陸公子的計劃，只是臨時改變主意，擺了他一道。

    “然后我又透露給韋通判一個消息——因為王家老宅中出了命案，我與陸公子分開行動，然后我去了懷宜城那邊，給王家老宅的案子收尾。

    “這件事情當(dāng)然是真的，韋通判之前可能聽陸公子說起過此事，然后我又補充了一個細(xì)節(jié)，告訴韋通判，等我回去時，陸公子已經(jīng)走了，只有宿姑娘還留著。”

    許白水：“……”

    起碼到這一步，朝輕岫完全沒說謊話，只是在韋念安眼里，事情的情況可能會變得不大一樣。

    可許白水覺得這些也很難反駁，畢竟朝輕岫是真的沒跟陸月樓一起挖出“王老大人埋藏的兵書”，后面的行程描述也都正確，只是對方特地調(diào)整了措辭，顯得陸月樓先回城之事并非出于兩人的商量，而是陸月樓的自作主張。

    沒想到朝輕岫在忽悠人時，居然還保證了大部分內(nèi)容的真實性，許白水覺得，這可能就是正道人士的自我約束。

    當(dāng)然許白水要是了解過信息時代的文藝作品，可能就會意識到，名偵探的話也需要選擇性相信，畢竟誰也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不是一篇敘述性詭計……

    朝輕岫：“少掌柜應(yīng)該還記得，艱虞別院的事情后問悲門放了宿姑娘，也沒對她用刑，這本是好事，可陸公子性情之多疑還要更甚于我，他先是沒去救宿姑娘，等宿姑娘被放出來后，對她也沒有那么信任倚重，于是韋通判難免會覺得，宿姑娘可能對陸公子懷恨在心。”

    許白水一拍大腿，恍然道：“我明白了！”接著道，“韋通判是以為，陸公子其實準(zhǔn)備跟你串聯(lián)口供，只是宿姑娘使壞，一面對陸公子傳消息說事情已經(jīng)辦妥，朝門主會配合咱們行事，一面卻什么也沒告訴你。”

    所以在韋念安耳中，“當(dāng)時只有宿姑娘還留著”一事的真實含義，是宿霜行在兩頭隱瞞。

    朝輕岫頷首：“大約就是如此。韋通判并不相信我會當(dāng)面撒一個特別容易戳破的謊言，所以體貼地替我考慮好了當(dāng)中緣故。”然后露出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在下性格雖有愚笨之處，幸而通判總愿意將我往好處想?！?/br>
    許白水：“……”

    她覺得朝輕岫哪哪都好，就是在展現(xiàn)自身幽默感時，經(jīng)常會讓人產(chǎn)生“現(xiàn)在溫度貌似有點冷”的錯覺……

    許白水：“不過這樣也只能讓韋念安對陸月樓起疑?！?/br>
    朝輕岫聲音柔和：“只要韋通判肯起疑就好。剩下的事情，在下可以幫她的忙?！?/br>
    許白水聞言，忍不住抬頭看天。

    ——光聽朝輕岫的話，誰不夸一句問悲門主慷慨仁義，急人所難，哪怕對方是壽州通判，都愿意給人搭把手。

    朝輕岫：“在得知了矛盾的消息后，韋通判雖然對陸公子起疑，卻并不一定覺得此事就是他設(shè)計的陰謀，所以等我過去拜訪后，韋通判必須要早點將陸公子找回來對質(zhì)，免得耽擱太久，消息泄露，讓我跟陸公子有串通的機會。

    “而且我當(dāng)時告訴過韋通判，回來時帶了禮物，已經(jīng)遣人分送各處，所以陸公子很快就會知道我已經(jīng)回來。為免被他發(fā)現(xiàn)不對，韋通判極有可能一面穩(wěn)住我，將我留在府中看棋譜，一面立刻派人將陸公子帶來?！?/br>
    許白水：“所以當(dāng)日韋通判請門主留下，恐怕也有試探之意?！?/br>
    從后面的情況看，朝輕岫選擇看棋譜的行為顯然通過了測試，讓韋念安心中懷疑的天平又往陸月樓的方向傾斜了一份。

    等韋念安找機會出去派人尋陸月樓時，心中的疑慮已經(jīng)不少，才會要求益天節(jié)帶上足夠的人馬。

    許白水：“如果陸公子能順利抵達通判府……”

    聽到這里，朝輕岫唇角微翹，含笑詢問：“白水覺得，以陸月樓的性格，在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時，當(dāng)真會選擇束手就擒，前去韋念安身前分辯，將自己的命運交托到上司的心意上嗎？”

    許白水啞然。

    她想了會，道：“要是陸公子沒有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選擇跟著益天節(jié)走又會如何？”

    朝輕岫緩聲道：“之前在山上時，我已經(jīng)暗示過陸公子，益天節(jié)此人可能對他不利，事發(fā)當(dāng)日，又讓陸府附近店鋪提前關(guān)門——做到這一步，要是還發(fā)現(xiàn)不了益天節(jié)來者不善，那也不是陸公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