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面說話, 一面從袖中取出一只紙包, 將紙包內(nèi)的少許粉末倒入蠟燭當中。

    火光中, 那些粉末飛快燒成灰燼，變成無形的煙氣。

    榮今古退后一步，同時屏住呼吸, 問：“姑娘在做什么？”

    朝輕岫似是有些赧然，溫聲：“對不住, 我方才以為足下在蠟燭里加了毒藥，于是也倒了點藥粉進去，準備事后與你解藥換解藥。如今明白足下沒有惡意，所以自然不必多事?！?/br>
    “……”

    榮今古反應(yīng)了一會才明白朝輕岫的意思——對方一開始用銀針挑燈芯時，不是嫌棄光線不行，而是借機悄悄下了毒藥。

    這人下毒手法實在不錯，難怪敢到自拙幫的地盤上來閑逛。

    然后雙方閑聊半天，這位陌生人發(fā)現(xiàn)那些蠟燭真的只起到了照明的作用，于是又將解藥倒入燭芯當中，免得藥鋪中有毒煙殘留。

    榮今古覺得現(xiàn)在的年輕人，實在是很有警惕心，不但敢想，而且敢做。

    同時榮今古還仔細感受了一下，這才察覺自己確實胸口滯澀，呼吸不暢，指甲末端更是微微發(fā)紫，一切皆是中毒之像。

    作為大夫，榮今古本來應(yīng)該早些發(fā)現(xiàn)，只是她原先就內(nèi)傷外傷俱全，就算一時有些不適，也會以為是身體的正常情況。

    她看著面前之人，忍不住感慨：“江南武林這一代中，有岑照闕，師思玄，朝輕岫等人，連無名之輩中還有個你，實在很了不起?！?/br>
    許白水默默點頭。

    她現(xiàn)在完全不奇怪朝輕岫為何能年少成名，只驚訝對方到現(xiàn)在才成名。

    朝輕岫將藥粉倒入燭芯后，又道：“京畿固然是龍?zhí)痘ue，丘垟卻未必是清凈地，足下當真打算一直待在此地養(yǎng)傷么？”

    榮今古本想說能待一天是一天，此刻看著朝輕岫的目光，忽然福至心靈，試探道：“那么姑娘有什么建議？”

    朝輕岫：“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旁人覺得你已經(jīng)逃走了，那榮大夫可以回壽州去?！?/br>
    榮今古：“壽州非常廣闊?！?/br>
    朝輕岫：“所以有許多地方都適合養(yǎng)傷?！甭冻鲆稽c微笑，“比如重明書院?！?/br>
    “……”

    沉默片刻，榮今古艱難道：“姑娘或許不曉得，貝藏居的師少居主，如今就在重明書院讀書?！?/br>
    朝輕岫聲音溫和：“在下自然知道?！?/br>
    榮今古看著朝輕岫，表情已經(jīng)從“這是個膽子大而且挺有本事的年輕人”變成了“此人莫非要來取我狗命”。

    朝輕岫：“我可以給榮大夫?qū)懸环馔扑]信，你持信入院旁讀，當可安然無虞——重明書院內(nèi)有明文戒訓(xùn)，不許學(xué)生在院中斗毆?！?/br>
    榮今古有點心動，也有點疑慮。

    貝藏居也有門規(guī)，最后還不是得將弟子送去書院里修身養(yǎng)性？

    徐非曲嘆氣：“大夫不必擔心，我想師姑娘一定會愿意遵守書院規(guī)章的?！?/br>
    那可是貝藏居老居主為弟子專門挑選的打磨心境的地方。

    就算實在不行，朝輕岫還可以寫信勸勸師思玄——當然這個可能會起到反面作用。

    *

    丘垟城內(nèi)有一家不大有名的藥鋪，其中本來有一位大夫可以看診，然而這段時間，大夫本人始終不在家，只留下伙計獨自看店。

    今日藥鋪依舊早早就開了門，然而伙計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柜臺前打瞌睡，巡邏的自拙幫弟子從門外路過，只能看到一個人影待在內(nèi)室。

    這位弟子有些好奇，于是開口喊了一聲：“有人在嗎？”

    不過片刻功夫，熟悉的伙計就從內(nèi)室走了出來，此人頭戴布帽，身穿布衣，腳踩布鞋，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對那弟子道：“客官要買藥么？”

    前來巡查的自拙幫弟子被面前的伙計看了一眼，不知為何，竟不好意思說自己只是過來例行查問，語氣含糊道：“就……隨便買點治傷風的藥丸?！?/br>
    從游方郎中搖身一變成了藥鋪打雜的朝輕岫給客人包了一包藥丸：“客官最近是不是總覺得口渴？秋天了，人容易毛躁，再買點潤肺丹吧？”

    因為巡邏半天所以嘴唇有些發(fā)干的幫眾愣愣聽著，覺得對方說得挺有道理，然后點頭：“也好、”

