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覺得此事有些古怪，卻無法否認岑照闕的確符合行兇的條件，繼續(xù)詢問：“大師可有憑證？”

    玄識：“云捕頭事后往寺內(nèi)一問便知?！彪S后微微一笑，“其實問悲門勢大，岑門主又向有俠名，為了江南安定，就算是他一時失手謀害了誰，紅葉寺未必一定非要追究不可?？蓪ω毶?，遇害的是家?guī)煟灰鎯茨軌蚍?，貧僧愿意接受門規(guī)處置?！?/br>
    說到此處，玄識又向玄慧一禮：“此來多有利用玄慧師兄之處，實在抱歉?！?/br>
    玄慧搖了搖頭。

    他們原本奉命去外面巡查紅葉寺的田莊，玄識很仔細，查出了莊子中許多被忽略的問題，至于他，只是隨行前來，做武力方面的保障。

    后來玄識說有要事必須要來問一問岑照闕，玄慧覺得橫豎無事，也就跟著一道前來。

    玄慧能理解師弟為什么不將實話告訴自己——對于出家人而言，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絕不算是一項優(yōu)良的品質(zhì)，紅葉寺更是一向愿意為了顧全大局而委屈自己，就算真是岑照闕動手，只要后者說一句是誤傷，寺內(nèi)說不定真的愿意為了維護對方，假稱明相大師只是壽終正寢。

    明相大師對弟子很好，玄慧絕不愿意讓自己師父稀里糊涂地死去。

    宿霜行：“兩位大師或許有所誤會，這個月老大一直在艱虞別院內(nèi)清修，他絕不可能私下前往紅葉寺殺害明相大師?！?/br>
    陸月樓卻道：“陸某不信岑門主會做出如此禽獸不如的暴行。不過他既然身在別院內(nèi)清修，自然不會經(jīng)常與門內(nèi)弟子見面，就算曾經(jīng)外出，別人也沒法知道?！?/br>
    陳微明輕輕放下手中茶盞，溫聲道：“在下原來以為只有岑門主一人身亡，沒想到明相大師竟已圓寂，江南武林一連失卻兩位絕世高手，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她說話的聲調(diào)平緩溫和，卻莫名讓人覺得無法忽視。

    陳微明：“不瞞諸位，在下此次前來拜見岑門主，正是為了過來查案。”

    師思玄：“不知陳姑娘是像徐君那樣，提前得到朝幫主的提醒，所以猜到有人要殺害岑門主，還是像錢掌柜那樣，知道明相大師已然圓寂？”

    陳微明：“少……霍姑娘說的都是如今的案件，不過在下想查的，卻是過去的一樁舊案?！?/br>
    雖然進門前從沒跟人說起自己要來查案，眼下又接二連三地聽見噩耗，此刻這樣講，難免顯得有點可疑。不過陳微明相信，能圓上的矛盾點不叫破綻，而叫補充設(shè)定。

    第195章

    師思玄微覺迷惑：“……什么？”

    桂堂東感受著周圍緊繃而壓抑的氣氛, 由衷道：“既然是舊案，那也不急于一時?！?/br>
    他覺得很奇怪，畢竟眼下情勢如火如荼，至少紅葉寺那邊絕對不可能同意陳微明轉(zhuǎn)移目前的調(diào)查重點。

    玄慧很明顯一副不冷靜的模樣, 問悲門那邊看著也像是立馬就要爆發(fā), 萬一陳微明再扯出個要命的舊案……桂堂東有些懷疑, 自己能不能活著走出艱虞別院。

    陳微明靠在椅背上，微笑：“眼下的兩樁大案千頭萬緒, 玄慧大師跟云捕頭還需要時間仔細想想。那么在此期間, 諸位先聽在下聊一聊往事, 想來也無妨礙?！?/br>
    她態(tài)度如此堅決，云維舟也起了好奇之心，覺得至少可以先了解一下案件概要：“那不知陳姑娘要說的哪一樁案子？”

    陳微明回答：“是簡三爺家的滅門之案?！?/br>
    “……”

    簡云明此刻的表情, 就像是被人猛地揍了一拳, 有些恍惚與踉蹌。

    他咬著牙，唇角緊繃, 目光中流露出了一絲忘了掩飾的痛恨與隱忍：“……陳姑娘休要說笑?！?/br>
    陳微明：“簡三爺誤會, 在下沒有說笑?！庇值?，“我去調(diào)查過，也得到了一些信息, 按照江湖中的傳言, 是孫相派遣殺手滅了簡家一門。”

    陸月樓干咳一聲, 打斷：“陳姑娘，孫丞相是朝廷命官，還請你慎言。”

    陳微明想了想, 道：“是在下說話不嚴謹——按照江湖傳言，是某個壞人派遣殺手, 殺害簡三爺全家，最后除了簡三爺與他小妹之外，無人幸存?！?/br>
    “……”

    畢竟是在問悲門的地盤上，雖然陳微明這個碼打得毫無屏蔽意味，陸月樓也只能表示滿意。

    師思玄：“確實如此。”

