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尸有些焦急，他拉著站在原地不動的少年。

    迫切地，讓他念出了熟悉且長遠的稱呼——

    “小師兄！”

    “這邊！”

    第140章 洞窟

    “你知道路, 是嗎？”宿聿的聲音有點艱難。

    四周嘈雜的聲音似乎都在關注被翻出來的陣法，而且在狹小的兩人間隙間，宿聿能看清活尸身上嬌嫩的皮膚與腐敗的舊痕, 新rou與腐rou交錯明顯，像是在一具人軀上留下溝壑痕跡，是千年歲月里的不斷重組與復合, 最后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

    ‘徐天寧?！?/br>
    劍宗與醫(yī)宗隔了兩座峰，怯懦膽小的小師弟被醫(yī)宗大師兄帶著，躲在高大的師兄身后，微微探頭地看向他，天賦異稟、安靜內斂，那是少年時期的宿聿第一次見到徐天寧時的感覺，兩人年齡相仿，入門也就相差了不到一年時間, 卻有點像是印出來的兩個截然不同的模子，不比來來往往的師兄師姐，每次經(jīng)過都會仰仗師長地摸他的頭，卻是第一次有人站在自己面前，膽小怯弱地喊一聲小師兄。

    所以自那匆匆?guī)酌嬉娺^后，宿聿第一次能獨自下劍宗的峰頭，就是去隔壁的醫(yī)宗。

    ——見那個師門同輩里, 晚他進門一年的徐天寧。

    小屁孩年長稍許，卻還是會跟在師兄師姐后面, 其他人會撒嬌求教的時候，他只會呆笨地悶頭苦記, 獨自研究……甚至連取妖血做藥引都木訥膽小，也沒敢求助師長, 然后那一次宿聿為了幫他逮一只妖兔，兩人差點在山中迷路，最后是發(fā)現(xiàn)他未曾歸家的裴觀一循著找來，后面還跟著丟了孩子的醫(yī)宗大師兄。

    自那一次后，宿聿也不知道何時與徐天寧成為了無所不言的好友，只記得歲月蹉跎間，他跟徐天寧無話不談，有時候他為了逃避劍宗練劍，便會偷偷地跑到徐天寧的醫(yī)廬里待著，一人學醫(yī)，一人學陣，也不用多說話，默契地不會互相打擾，甚至后來頑劣到任由師長跟在后面收拾殘局，他們也無憂無慮，更多的事情，宿聿記不清了，一直走到了那年血蟲襲擊天虛劍門醫(yī)宗。

    血瘟疫壓在天虛劍門上的那一日，天空似乎印著退不去的血紅。

    咒殺的陰霾蓋在醫(yī)宗無數(shù)的草藥以及日夜不寐的徐天寧身上，一身醫(yī)袍滿是污痕，剩下的只有不斷試探而出診治方案，躺在地上的是他敬愛的師長，醫(yī)宗的命脈就像是壓在他的身上，數(shù)日未曾休息的疲憊籠罩在他的身上，面前的藥皿中裝著從各個師長同門身上取來的血瘟疫血蟲，費盡所學的他冷聲地說道：“我不確定能不能成功，但以毒逼蟲是最好辦法……咒殺可能引來魂靈不穩(wěn)，我不敢試?！?/br>
    “我來，我布陣招魂穩(wěn)定他們的神識，你盡管用藥?！?/br>
    ‘徐天寧呢？’

    ‘失蹤了！同門的魂靈散失，徐天寧下落不明……’

    徐天寧失蹤在千年前血瘟疫的災禍當中，下落不明，尸骨未見。

    宿聿因招魂陣噬魂背上污名，在裴觀一的保護下離開天虛劍門，至此是一條沒有歸路的殊途。

    宿聿低著頭，手臂被活尸緊緊抓著，拉著他像是要帶他去一個更確切的地方，他腦海里有點嗡嗡的感覺，說不出的酸澀一點點涌上來，到口的問話戛然而止，腦海里的聲音停止時，丹田里的靈眼應聲浮起，喧囂的聲音如潮水褪去，情緒波動頓然被遏制，最后只剩下靈眼冷靜干脆的提醒——

    “宿聿?！?/br>
    拉著我，要去哪……

    你當年失蹤是來了神醫(yī)谷嗎？

    聲音拉回了宿聿的思緒，他意識一下回籠，眼前有點昏暗的視線聚集，見到了周圍不少修士圍在這邊，都在查看龍牙草下的陣法，旁邊的活尸拉著他，迫切的情緒根本掩蓋不住，這么久的陣法與魔道沒有關系，神醫(yī)谷里那些年長的修士也不可能忽略這樣陣法的存在，龍牙草辟邪清明之效，底下還有催生陣法，神醫(yī)谷修士在避難地方都沒找到人的話，那只有可能去了另外的地方。