    朝輕岫給人將藥包好，又笑道：“在咱們家買兩包藥丸的客人，買第三包藥丸可以打七折，您想想還有什么需要的，要不然就是消食的丸子吧，哪怕現(xiàn)在不用，備在家里也好。”

    片刻后，抱著三包丹藥的幫眾默默走遠，表情微顯迷?！?/br>
    柜臺處，朝輕岫目送顧客離開，這才重新返回內(nèi)室，摘下遮住大半額頭的帽子，坐在銅鏡面前，繼續(xù)一根根地黏眉毛。

    榮今古被朝輕岫說動之后，決定動手返回壽州，為了減輕她跑路時的壓力，朝輕岫義不容辭地接過了藥鋪伙計的假身份，坐在這里幫著看店。

    她端詳了一下鏡子中的自己，感覺跟榮今古的扮相已有八九分相似。

    這個地方既然叫做張記藥鋪，其中自然有個有個姓張的大夫，不過在數(shù)日前，張大夫受到家里寄來的信，于是動身返鄉(xiāng)，將位置空了出來，原本給張大夫打下手的藥鋪伙計也被榮今古找了個借口打發(fā)回鄉(xiāng)下家中幫忙，盡可能降低了自己被戳穿的可能性。

    榮今古待在藥鋪中，只是借地養(yǎng)傷，不是當真想做生意，所以工作態(tài)度就顯得很不端正，只比朝輕岫好上一點。

    就在朝輕岫思考自己的喬裝還有什么提高空間的時候，身后傳來木門開合的聲音，她并不回頭，直接開口：“有什么發(fā)現(xiàn)沒有？”

    許白水嘆息搖頭：“沒有，我去破廟里點過香，又蹲在旁邊等了很長一段時間，期間誰也沒有過來?！?/br>
    而且她不是去了一次，是去了好幾次，每次都選擇不同的時間段，依舊沒有任何收獲。

    徐非曲：“周無敵不在分舵中的事情并非秘密，負責與他接頭的人大約知道這一點，所以切斷了跟他的聯(lián)系。”

    許白水：“找不到接頭的人，后面應(yīng)該如何？”

    朝輕岫：“周無敵在幫里時是做什么的？”

    徐非曲回答：“也算不上什么要緊人物，不過他功夫好，為人爽快，如果不是以前曾因貪財好酒誤過事，現(xiàn)在至少也是一個百令主?！?/br>
    朝輕岫略不在意道：“既然不是要緊人物，那就罷了，暫時不必再去查他?！?/br>
    感覺自己做了白工的許白水：“……”

    她想，難怪自己名字里有一個白字，母親當年實在很有先見之明。

    許白水：“幫主今日有什么收獲沒有？”

    朝輕岫：“老板又不在，在下不過一臨時打雜之人，自然態(tài)度敷衍。”

    作為真實身份是自拙幫幫主的新任假伙計，朝輕岫每天只抽點時間坐到柜臺前，看著穿著幫派服飾的弟子在周圍來來回回走動，除了早上那組只有三人外，他們基本都是四人一組，每兩個時辰換一次班，休息四個時辰后再上崗，每天來來回回，就是那么三組人。

    別說朝輕岫，就連一直跟徐非曲一樣不太露面的許白水，都基本搞清楚了那些巡邏幫眾的底細。

    那些幫眾沒因為自己的工作內(nèi)容無聊而過分懈怠，有時甚至還表現(xiàn)得十分有責任心，偶爾見到朝輕岫不在柜臺看店，還會出聲提醒她。

    朝輕岫：“……”

    來者都是客，每到這時，她就會態(tài)度禮貌地招呼對方，并向人推銷店內(nèi)積壓的存貨，爭取將各類成藥丸子在失去效用前統(tǒng)統(tǒng)販賣出去。

    看見她的樣子，巡邏幫眾們便覺得之前可能誤會了這位伙計——從言行舉止上看，對方還是很將藥鋪的生意放在心上的。

    雙方逐漸熟悉起來后，朝輕岫還聽那些幫眾談起過丘垟分舵的舵主桑遺蘭，據(jù)說這位桑舵主性情平和，而且做事仔細，是一個很受歡迎的領(lǐng)導(dǎo)。

    *

    來到丘垟城的第三天。

    一大早就坐到柜臺后的朝輕岫目送巡邏的幫眾離開，然后也沒回內(nèi)室休息，反而拿了藥杵藥臼過來，開始認真研磨藥粉。

    在離開前，榮今古將店托付給朝輕岫，還說了朝輕岫可以翻看藥鋪內(nèi)的藏書。

    朝輕岫粗略翻看過后，發(fā)現(xiàn)其中有些書籍提到了制作毒藥的手法。

    她之前就得到了一本類似的書籍《腐骨經(jīng)》，里面的內(nèi)容十分引人入勝，此刻正好有時間，可以對照著學(xué)習(xí)。

    榮今古的藥鋪內(nèi)上品藥材的確不多，幸而那些只是次品，并非廢品，正好適合新手練習(xí)，朝輕岫認認真真地往陶碗里丟入干蝎子、干蜈蚣，還有自備的少許蛇毒粉末，將諸多材料仔細研碎研開，經(jīng)過熬沸后，得到一份濃稠的濾液。

