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1

    郊區(qū)公墓，清晨的陽光淡淡透明，視野開闊。

    坐落在公墓東南角，有一座不起眼的石碑，石碑前遺照上的女孩笑靨清甜，二十出頭的年紀(jì)，一雙烏黑明亮的眸子微微彎起，神采靈動。

    “菡英她……最后有沒有跟你說什么？”

    林之樺正將一捧菊花置于墓前，聽見靳遠(yuǎn)的話動作頓了一頓，微低頭，淡淡說，“她一直不肯談起你的事?！?/br>
    “我……真的不知道她已經(jīng)懷孕了，否則我也不會……不會讓她一個人離開！”

    靳遠(yuǎn)握緊拳。

    林之樺眼神動了動，偏頭看向靳遠(yuǎn)，那其中蘊(yùn)藏著許多質(zhì)疑與猜測，“離開的話若是盡力去找也能找到的，更何況，你們連孩子都有了，你不應(yīng)該對她負(fù)責(zé)任嗎？”

    “孩子……”靳遠(yuǎn)搖頭苦笑，“我知道這么說你一定會罵我混蛋，但那的確是個錯誤，徹頭徹尾的錯誤?！?/br>
    林之樺默然，他又將視線落上墓碑，半晌，緩緩道，“菡英也說過相同的話，說這是個錯誤，說孩子不該來到這個世界……可最終，她也不肯放棄他，直至她臨產(chǎn)的那天，我才知道，她早明白自己已經(jīng)到了癌癥晚期，生孩子等于加速死亡，但她卻仍舊渴望他的降生，天天數(shù)著日期等著盼著……”

    靳遠(yuǎn)緊握的拳頭在顫抖。

    林之樺說著話的時候，似乎連自己的心也沉浸了，沉浸在回憶蒼涼的幸福中。的確是這樣，那段日子，或許可以稱作幸福。

    他陪著女孩走過懷孕的艱辛，直到孩子出生。

    寶寶睜開眼，第一個看見的人是他，那雙黑琉璃色的瞳孔被半開的眼簾遮擋，迷迷糊糊瞅著他瞧，瞅著瞅著，林之樺的心就柔軟得一塌糊涂，寶寶看他笑，也彎了眼角，皺巴巴的臉兒好難看，可是林之樺卻覺得可愛到能讓他心疼。

    或許這就是緣分？

    只一眼，原本清清淡淡的關(guān)系就變得比血緣還要至深至濃，還要刻骨銘心。

    而后的兩個月，在旁人眼中林之樺是最體貼的全職爸爸和溫柔老公。別人都以為他和女孩是一對，林之樺不反駁，她也只是調(diào)皮地抿嘴，兩個人坐在寶寶的搖籃旁邊，有默契地輕輕晃動搖籃，看著寶寶啃手指頭的小模樣，時不時抬頭相視一笑。

    很單純，沒有任何曖昧。

    他們之間本就存在友誼，因為寶寶的降生又結(jié)了親情的繭，層層纏繞起來，像個溫暖的巢將兩顆孤獨的心包裹在一起。

    那時候林之樺就會想，以后也這么過去該有多好，或許一輩子再別無他求。

    但這想法只能是自欺欺人，女孩的生命在倒計時，從等待寶寶降生的時候開始，每天他都默數(shù)著計算著在過，每天都希望最完美最充實。

    林之樺不讓自己表現(xiàn)出悲傷，女孩的臉龐也總是帶著笑意，一天比一天更蒼白，卻一天比一天更明媚。她總會和林之樺說些快樂的事，比如離開學(xué)校以后走過哪些地方有過哪些見聞，甚至連艷遇都拿出來打趣，卻仍舊獨獨不肯談起靳遠(yuǎn)。

    林之樺曾以為，她永遠(yuǎn)都不會再提及那個人了。

    卻沒想到，必須面對的終是無法避免，而直到那最后一天來臨，林之樺才知道，他自己才是那個真正滿身罪孽的大傻瓜。

    只因為她說――

    “他喜歡的是你。”