    “宿聿？”傳音蟲的另一邊，一直留意傾聽傳音蟲聲響的顧七直聲詢問，控制著蟲的齊則回過神來，冷靜回復：“顧少主，我們這邊大概發(fā)現(xiàn)了神醫(yī)谷修士的去向，發(fā)現(xiàn)了陣紋布局的龍牙草——”

    聲音剛傳出，顧七身邊的江行風詫異道：“龍牙草怎么了？”

    齊則順著看去，看著宿聿與活尸站在龍牙草堆前，“我們發(fā)現(xiàn)草藥下面有陣法，是鬼主身邊的活尸發(fā)現(xiàn)的，玉衡真人說至少近千年。”

    聽到至少近千年的時候，顧七妖瞳陡然增大，他控持著傳音蟲緊了一分，而就在這時候，旁邊忽然傳來了駱青丘的聲響，是他們那邊有所發(fā)現(xiàn)，急切的聲音與山林緊迫的形勢融合在一起，顧七不得不被引走思緒，“齊則，你看著他?！?/br>
    齊則聞言稍頓：“怎么？”

    顧七掩下思緒，在顧家休養(yǎng)的這幾日里宿聿的沉默與靠近他看在眼里，他的師弟心底里藏著很多事，“沒事，我們這邊解決了，馬上就過去尋你們?！?/br>
    傀儡與兵器在御獸師的聯(lián)動下在山林中形成了一張無形的大網(wǎng)，山野林間的妖獸山蟲在御獸印的影響下成為無聲的眼線，黑使重新擺出了陽龍墓的機關陣，經(jīng)由傀儡快速傳遞而來消息匯聚成虛影，襲擊靈舟的黑衣人身上有魔氣，這點顧家早就在盟會中獲得與他們相關的氣息痕跡，想要在林中追蹤，條件合適便能從后手變作先手。

    “找到了！他們來這里的魔修非常多！”黑使急聲喊道：“在神醫(yī)谷東南側入谷，他們走的是山谷正門，離我們這位置不遠！”

    齊則聽到傳音蟲的聲音斷開，不禁看向旁邊的宿聿。

    “龍牙草，還這么多陣……可以沿著這段路找過去?！庇窈馓嵝训溃骸吧襻t(yī)谷里應該還有地方我們沒去。”

    神醫(yī)谷醫(yī)修稍怔，其他人問及此處，他立刻道：“龍牙草谷內到處都是，往谷內深處走，得往這邊?！?/br>
    他抬頭指向，正是活尸拉著宿聿急切想走的方向。

    眾人臉色怪異，想到活尸迫切想要帶宿聿往前走的舉動，然而來不及他們細想。

    下一瞬，源自他們后方的方向，猛烈的巨響在山霧中點燃！

    轟地一聲——令所有正在研究路線的修士豁然抬頭，只見濃霧中似乎有隱隱的火光，所及之處正是神醫(yī)谷前山的位置，齊則臉色稍變，即刻問傳音蟲那邊是什么情況，里面是江行風忽大忽小的聲音：“前山，我們在神醫(yī)谷入口處發(fā)現(xiàn)黑衣人的蹤跡，你們加快點速度。”

    “神醫(yī)谷門口打起來了？”齊六偵查片刻回來，“這么猛嗎！”

    比起他們這邊老弱病殘，另一邊的戰(zhàn)力可謂強盛，直接在神醫(yī)谷入口處與黑衣人起了沖突。但這也確定了他們所有的猜測，他們來得不算晚，這時間還能趕上，其他巡山找人的鬼修第一時間用卷軸趕了回來，活尸看了眼宿聿，見他跟自己往前走了路，它隨即就跑了起來，一下拉開了一段距離，似乎在指路。

    小人參落在宿聿面前，將人叼了起來，立刻循著活尸的方向跑去。

    “你們神醫(yī)谷連這路都告訴活尸兄弟了？”齊六小聲詢問。

    神醫(yī)谷醫(yī)修茫然：“？”我們自己都不知道路！

    活尸在山林里活動自如，它本身就身體靈敏，全力奔跑起來速度不比小人參慢，所有修士也不知道為什么突然間要跟著跑起來，但后面轟轟烈烈的聲音隔著山林傳來，緊隨其后松不開的壓迫感。神醫(yī)谷修士知道山谷內的龍牙草，卻從沒想到過這龍牙草居然是引路的關鍵，這從來沒師長與他們說過啊。

