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天堂花 1
苗苗奶奶是在大雪停的第一個晚上去世的,很突然,悄無聲息。 他們吃完晚飯準備收拾的時候,苗苗跌跌撞撞地從外面跑進來,看她身上沾著的雪,就知道應該是路上摔了不少次。 她找到蘇遇,氣喘得厲害,話說得不是很全,眼睛被一層薄薄的水霧籠罩,“叔叔,你去看看我奶奶好不好?奶奶...奶奶...她不動了。” 蘇遇心底立馬閃過一陣不好的預感,沒來得及問什么,他提起醫(yī)藥箱就往外跑,何皓和齊櫟也跟著跑出去。 苗苗站在原地,身子一陣一陣地抖,不知道是冷的還是怕的,季思桐蹲在她面前,握緊她的手臂,緊張地問:“奶奶怎么了,怎么突然就不動了?” 苗苗伸手抹眼睛,抽抽嗒嗒地告訴季思桐傍晚發(fā)生的事,“下午放學回家的時候,我看見奶奶倒在床上,我過去喊她,她也不動,就看著我不說話,我以為奶奶是最近生病太累了,說不出話來,就想去做飯給她吃,可是我做完了,奶奶還是躺在床上,眼睛已經(jīng)閉上了,嘴巴鼻子,流血了,流血了?!?/br> 她越說抖得越厲害,季思桐和元芷對視了一眼,也忙不停趕出去,苗苗被嚇到,剛才走過來又是一路磕磕絆絆,現(xiàn)在整個人都是軟綿無力的,季思桐拉著她走都能感覺到她的僵硬。 季思桐彎腰把她抱起,緊緊擁在懷里,七歲多的小女孩,雖然長得瘦,但是抱著在雪地里走一路還是挺費勁的。她的手在陣陣發(fā)酸,可是卻抵不過心里的酸澀。 元芷扶著她的手臂,看她一副很吃力卻堅持的樣子,說道:“思桐我來抱一會吧?!?/br> “沒事,就快到了。” 苗苗似乎感覺到她變得急促的喘息聲,趴在她耳邊小聲地說:“季老師,你放我下來吧,我可以自己走。” 季思桐腳下一頓,隨后將人放下,幫她理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真的可以嗎?” 苗苗堅定地點點頭,牽起季思桐的手,“我要回去看奶奶。”提起奶奶兩個字,雙眼又是一紅。 “不怕,季老師陪你回去?!?/br> 季思桐和元芷帶著苗苗趕到的時候,何皓站在最外面,蘇遇和齊櫟半跪在床前,垂著頭,垮著肩膀,背影看上去就是一副頹唐模樣。 “怎么樣?”季思桐小心翼翼地問。 何皓臉上的表情和平時全然不同,收起了玩笑,變得嚴肅,他沉重地搖搖頭,說出從醫(yī)這么多年最不愿說的一句話:“發(fā)現(xiàn)的太遲,來不及了。” 季思桐牽著苗苗的手一松,心口一窒。 蘇遇突然站起來,按了一下齊櫟的肩膀,示意他記下待會自己說的話:“死者,64歲,死亡時間,下午5點到6點,死亡原因,血管內的血液外溢進入顱腔侵襲腦部引起出血,口腔、鼻腔、耳朵皆有出血,屬重度突發(fā)腦溢血,因無機械設備,無法進行更精確的診斷。”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語氣里滿是無力,“通知鄉(xiāng)長,讓他和苗苗父母聯(lián)系一下,辦一下老人的后事吧?!?/br> 苗苗雖然聽不懂蘇遇說的一大串術語,但是她聽到了那個死字,即便年紀小,對于死亡,她到底是清楚的,蘇遇說完最后一句話,她便撒腿撲向床邊,眼淚已經(jīng)不需要醞釀了,刷的一下流滿了整張小臉。 不大的房子,充斥著她帶著哭腔,一句一句聽到令人心碎的“奶奶”。 季思桐拽住元芷的手,握得很緊,緊到元芷都感覺到疼。 來了半個月,她和苗苗奶奶相處時間雖然沒有和院里大嬸來的多,只有三次的碰面,但是她還是記住了這個面目慈善,對人和顏悅色的老人。 第一次見她,是他們在學堂上課的第一天,她帶著苗苗過來,被老繭布滿的手緊緊牽住她的手,一邊和她道謝一邊煩請她代為照顧自己不善言辭,靦腆內向的孫女。 第二次見面,她來接苗苗放學,給他們帶了熱乎乎的姜湯,那句不長的話和話中帶著的暖意,她至今記得,“大冷的天,我們這大山里頭也沒啥好取暖的,給幾位老師熬了點姜茶,希望你們不要嫌棄,老婆子年紀大了,手藝不好。” 那碗姜湯,季思桐不敢說是喝過最好喝的,卻是最暖的,像一團棉紗將冰冷的心層層包裹的暖。 最后一次見面,是她跟著蘇遇來看她,就在昨天,老太太躺在床上,見到他們來還很開心,明明身體不舒服還硬撐著坐起來和他們聊天?;蛟S活到他們那樣的年紀,對生死早已有預感,老太太和他們說了很多苗苗的事,沒有明說,卻足以讓他們知道她對這個孫女的牽掛。 明明昨天他們還在談話,還在說笑,今天,卻是一個天堂,一個人間。 大雪過后帶來的不是初霽,而是另一場無聲的雪,落在每個人的心里。 季思桐不敢去看她,可雙腳卻是有意識般慢慢走上前,老太太平穩(wěn)地躺在床上,床不大,老太太身體骨架也不大,只占了半張床。