    ……

    像是要在走之前拋下所有的牽念，她說出了那些隱藏的故事。

    “靳老師為什么不再推薦你參加鋼琴比賽？靳伯母為什么不再允許你去她那里學(xué)鋼琴？為什么一夜之間你失去所有追捧？你仔細(xì)想過沒有？你總是很平靜地接受事實，你將任何人都想得很好，但其實根本不是這樣！”

    “你什么都不知道……遠(yuǎn)喜歡你，靳老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卻阻止不了，只能從你這里下手，如果他不放棄你，你的前途就都?xì)Я耍∈遣皇呛荏@訝？你最崇敬的恩師，你口中親切慈愛的師母，他們就是這樣關(guān)心你支持你的？”

    “遠(yuǎn)一直跟我說……說你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鋼琴師，你不知道，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總跟我說你的事，哪怕再瑣碎再普通，于他看來都值得記掛值得回味。在我面前他也從不掩飾對你的愛慕，可笑我自欺欺人，總覺得維持表象也好，反正你們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不是嗎？沒有可能的，除非他愿意舍棄一切。”

    “可是……他真的舍棄了，獨自一個人遠(yuǎn)走高飛，只為沖出家庭的桎梏，只為能夠在繼續(xù)愛你的同時，為你的前途打拼……你知道嗎？他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鋼琴，除了跟你一起練習(xí)一起演奏的時候，他連琴鍵都不想碰。而為了送你一架屬于你自己的鋼琴，他半年沒吃好沒睡好，這些都只有我知道，因為我是他可以傾訴的好朋友，而你，才是他的愛人?！?/br>
    “真傻，是吧？他傻得讓人無話可說，明明那么在乎你，卻還狠得下心離開，這不是讓我覺得有機(jī)會嗎？所以我還傻乎乎地追到他，纏著他，陪他一起過苦日子……你也覺得我跟他一樣是個傻瓜么？可是停不下來啊……我的耐心都快用完了，卻還是比不上他皮夾里那小張你的照片……”

    “林之樺，我真的很嫉妒你。那時候我嫉妒得要命，我偷偷把你的照片拿走了，還跟他說，我親手燒掉了再也沒有了，你知道遠(yuǎn)那時候成了什么樣子嗎？他完全瘋了，他找不到照片，喝酒醉得一塌糊涂，還是我在馬路邊找到他的，他有多在乎你啊……而我也瘋了，我陪他一起瘋……那晚他不停叫你的名字，我覺得真是累極了，他的愛累，我的愛也累，他撐得下去，我卻已經(jīng)撐不下去了?！?/br>
    “只有一走了之，漫無邊際到處晃，我以為自己就快死了，干干凈凈無牽無掛也很好，可是偏偏……就有了寶寶?！?/br>
    “幾次想打掉，連手術(shù)臺都去了，也沒能最后下定決心，孩子是無辜的……家也回不去了，與其讓爸媽知道這些事，還不如讓他們以為我在外面過得幸?！×肿?，走投無路的時候還是最先想到你。”

    “然而現(xiàn)在也夠了，你沒有必要負(fù)擔(dān)這些，我死了以后寶寶就托給福利院吧，他不是因為愛誕生的孩子，他的mama本不期待他的降生，他的爸爸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可這不是遠(yuǎn)的錯，而我已經(jīng)盡力了，你也是，就到此為止吧……”

    到此為止……

    林之樺看著女孩閉眼，那一剎那，她愛笑的面容出奇平靜，寶寶就在外間的襁褓里睡著，她也沒要求最后再一眼，正如她所說，這個孩子的降生并不被期待。

    原來，都是假的嗎？

    林之樺抱著幼小的嬰兒，看女孩蒙著白布的軀體被推進(jìn)太平間。

    火化的時候正是初春季節(jié)，空氣仿佛還結(jié)著冰凌，寂寂的涼薄，像機(jī)械化執(zhí)行著程式的殯葬工人的動作，他們見慣了死別的場景，見慣了各式各樣在骨灰旁哭倒的生者的眼淚，見慣了所有這一切。