    “龍牙草在外界不常見，那便是生長環(huán)境極其嚴苛，現(xiàn)如今有催生陣法，且陣法連綿不知盡頭。”玉衡真人耐心地與其他修士解釋，神醫(yī)谷普通修士更是不知道這陣法的存在，“這樣的陣法，要么是每隔一段時間有人修復，要么他的陣法源頭靈力充裕?！?/br>
    話說到這里，萬惡淵的鬼眾像是突然間意識到什么，他們往后看去，萬惡淵里的草藥就是無需風嶺定時看顧的存在，因為這些陣法的陣眼用的是散落在萬惡淵各處的小靈脈：“——是靈脈！”

    “神醫(yī)谷的老前輩身在西界，不可能無人知道魔道的存在，也知道魔道能滲透入谷?！饼R則順著玉衡真人的話往下降，“所以他們會去的地方就是神醫(yī)谷不為人知的地方，極有可能是神醫(yī)谷的腹地或者禁地?！?/br>
    這龍牙草的盡頭，必然與神醫(yī)谷離不開干系，是神醫(yī)谷修士躲藏最優(yōu)的地方。

    陣法藏得這么隱蔽，方才是掘地甚久才發(fā)現(xiàn)陣紋，那萬惡淵里這具活尸怎么會發(fā)現(xiàn)龍牙草，齊則腦中掠過一絲可能，會知道的人只有兩種，一是神醫(yī)谷地位頗高的長老，要么就是外人且知道這個陣法存在的外人！

    那魔道余孽來此真的只是為了毀掉濟世救人的神醫(yī)谷嗎？

    急急掠走的山風動了起來，小人參狂奔中遠離了神醫(yī)谷山口的紛爭，扎進山林的時候像是進入了密雜繁復的世界，到處都是山林，更沒有人走出來的路，但沿途的龍牙草還在生長，活尸在前面攀樹越進，小人參粗暴地撞開了樹木。

    齊衍忍不住道：“小人參，你穩(wěn)一點?！?/br>
    墨獸不滿地呲牙：“就你嬌養(yǎng)，飯桶這么胖，撞不出的問題的?！?/br>
    風聲與樹木的沙沙聲穿過，夜里黑森的山林里破開一道微弱的光，有人急呼了一聲——“水流的聲音。”

    龍牙草的盡頭在神醫(yī)谷深山之內，山谷夾縫潺潺流動的山間細流，神醫(yī)谷修士詫異出聲，作為神醫(yī)谷的修士，他們從來沒見到過這樣的境況，這深山里什么時候有這種地方？

    “禁制，這山林里有陣法禁制。”有個修士反應過來，看向活尸所走的路沿途全是龍牙草：“跟著龍牙草走，才是正確的路線?！?/br>
    “師叔他們真的會藏在這里嗎？”

    “應該在這里吧！”

    神醫(yī)谷中藏有特殊的禁制，千百年來沒谷內修士探訪，全因此禁制將入內的修士隔絕送走，擅醫(yī)的神醫(yī)谷搞不出這等強悍的迷陣，那到底是誰布下這種陣法……？疑惑在修士中蔓延，玉衡真人卻從中豁然明白，布陣的人不是醫(yī)修，與魔道相關的，千年只有一個人符合。

    天虛劍門陣修，留下秘藏的奚云平。

    那位給后世修士留下秘藏的修士，留下的東西，恐怕不止虛妄山林。

    山林的另一邊，白使的怨念無事發(fā)生，因為盯著他的還有在虛妄山林見過幾面的小女鬼：“你跟我這么近作甚？”

    “廢話不用說那么多?！背劣晖矝]想留在這，她若是在靈舟上速度快一些，現(xiàn)在已經(jīng)跟著宿聿進山谷，聲音冷靜：“若不是你傀儡不夠，我的兵器庫就不會用在這?！?/br>
    白使：“？”

    這還怪上他了！

    戰(zhàn)力充裕的情況下，不見神明的霧氣在山霧中追蹤的速度極快，一聽到陣修確定位置，不見神明就已經(jīng)跟上步伐，當機立斷地先放出黃粱夢去阻截黑衣人的退路。鎖定位置，江行風由齊則的護衛(wèi)保護，兩人去啟動神醫(yī)谷的護谷陣法，顧七與顧鋒直接去神醫(yī)谷的谷口，顧家的修士已然與黑衣魔修發(fā)生沖突，但事情還未完全結束。

    黑使看著經(jīng)由其他人傳來的消息，通過傳音蟲與顧七交流道：“目前看到的只有與盟會查出魔氣本源相似的魔修，但二當家說的靈舟上那個黑衣人，我們沒有發(fā)現(xiàn)相關的氣息，神醫(yī)谷北面離我們太遠了，所以無法確認他們是否已經(jīng)入谷了?！?/br>
    普通的黑衣魔修他們能對付，但那三個修為強盛的魔修，找不到，便無法安心下來。