她閉著眼睛,臉上的褶皺因為面部的松弛趨于平緩,嘴角鼻腔上的血跡被蘇遇和齊櫟擦干凈了。目光移到她放在身側的手,一塊紅色的布被她緊緊拽著,像是在護住什么珍寶一樣。 季思桐點了一下還半跪在床前的齊櫟,示意他去看老太太的手。 齊櫟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抹鮮艷的紅映入他眼簾,他小心掰開老太太的手,她抓的很緊,齊櫟用了幾分力氣才把那塊布扯出來。 包裹在布里的是一沓錢,沒有整百,面值最大的只有20塊,其余的全是一塊兩塊五塊和幾毛,紙幣最上面還放著五六個硬幣。 “我不會賺錢,家里也只靠著苗苗她父母維持生活,可是他們每個月寄回來的也不多,所以我就自己攢著,一分錢一分錢攢,等攢夠了,我就送我孫女去城里上學?!?/br> 她昨天說過的話,還在她耳邊盤旋。 齊櫟點了一下數(shù)目,“157塊五角四分?!?/br> 157塊五角四分,她攢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發(fā)皺的紙幣,她數(shù)了多少次?她為什么用紅色的布包著,季思桐大概知道。 紅色是喜慶的顏色,讓孩子有書可讀,不是件喜慶的事嗎? 苗苗還在哭,趴在老太太逐漸冷卻的身體泣不成聲。 季思桐沒想去讓她別哭,對于一個七歲的孩子而言,唯一能表達對奶奶的不舍和挽留,大概只有哭泣了吧。 壓抑的氣氛讓不透風的屋子變得更為悶,她有些呆不下去,想出去吹吹風,透透氣,轉身的瞬間,眼淚毫無預計地從眼角滑落。 低聲同元芷說了一句:“我出去,透透氣?!?/br> 走到房門,卻見阿黃在門口趴著,垂著腦袋,眼睛直直盯著門檻,身后是它幾個孩子的窩,想必是它叼過來的。毛球也在里面,她擔心它剛出生沒有母乳喂養(yǎng)以后抵抗力弱,便送回來讓它在阿黃身邊待一段時間。 季思桐摸了摸阿黃的腦袋,啟唇:“進去看看奶奶吧。” 阿黃抬起頭看她,復又低下去,嗚咽了幾聲。 動物也是有靈性的,它知道陪伴它多年的老主人不在了,但它不去打擾,只摸摸守護。 阿黃用沉默的方式,帶著它四個孩子,送了老太太最后一程。 季思桐再也忍不住,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掩面跑出去,發(fā)現(xiàn)何皓和蘇遇也在外面,蘇遇站在門前那塊大石頭上,何皓站在門口,呆呆地望著蘇遇的背影。 聽到有腳步聲,何皓轉過身來,季思桐連忙將眼淚胡亂一擦,他淡淡一笑,想安慰她一句卻驚覺平時能言善道的他,面對死亡,他也做不到坦然。 從事醫(yī)生這個行業(yè)已經(jīng)有好幾個年頭了,但他還是見不得生死別離。 他指指前面的蘇遇,對季思桐說:“去看看蘇遇吧,他很不好受?!?/br> 蘇遇確實不好受,兩天前他還在和何皓商量什么時候送老太太進城里檢查,還在和齊櫟商量給她用什么藥能穩(wěn)住病情,商量的結果,還沒得及實現(xiàn),成了泡沫,一觸就破。 見鄉(xiāng)長和幾個山民匆匆趕來,何皓嘆氣,手在季思桐肩膀上壓了壓,“鄉(xiāng)長來了,我進去看有沒有需要幫忙的,你在外面替我陪會蘇遇?!?/br> 季思桐紅著眼睛點頭。 她走向蘇遇,慢慢爬上石頭,輕聲道:“蘇遇?!?/br> 蘇遇的身體不經(jīng)意顫了顫,他沒有回應,眼睛還眺望著遠方,半晌,他才出聲:“其實我不應該等的,那天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應該帶她去醫(yī)院檢查的,在路上發(fā)病也好過在家里,至少我還能給她急救。這幾天我來的次數(shù)不少,就是怕她像這樣突然發(fā)病,可...”他突然自嘲地笑,“還是沒用?!?/br> 他的自責和內疚,讓季思桐心里越發(fā)酸澀。 每次面對死亡時,我們總是先安慰患者家屬,怕他們熬不過至親離世的痛苦,卻忘記去安慰那些替他們在死亡前線上站斗的醫(yī)生,他們拼盡了全力,卻還是阻止不了心電圖上那些上下浮動的曲線最終趨于一條平緩的直線。 他們也會難過,也會覺得無力,只不過這些負面情緒都在出手術室之前,被妥當收在那身整潔綠色的手術服里。 誰能清楚,醫(yī)生說出那句“抱歉,我們盡力了”時,內心掀起了多少狂瀾。 然而卻還是有家屬的指責和謾罵,有醫(yī)鬧,有質疑,醫(yī)學不是沒有漏洞的,醫(yī)生也不是萬能的,他們是治病,不是救命,起死回生的靈魂醫(yī)者,這頂帽子給他們戴得有多高,被摘下時就有多粗暴和決絕。 身為醫(yī)者,他們不僅值得尊重,還應該被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