    徐非曲跟許白水兩人見狀，神色都沒什么變化——幫主在總舵時就喜歡熬煮各種奇怪物質(zhì)，她們早就知道朝輕岫更擅長制毒。

    第173章

    朝輕岫態(tài)度非常認真, 獲得過濾后藥液，又在里面中投入不同的配料，準備對比看看效果。

    偶爾有路過的客人見到這一幕，也沒將事情放在心上, 只覺得如今的藥店伙計很有上進心, 說不定以后當真能成為張大夫那樣的醫(yī)師。

    直到夜幕降臨, 朝輕岫的嘗試才告一段落，她看著手中朱紅外殼的腐心丹一號、腐心丹二號跟腐心丹三號, 神情認真。

    因為還沒實驗過, 所以朝輕岫現(xiàn)在只能在腦海中推測了一下它們的效果, 覺得這種毒藥的藥效其實一般。

    不過她制作毒藥的次數(shù)并不多，如此成功的就更少，還最后是珍稀地放在了身上。

    ——腐心丹中含有火毒, 能讓服用者的臟腑出現(xiàn)燒灼般的痛楚, 就算運功祛毒，也會很不好受。

    做完腐心丹后, 藥液還剩一點, 朝輕岫想了想，從扇墜上取下一枚玉珠捏碎，將里面的香料傾倒進去一些。

    經(jīng)過樟灣事件后, 她隨身藥物損失不少, 這是應(yīng)律聲不久前從總舵那邊重新寄來的補給。

    徐非曲瞧著朝輕岫的背影, 難得幽默地想著，幫主愛下棋，還喜歡研究藥理, 撇開她的實際行動不提，本身興趣其實頗為文雅, 看起來很像一個好人。

    由于朝輕岫在藥鋪的停留有著見義勇為這樣充足的理由，加上在此逗留期間時不時還會臨窗遠眺，露出一副等待什么的模樣，所以許白水哪怕覺得“會分舵后可以更好地調(diào)派丘垟分舵的成員來掩飾榮今古的行蹤”，依舊沒有提出自己的異議。

    第四天白天。

    今天一早到此巡視的人員統(tǒng)共四人，而且并非前兩日剛剛見到的那些弟子。

    *

    山花塢。

    許多幫眾都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近來分舵中的氣氛出了端正肅穆外，還多了一絲凝重。

    當著下屬們的面，舵主香主們還能表現(xiàn)得云淡風輕，仿佛根本沒發(fā)生幫主失蹤在半路這樣莫名其妙的意外。然而等到只剩自己人，尤其是只剩被幫主提前派來的那些自己人的時候，大家才會忍不住露出難掩憂色的面孔，眾人面面相對間，每一個都恨不能將對上司的擔心寫滿整張面孔。

    桑舵主及其下屬也不算刻意偽裝，畢竟朝輕岫本來應(yīng)該跟關(guān)藏文等人一塊過來丘垟，然而此刻作為護衛(wèi)的關(guān)藏文都已經(jīng)來了五天，主角卻始終遲遲不見蹤影，哪怕桑遺蘭往日跟朝輕岫沒什么交情，也得擔心自家?guī)团傻念I(lǐng)導(dǎo)層是否再度出現(xiàn)了巨大的人員變動風波。

    今日，桑遺蘭處理完手上的事，又跟下屬見過面后，便派人去城市周圍各個交通要道打探情況，看有沒有穿著白色衣裳的年輕人過來。

    穿白衣的人不少，穿白衣的年輕人也不少，可惜哪位都不是朝輕岫，桑遺蘭看著手下交上來的報告，思考著該如何與關(guān)藏文等人交流，頓時大覺頭痛。

    桑遺蘭獨自坐在小軒中，眉宇間滿是凝重之色，所有過來的幫眾一見上司的面，便會忍不住放輕腳步，免得惹得本就心中煩憂的舵主更加不快。

    雖然下屬已經(jīng)足夠體貼，桑遺蘭依舊在感受到有人靠近時便抬起頭，嘆氣一聲，問：“什么事？”

    負責跑腿的幫眾回答：“是杜香主求見?！?/br>
    桑遺蘭揉了揉自己的太陽xue，道：“快請他進來?！?/br>
    通報中只有杜香主一位，來的卻是兩人。

    同樣身為丘垟分舵香主的王單明快步走進來，先喊了一聲：“桑大哥！”然后道，“我來找你，在門口正好瞧見杜兄弟，就跟他一塊進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