    岑照闕救了簡云明后，也一力承擔起了替結(jié)義兄弟報仇的事宜，事后沿著留下線索，一路追殺過去。當時孫侞近放在江南的心腹不止左文鴉與薛何奇兩人，之所以如今是他們守在容州，是因為只剩下他們能守容州。

    不知多少高手飲恨于岑照闕的刀下。

    孫侞近不斷接到江南傳來噩耗，最后都快習慣了手下只能被岑照闕當草砍的設(shè)定，加上當時清流趁機反撲，皇帝也覺得他辦事不力，態(tài)度有些冷淡，只好將剩下的人馬收歸京畿。

    當時被派去殺害簡云明一家的殺手，大部分都陸續(xù)被岑照闕揪出來，變成了腦袋跟脖子以下可以分開描述的狀態(tài)。

    陳微明：“對于當年舊案，在下心中有些猜測，希望能得到簡三爺?shù)拇_認?！?/br>
    簡云明一直保持沉默，沒有說自己會確認還是不會確認，陳微明也不追問，就當他已默認。

    陳微明：“我想，事發(fā)那一天，簡三爺與令兄，或許不小心弄壞了簡老爺子的某樣東西——沒有更多線索的情況下，就暫且猜是一種茶具——你們二人商量好，一個在家人面前隱瞞，一個立刻去附近的村子里，買個差不多的來替換。”

    “……”

    陸月樓本來指望能聽到什么驚心動魄的內(nèi)容，沒想到只是小孩子弄壞長輩的器具而已，一時間琢磨不明白陳微明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他看簡云明，確發(fā)現(xiàn)簡云明面色剎那間變得更加蒼白。

    簡云明原本并不打算打理陳微明，然而對方說出口的話，卻讓他無論如何不能忽視。

    他緩緩抬頭，眼睛盯著對方，仿佛盯著一個從舊日的時光里飄出來的幽靈。

    簡云明很少去回憶事發(fā)那天發(fā)生的事情，他更確定自己從未跟旁人說過弄壞茶具的事情。

    自從家人不幸去世后，簡云明就不愿提起以前的生活，尤其是他覺得與破案無關(guān)的生活細節(jié)。

    七年后的今天，簡云明可以確定，清楚那件事情的人只有他，還有已經(jīng)死去的大哥

    所以除非有神鬼之力，否則陳微明不可能知道這些。

    簡云明看著陳微明，像是看著一個鬼魂，他啞聲道：“……是誰告訴你的？”

    陳微明溫聲：“方才已經(jīng)說了，此事是在下的猜測?！?/br>
    簡云明：“……”

    他想要冷笑，出言反駁對方的信口胡言。

    畢竟只是隨意猜測的話，又怎么會恰好說中真相。

    然而陳微明話中卻有某種力量，讓簡云明覺得她并非撒謊。

    陳微明：“你要是不接受這個說法的話，也可以認為我是通過推理得出的結(jié)論。

    “在下其實沒有十成把握，不過山谷生活未免單調(diào)，日常能用來怡情養(yǎng)性的活動不可能太多，加上谷中種了茶樹，簡老爺子偶爾還會摘取一些給朋友，那么他很可能經(jīng)常會在家中品茶?！?/br>
    桂堂東連連點頭。

    簡三爺跟當年的簡老爺子一樣愛好品茶，這個消息其實不少人都曉得。

    陳微明：“再考慮到當日簡三爺出發(fā)前，特地從姑姑家借了騾子，所以不會是去深山，而是去附近的村莊。”

    桂堂東：“……騾子？什么騾子？”

    陳微明：“簡三爺姑姑家有一個馬廄，里面養(yǎng)了一匹騾子，家中人需要去鎮(zhèn)子上時，會借用這匹坐騎。”

    簡云明的表情愈發(fā)呆愣。

    過去的事情像是藏在厚厚灰塵下的舊畫，等畫被拿起來后，揚起的灰塵落進人的眼里，讓他產(chǎn)生了一種想要流淚的微痛。

    陳微明：“簡家在山谷中幽居不出，日常生活完全可以自給自足，而且那天是月中，送物品的貨商應(yīng)該才來過或者剛走，所以不會是去買日用品。如果是送信，完全可以提前寫好，等貨商來的時候讓人帶上，沒必要專門走一趟。再加上簡三爺返回家中時，時間已經(jīng)接近傍晚，那么他不會是一早就計劃著要去鎮(zhèn)上。所以我的想法是，簡三爺當天之所以動身前往附近村鎮(zhèn)購物，是因為白天中途發(fā)生了一件亟需處理的事。

    “我跟人了解過當日舊事，當時去簡家的殺手在殺害簡大哥后，曾說過一句話，‘還剩一個，只要將人找到，咱們現(xiàn)下的差事便結(jié)束了’?！?/br>
    在簡云明眼中，年輕人的聲音仿佛與當日的殺手重疊在了一起。

