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娘娘千秋 第11節(jié)
柔妃算得上是這宮里最耳目通達的幾人之一,畢竟若是身份等閑的妃子,太極殿的人也不會冒險與之勾連。 不過,真要和在今上眼皮子底下當差的人牽上線還是不易的,柔妃花重金買通的其實也只是個在外圍當值的小太監(jiān)而已。 消息靈通得仍很有限。 譬如孟緒侍寢當日的形況,她不是沒有探問過,得知的也就是除了孟緒提前見到了皇帝,并無什么異常。 尺素小心翼翼地為她簪好花,斟酌道:“奴婢覺著,是娘娘太抬舉孟氏了,陛下都說不準早就忘了這號人了。” 柔妃面有恨色:“可本宮思來想去,就是不能放心。你說,若孟緒真的惹了陛下不快,陛下還能容她留宿太極?若她沒有,那就憑她那副狐媚樣子,還有那張巧舌,表現(xiàn)又能差到哪里?” 譏笑一聲又道:“沒聽那天耿氏說么,當年她那個空有胸前二兩rou,腦子里缺根筋的蠢東西,都能得了賞賜。別是孟緒偷偷憋著什么本宮不知道的壞主意呢?!?/br> 她可不是抬舉孟緒,而是柔妃委實不能相信,這么三言兩語就能讓自己吃癟的人,會是個庸碌、甚至愚蠢之輩。 “陛下日理萬機,也許就是單純忘記了賞賜也不一定?” 鏡中女子美則美矣,此刻瞧來神情卻有些猙獰,尺素不敢直視,看了一眼就又低頭,“再說這孟美人最近和蘅蘭軒那位交往頗密,這宮里誰不是拼了命地順著陛下的心意做事,孟美人這樣,不是自個兒斷送前程?” 柔妃卻更不以為然:“一個慧嬪算什么,你還真和那些蠢貨一樣,以為陛下在意她是死是活,過的好不好?!?/br> 她拂開尺素在髻邊拿著簪釵比劃的手:“行了,陛下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再打扮下去,都要讓人捷足先登了?!?/br> 忽而她心頭浮上一念,幽冷地笑起來:“這樣,你即刻讓人把孟氏請到仙都殿來,就說,我‘請’她幫個忙。” 雖說是請,然而上有召,下不可不至。 不能明著打罵,那就做點表面文章,用點暗里手段,回頭誰也不能指摘她不是? * 連著幾日雨又連著幾日晴,園林春色如洗。 時和氣清,太液水漲,連帶著池邊一樹樹的粉玉香雪,也漸次舒展開嬌姹的眉眼。 隨駕的扈從在不遠處肅立,成圈地哨守著,以免有人到此侵攪了君王這難能可貴的雅興。 這兒算是太液池與御花園交界的地方,群芳百卉,傍水而受滋養(yǎng),四季輪替,以能常春不衰,因而不遠處的小亭上有一塊御筆所寫的牌匾,題名“四時春好”。 這小亭也就被喚作了四時亭。 蕭無諫抬手壓低一枝六角亭檐外的花枝,骨節(jié)分明的指碰過蕊絲,沾有了一點膩膩的芳塵,他用指尖摩挲著,不知想起了什么,輕笑了一聲。 隋安看得一陣欣慰。 公事冗重,此前多少次他想勸陛下出來散散心,最后都強自吞了聲,今日難得陛下有這個興致。 他暗暗記下了陛下拂過的這枝花的樣子,預備回頭就剪幾枝供在玉堂金殿之上,就憑它能博君王一笑,就該賞! 忽而,隋安一定睛,卻自花影之中,遠遠瞻見一襲春裙。 柔妃今日特地沒坐輦轎。 若乘輦必定要興師動眾,實則遠不如兩條腿走得更快。 是以隋安都不消多分辨,一看那裙裳,就知來者是誰。壓著嗓子對亭中的人稟告道:“陛下,是柔妃娘娘。” “嗯?!?/br> 蕭無諫不咸不淡地應(yīng)了一聲。 