    顧七聽到這眸光微沉，他們帶來的修士暫時能與神醫(yī)谷口的魔修抗衡，但更重要的目標是找到主使的三個黑衣人，也就是不能全部留在這里，“我跟二當家入谷，”

    “不見神明跟你們走?！焙谑沟溃骸肮瓤谖覀兡苁刈??！?/br>
    顧七凝目看向山林里，心中隱隱有些不安，見顧鋒與其他修士商議布陣，他身形一動沒入了山谷當中，往著另外的方向朝著神醫(yī)谷躍進，當年的小醫(yī)宗已經(jīng)變了一副模樣，但越是往里走，千年前天虛靈脈崩塌危及四界，這個小醫(yī)宗隱于山林，受到坍塌的影響比他預計中的要小……他知道宿聿的目的，若是聽完他母親巫云月那段話，宿聿會感興趣的人只有一個——

    神醫(yī)谷的老谷主。

    “……”

    沿著流水往上，是潛藏在山谷內側的密林。

    龍牙草撥開的內里，小人參艱難地縮著身形，撥開內里，看到了一條通往山道深處的甬道。這樣的洞窟甬道，隨行的醫(yī)修從未見過，從他們進入龍牙草禁制陣法，一路走到現(xiàn)在，偌大的神醫(yī)谷似乎在奇門八卦中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而現(xiàn)在無聲地揭露在他們的面前。

    “草叢有壓倒的泥土痕跡?！?/br>
    外邊的禁制尚無人踏足，而走到洞窟邊，宿聿低下頭，見到了疑似人的腳步，路過溪邊，沾濕的布履帶著泥土，踩在了洞窟邊的草根上，不久前此地曾有人來過，不止一人，全都進入了洞窟當中。

    活尸走在了前面，他走幾步路，都要回頭來看宿聿一眼。

    確定宿聿跟上了，才會繼續(xù)地往里走。

    洞窟狹窄，分叉路甚多，狹長的洞窟甬道令人不得不彎下腰來，小人參變小，宿聿落地而行，緊跟在活尸的身后。隧洞中只有滴滴答答的流水聲，洞窟沿邊是仍然茁壯生長的龍牙草，活尸還在循著路往前走，像是一路走來，全憑著這龍牙草的氣息。

    洞壁內唯一的靈植草藥，就是谷內隨處可見龍牙草，引得數(shù)多修士好奇，卻不敢多言。

    路過幾個分叉口，昏暗的甬道內，忽然亮起微弱的光。

    苔痕亮著微弱的淺藍光，宿聿往前走的步伐一頓，他抬頭看去，看到這狹窄的山壁上寫滿了文字，文字深入洞壁，可見刻者修為強盛。萬惡淵里鬼眾自從陽龍墓的妖文后就心有余悸，見到這狀況，一個個立刻警惕起來，墨獸卻看了一眼，咦了一聲：“這不是上古文字，應該是修士刻的?！?/br>
    “這是醫(yī)經(jīng)啊！”神醫(yī)谷的修士豁然出聲。

    警惕周圍的修士還在辨認字痕寫的什么字，聞言一愣：“醫(yī)經(jīng)？”

    “古法寫的，寫的都是草藥?！贬t(yī)修說完訝異道：“可醫(yī)經(jīng)怎么會寫在這種地方，這根本沒人看?。　?/br>
    宿聿一下停住了腳步，靈眼能見到的是滿壁的痕跡，微弱的氣息仍能讓他趕感受到殘存的氣息。

    刻字遠隔千年，卻不曾陌生，經(jīng)歷風霜的石壁，他卻能認出此地字痕上揮之不去的熟悉感。

    “難道這地方是我們神醫(yī)谷的禁地嗎？”

    “不是吧……外面那些陣法，我們從來都沒進來過這個地方?！?/br>
    “這些醫(yī)經(jīng)，我在藏書閣見過抄錄的！”

    “不對不對，你們往后看，這寫的是什么醫(yī)案啊，連癥狀都沒寫出來，全寫的是解法?！?/br>
    修士們竊竊私語的聲音沒有影響活尸的步伐，他往前走了數(shù)步，見宿聿停在原地，急忙回來拉上他的手繼續(xù)往里走。那句出現(xiàn)在耳邊的小師兄像是曇花一現(xiàn)，不怎么能說完整話句的活尸沒有說話，卻迫切地帶著他，像是千年帶著他躲進醫(yī)廬里的某個小地方，分享著屬于自己的一寸之地。

    石壁上的刻痕，是徐天寧的字跡。

    千年前徐天寧失蹤后去了哪里，千年前天虛劍門找遍的徐天寧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