    區(qū)別在于，陳微明臉上并沒有張揚的惡意，反而給人一種內(nèi)斂感覺，她明明就在眼前，整個人卻依舊像是藏在云霧之后。有種模糊的，不真實的感覺。

    直覺告訴簡云明，這種感覺并非只是因為陳微明做了喬裝。

    這個人比看上去的要更加復雜。

    陳微明：“此處其實存在一個問題——眾所周知，除了簡三爺之外，簡家小娘子同樣是當日慘案中的生還者，那么對殺手來說，當時需要找的人應(yīng)該還有兩個?！?/br>
    諸自飛：“我們研究過這件事，簡小妹應(yīng)該之前就已經(jīng)被河水沖走，所以沒算在需要尋找的人里面?！?/br>
    陳微明未置可否，繼續(xù)道：“諸大總管或許去山谷中看過。平地的水流速度不會太過湍急，山谷中那條河流的流速更是十分緩慢，如果簡家小娘子當著殺手面跳入河中，那么一定會被攔下。她之所以成功逃脫，只能是因為在被殺手看到之前，就已經(jīng)落水。

    “那可能是一個幸運的意外。不過令姑母是一個警惕的人，當年也曾行走于江湖之中，所以我更傾向于是她察覺到了什么，在察覺外面聲音有異時，點住女兒的xue道，將她推入水中?！?/br>
    簡云明沉默許久，啞聲：“是。我姑姑曾經(jīng)在江湖上行走，她是個很敏銳也很大膽的人?！?/br>
    陳微明：“不過無論簡家小娘子因何落水，有一點可以確定，既然她沒被攔下，就能證明殺手沒有看到她?！彼冻隽艘稽c笑，“既然殺手沒看到簡家小娘子，為什么會放棄搜索，而不是像搜查簡三爺一樣繼續(xù)尋找？”

    聽著對方的話，過去的記憶重新浮現(xiàn)在簡云明心中。

    他清清楚楚記得，殺手說過“還剩一個”，也記得那些人大聲喊著自己的名字，希望刺激他主動現(xiàn)身。

    陳微明：“于是我產(chǎn)生了一個想法，主要原因就是那匹不見蹤影的騾子。谷中唯一的馬廄在令姑母房子的邊上，殺手一旦發(fā)現(xiàn)里面坐騎消失，思維的慣性會讓他們以為是你姑姑家有人騎著騾子離開，加上你姑姑那邊，只有你小妹子不在，所以殺手們就產(chǎn)生了一個誤會，以為令妹那時正好去了附近的村子，所以在尋找剩下的人時，就沒把她算上?！?/br>
    云維舟看著陳微明，真心實意道：“厲害?！?/br>
    在場的其他人可能沒太大的感觸，不過云維舟作為有翻閱江南過往案卷權(quán)限的花鳥使，她來江南前曾經(jīng)看過簡家滅門案的卷宗，了解不少內(nèi)情，于是特別深刻地感受到了雙方破案能力上的差別。

    云維舟一面慶幸能遇上如此厲害的人，一方面又慶幸還好是剛剛才認識，倘若她早兩年結(jié)識陳微明，恐怕會失去成為一名捕快的信心。

    ——有些人的存在簡直就是對其他人的打擊。

    云維舟看著陳微明，忍不住開始琢磨，待會要是有時間的話，能不能拉著對方私聊一刻鐘，好讓她跟對方宣傳一下六扇門的薪資水平跟福利待遇。

    第196章

    陳微明：“此外還有一點十分可疑, 那些殺手曾明確說出過簡三爺?shù)拿?。然而簡老爺子隱居三十年，家中的孩子都是隱居后才出生的，而且簡老爺子與舊友的聯(lián)系很少，只是偶爾才會寄送些茶葉, 那么殺手們又是怎么知道簡家有兩個兒子, 而且還知道簡三爺?shù)拿?？?/br>
    師思玄猜測：“家中器物總會留下些痕跡, 再加上游商會定時來送貨，殺手可以找附近的人打探情報?！?/br>
    陳微明：“簡家兩兄弟同室而居, 器物混用, 未必能判斷出來有兩個孩子。從貨商那邊倒是可能知道孩子數(shù)量, 不過岑門主事后調(diào)查過，貨商覺得簡家人頗為奇怪，從不跟他們過多接觸, 只跟服侍的老蒼頭跟老婆婆說過話, 而且簡三哥家中長輩通常只用次序稱呼兄妹三人，并不會喊他們的名字?！?/br>
    “……”

    簡云明：“……的確如此?！?/br>
    自己家的長輩, 幾乎沒有喊小孩子名字的時候, 一般都是喊自己小二，喊哥哥小大，至于老仆, 則多以二郎大郎相稱。

    估計就連經(jīng)常到家里來的行商, 也只知道有一個簡家二郎, 不會清楚他的大名。

    簡云明恍惚。

    如此微小且易被忽略的細節(jié)，偏又如此重要。

    陳微明：“排除掉從周圍人口里得到消息這個可能，殺手究竟是怎么知道簡家的情況, 簡三爺有想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