隋安便明白了,這是可以放行的意思,對著眾侍打了個手勢。 至于柔妃之后,倘有別的嬪妃再來,那便一律要攔下了。 柔妃來時一路腳底生風,和踩了輪子似的。 直至走到蕭無諫幾丈之內(nèi),才刻意地放緩了腳步,走出分花拂柳的娉婷美態(tài)。 她并未直接踏入亭中,而是立在階前,一改在其余人前的囂張跋扈,掐柔了些嗓音,略含期待地問:“陛下這是在等誰?” 眼中滿映出那人如壑中松、澗邊竹一樣修長的身姿。 紫玉帶,玄金履,凜然孤絕。 柔妃不免想起,曾經(jīng)似乎也有這樣的一次。只不過那次她站在這里,還有旁人與她比肩,她還需分外忐忑,亭中那人轉(zhuǎn)過頭,第一眼看到的是不是自己。 終于如今,只有她了。 背身而立的君王好整以暇地回眼,“妙嫦既來,朕豈能等他人?” 妙嫦即是柔妃閨名。 每每聽見帝王這樣喊,柔妃總恍惚覺得自己也得到了幾分帝王的真心,胸中怦然如擂,一腔情愫呼之欲出。 于是一陣熱烘烘的嬌笑里,柔妃輕抬起霧綃云縠的袖子,半掩面低頭:“妾也只是閑逛到此處,沒想到卻遇見了陛下。妾與陛下,算不算心有靈犀?” 蕭無諫眼中不見任何波動,只道:“過來。” 向來女子眉眼羞低,臉霞半生,總是動人的,柔妃便這樣保持著,步步相近。 因而錯過了此刻,帝王面上未加掩飾的平靜與冷冽。 就好像不在意來的人是誰,亦不在意所謂的偶遇是不期而會,還是處心積慮。 就連躬身退避的隋安,也未能發(fā)覺。 * 月下閣中。 仙都殿的一等宮女親自叩謁,簌簌只好不情不愿地開門將人迎進。 孟緒讓人賜座看茶:“無事不登三寶殿,尺素姑姑不妨直言。” 尺素有些驚訝于她竟然能記得自己名字,面上卻不顯,只是抬手:“茶就不必了,我來是替我們娘娘請美人走一趟,仙都殿自有好茶好座,恭候美人。” 一等宮女已是宮女中的上流,甚至遠比那些低品的小妃子來的風光。只要不是在柔妃面前,尺素便都能伸張開那份傲骨。 此刻更是拿下巴尖對著人。 一旁,簌簌聽她說得不清不楚的,梗著脖子問:“什么事,非要我們美人過去?” 尺素剜了她一眼:“這不是你該問的,也不是我能答的?!?/br> “姑姑帶路吧?!?/br> 孟緒已然起身,用眼神安撫簌簌。既然不能不去,又何必多問? 尺素很滿意她的配合,在側(cè)前引路:“我們娘娘還讓我問美人一聲,她有些好奇,美人送上去的,究竟是什么書?” 實則頭一次請安的那日,后來也有妃子問起孟緒給陛下送了什么,才能得到這新秀中承幸的第一人的殊榮。 孟緒也“照實”回答過:“是半本話本子?!?/br> 而今尺素又問了一遍,孟緒也就再答了一遍:“半本民間話本,柔妃娘娘也有興趣嗎?” 尺素見她不肯具以實告,厲色道:“美人這樣回答旁人便罷了,想以此糊弄我們娘娘怕不能夠。半本話本子或能吊別人胃口,但恐不足博得帝王青眼吧?” 兩人走過之處,青得發(fā)黑的宮磚的縫隙里,一夜又生春苔。路上行人經(jīng)此,總要慢下腳步。 幾個宮娥正興致勃勃說起在太液池邊看見了御駕的事,正撞見孟緒和尺素,趕忙斂息收聲,靠邊行了個禮。 “姑姑這是在審問我?”孟緒的聲音不大,卻剛好能讓旁人也聽見:“不過,連柔妃娘娘的宮女言談之間,對圣心也竟這樣了解,看來娘娘此刻人未必在仙都殿了。” 宮娥說在太液池邊看見了御駕,柔妃又豈會錯過。 