    而林之樺只是沉默地站定，眼眸空幽，淡然看不出情緒，小嬰兒在他懷中呼呼睡著，兩個拳頭縮起來，仿佛這懷抱是他最溫暖最安穩(wěn)的港灣，只消停泊著，任何外界的冰冷和殘酷就都會被隔絕開。

    可是林之樺站在新掘的墓地里，大衣鼓起來，盈滿了風(fēng)。

    深入骨髓的冷，還有蒼涼，沒有人知道。

    生命多么脆弱呵！如此脆弱卻還要去為那些復(fù)雜紛繁的感情拼命？又或許，正是因為太脆弱，所以才要努力為某些愿望爭?。?/br>
    林之樺想，突然對愛這個字有點絕望。

    那東西無形無心，怎么能代替活生生的人？

    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林之樺抱緊寶寶。她走了，好在他還和他一起――這個不被期待的孩子，還好好地在他懷里。

    這一刻，林之樺在心里希望，用自己所有的感情來補(bǔ)償孩子所失去的父母之愛，告訴他他不是不被期待，絕對不是……

    33-2

    這已經(jīng)是第五家律師事務(wù)所。

    秦木拿著材料站在門口，定了定因快跑而急促的呼吸，深沉一口氣，“加油！”

    可是不出三十分鐘，他就出來了，材料原封不動被打回。原因是案子情況太不合常理，建議他自行調(diào)解撫養(yǎng)權(quán)糾紛問題。

    想用法律渠道滅絕那家伙的野心就這么難？

    秦木偏不信邪了，雖然他對法律一竅不通，可這并不意味著他就沒有智囊團(tuán)。拿出手機(jī)撥通一個號碼，電話那邊轉(zhuǎn)接兩次。

    “有事嗎？”

    “如果方便的話，希望借您的私人律師一用。”

    “……你每次提的要求都挺奇怪?！?/br>
    “不行？”

    “可以，不過我只能派人替你引見，至于能不能說動他，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br>
    “那當(dāng)然！只要他水平夠，不會輕易在難辦的案子前面打退堂鼓，我就保證能說服他，另外咨詢費用什么的，我會自己承擔(dān)?！?/br>
    “呵，你這孩子倒是算得清。什么時候有空就到公司吧，我讓助理在樓下等你，他可以帶你見楊律師。”

    “好！兵貴神速，我現(xiàn)在就去！”

    秦木歡呼一聲，趕緊掛電話招出租車，因為太興奮，他忘了剛剛通話中提示電量不足，等他在車上的時候，手機(jī)就已經(jīng)自動關(guān)機(jī)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這城市的近處，有個人正在打這只手機(jī)。

    “之樺，是這里嗎？”

    靳遠(yuǎn)停了車，林之樺終于按下取消鍵，他抬起頭，原來不知不覺就已經(jīng)到了林可住的小區(qū)，“就是這里了?！?/br>
    林之樺說著，率先打開了副駕駛的門，靳遠(yuǎn)注視他下車的動作，神情若有所思。

    而這時候林之樺手里還拿著手機(jī)，直接用快捷鍵再度撥通了那個號碼，幾秒鐘后，一成不變的提示音再度響起――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jī)，請稍后再撥……

    林之樺心里有點空空落落的，他握住手機(jī)，沒有立即掛斷。靳遠(yuǎn)在后面等了一會兒，才走上前，問，“我也上去嗎？”

    林之樺恍然回神，“啊，不用，我去接小函就行?！?/br>
    靳遠(yuǎn)看出林之樺緊張，他了然地笑了笑，并不多說什么，只是目送林之樺進(jìn)樓，自己隨即靠在車邊，順手點了一根煙。

    直到林之樺的身影完全看不見了，靳遠(yuǎn)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眼神卻反而深了，氤氳在寥寥的煙霧中，有些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