尺素臉色一變,不知是因為孟緒當眾挑明了她話中的疏漏,還是因為自家主子的行蹤被猜到的緣故。 腳下陡生一點促迫,走快了些許,態(tài)度也不再那么強硬:“美人折煞奴婢了。至于娘娘在不在,美人去了便知?!?/br> 孟緒目不旁視:“姑姑既怕被折煞,那便更該知道,有些事,不是姑姑該問的,也不是我樂意答的?!?/br> 孟緒的聲音鮮少這般刻意凜冽下來,一時仿佛漱過白石的春澗水,初初破冰消凍,悅耳之余,卻要冷得掬水的人滿掌冰涼。 哪還有之前的客氣。 因為自己剛剛對她的侍女這樣冷言冷語過,如今她便要依樣奉還? 尺素只覺得被這冷聲一震懾,仿佛東西壓在了脊背之上,力逾千鈞,竟有些喘不過氣。 “是?!?/br> 一路竟都未再出言。 倒是簌簌,見尺素啞聲,樂不可支地跟在孟緒后頭,解氣得像個搖晃起來的小尾巴,沉重的腳步都輕松了不少。 直到走過連亙的一帶紅墻,這宮中最為精麗的宮殿之一的大門就近在眼前,樹頭的春陽在階檻上落下瑰艷的光斑,閃閃浮動。 尺素才能重新拾起從容而得意的笑色:“請吧,美人?!?/br> 是了,鴻門有宴,請的可不是自己。自己又有什么好慌的? “我們娘娘說了,美人既然獻書于上,想是頗擅此道。恰好我們娘娘近來也尋到了一本好書,可惜是孤本,宮里丫頭手又笨,故而想勞動美人秀筆,代為謄抄一冊?!?/br> 尺素并未引孟緒入正殿,而是穿廊幾步。很快就有小宮女替孟緒打開了一處偏閣的門。 孟緒抬眼。 雕花門側(cè),兩邊都站著身骨筆直的小宮娥,不像是迎請嘉賓,倒像是看守犯人。 果然,又聽尺素道:“娘娘急著要,千叮嚀萬囑咐,美人今天抄完了才能出這道門,若是入了夜也不必擔心,回去的時候自會有人替美人掌燈。” 孟緒就這么被“請”了進去。 屋內(nèi)案頭,文房四寶俱已齊備,另有一冊字稠頁厚的古書,放在鎮(zhèn)紙邊上,靛藍的封皮,瞧上去確然有些年頭。 既來之則安之,孟緒在案前坐下,竟是專注地翻起這孤本來。 退出去時,尺素瞥到她那副處變不驚的樣子,不免有些犯嘀咕。又覺是自己多想,人都在甕中了,想來不過虛張聲勢而已。 向來妃子有所過失,不會如那些個宮女太監(jiān)似的,動輒施以棍棒藤鞭。抄書自省便是懲戒的主要手段之一,雖非雷霆手段,卻也足夠煎熬。 這滿本密密麻麻的蟻字,抄是抄不完的,等抄到手僵眼花,兩目發(fā)黑的時候,也就可以放人回去了,總之是擾不到娘娘的好事,又能小懲大誡,殺殺彼之銳氣。 尺素正冷笑著要合門,卻聽孟緒忽道:“既要抄書,還得回去拿些東西。我不能離開,我的侍女總可以出入?還是說,柔妃娘娘拘我在此,當真是將我視同犯人了?!?/br> 尺素手一頓:“美人說笑了,娘娘只是怕您心有旁騖,才有這番安排。只要美人好生留在此處,讓人去取個東西,自是無妨的?!?/br> 雖有些不明白孟緒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尺素卻也不怕一個婢女能弄出什么幺蛾子,莫非還能去搬救兵或是告御狀不成?陛下這時候可不會見其他人。 縱想再穩(wěn)妥些,左右找個人跟著那婢女也就是了。 思量過后,她放心地關(guān)上門。 不見幽閉的小室里,泰然若定的女子挑開燈焰的殘蠟,珠膚為之輝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