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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玉奴 第102節(jié)

    翡兒答應(yīng)下來,自出去和她哥哥商量不題。

    只見人剛出去,池鏡便打外頭進來,回頭看了翡兒的背影的兩眼,一面踅進暖閣和玉漏笑,“那丫頭怎么了,走路也不看人,險些撞到我身上來。你罵她了?”

    “無端端的我罵她做什么?”玉漏立起身,欲往外去。

    池鏡在后頭抱怨,“噯,我才回來,你又到哪里去?”

    “明日蘆笙回門 ,我去和大奶奶商議家宴的事?!?/br>
    這有什么可商議的?池鏡直覺她有些不高興,故意避開他似的,卻不容他深問,她已走得沒影了。他坐在墻下,兩手攥了攥椅子的扶頭,又訕訕地微笑著拍了兩下。反正一個家里,她跑不遠,到底是要回來的。他仍閑散地和丫頭要涼茶吃。

    玉漏一半是怕忍不住和他吵,近來的自制力仿佛差了些,前頭就三番五次想問他那女人的事,如今曉得他在外頭做了冤桶,給人家訛錢,愈發(fā)有些捺不住脾氣了。另一半是藉故來向翠華打聽打聽那秦鶯的事,她能知道些也未可知。

    這廂進門,見翠華懶懶地在榻上吃一晚冰鎮(zhèn)綠豆牛乳,想是剛午睡起來的樣子,不大精神,有一口沒一口地往嘴里送,眼睛只管扭著望窗戶那頭,場院中那一地炙熱的金光射得人眼昏花,也沒看見玉漏進來。

    玉漏喊聲“大奶奶”,微笑著在榻那頭坐下,翠華方回過頭來,還有些發(fā)怔,少頃才想起來笑一笑,“難得,你怎么想起來到我這里來了?”

    “明日五meimei回門,不是照例要預(yù)備家宴嚜,我來和大奶奶商議商議?!?/br>
    翠華正有點為難之處,從前家宴分大小,像小姐回門或生日這樣的日子,雖不必有多大的熱鬧,二府四府里的堂兄弟妯娌們總是要打發(fā)人去請一請的??捎鲆娛翘J笙的事,就有點不好辦了,老太太待她們母女的態(tài)度太難琢磨。

    玉漏道:“我看關(guān)起門來咱們自家擺一席就罷了,不必驚動二府四府的人?!?/br>
    既然玉漏出了主意,翠華自然聽她的,誰叫她最能揣摩老太太的心,就是揣摩得不對,也不干她的事。她笑笑,“那就聽三奶奶的,我正想著要不要打發(fā)人去請,這倒清靜了?!?/br>
    玉漏也笑笑,向臥房那碧紗櫥上窺一眼,“大爺又不在家?”

    “這不是尋常事嚜,你幾時在家看見他,那才叫稀奇?!?/br>
    玉漏假裝閑話,“我們屋里那翡兒的哥哥,說前幾日看見大爺在曲中,打一戶姓秦的人家出來。”

    翠華攪弄那湯匙叮叮當(dāng)當(dāng)直響,以為她是當(dāng)拿著了什么新聞來奚落自己,便很沒所謂抬額笑睇她一眼,“你這都是舊聞了,我知道,那姑娘叫秦鶯嚜,他老早就和我說過了?!彼蚕胫I諷她兩句,“大爺還和我玩笑呢,說那姑娘和你長得有幾分像?!?/br>
    玉漏心下恨了恨,面上沒帶出來,“還有這么巧的事?”

    都當(dāng)是隨口的話,翠華癟著嘴一笑,“誰知道,我又沒見過,都是大爺在說?!?/br>
    “這秦鶯姑娘比從前那位萼兒姑娘好不好呢?”

    “風(fēng)月場上的女人,不都一個樣?無非是彈彈唱唱的哄男人高興罷了。”翠華懶得計較,橫豎兆林也不問她拿錢了。

    “聽說大爺拿月銀包著她?要我說大奶奶就是心寬,換做是我,可沒這么大方。不過大爺有朝廷的俸祿拿,手頭自然寬裕些。”

    “你當(dāng)朝廷放的那幾兩銀子夠在那銷金窟逍遙???這種女人開銷大得要死,今日要穿金,明日要戴銀,到底不是自家的錢,花起來不曉得心疼。我說句難聽的,你我這樣的侯門奶奶,沒準(zhǔn)還沒人家的衣裳頭面多呢。虧得三弟不愛在外頭和這些女人混,不然你就什么叫花錢如流水。”

    玉漏暗暗一算,池鏡近來也并沒添多大的開銷,還是和往常一樣。不過他近來也有來錢的路子了,老太太差他外頭給金鈴辦東西,自然大筆大筆地在官中支錢。難道他連在里頭賺了錢的事也不告訴她?如此一想,益發(fā)要弄清池鏡到底在這女人身上花了多少錢。

    待次日迎待了蘆笙回門,又隔一日,趁著池鏡往史家去的功夫,回過老太太要往四府里去一趟,便特地換了衣裳,領(lǐng)著翡兒與金寶兩個,由翡兒哥哥領(lǐng)著,套了馬上往外頭去。

    特地揀了家曲中附近的大酒樓,包下個房間治了一席酒菜,打發(fā)翡兒哥哥去那秦家院內(nèi)請人。并囑咐,“看看大爺在不在,要是大爺在,就算了。”

    那翡兒哥哥掐算好時辰,估摸著這會兆林早往衙門去了,巷內(nèi)果然不見兆林的車馬,方上前扣門。

    那秦家媽見是張生面孔,沒放人進去,把著門問:“你找誰?”

    翡兒哥哥按玉漏的話回,“是我們?nèi)隣敶虬l(fā)我來請姑娘到外頭一會。”

    “你家三爺是誰?”

    “池三爺啊,mama就忘了?”

    秦家媽未及多想,忙笑起來,“看你面生,從前沒見跟著三爺來過。進來坐會吧,我去告訴姑娘。”

    “跟我們?nèi)隣數(shù)娜嗽泻芏?,mama沒見過我也不奇怪?!?/br>
    那秦家媽上樓告訴玉嬌,玉嬌也奇,怎么池鏡忽然約他到外頭相見?秦家媽道:“近來不是為那陸家的事,三爺常來問嚜,估摸著這會怕撞見大爺在這里,沒敢來,約你外頭去見?!?/br>
    玉嬌雖有些疑惑,也沒去深思,換了衣裳下來,翡兒哥哥早雇了頂軟轎候著,帶上個丫頭,跟著往那酒樓里去。

    這頭玉漏還在想這秦鶯該長得什么樣子,想必行院人家的姑娘,姿容差不了,只是不知性格怎樣。萬一她奚落她沒本事,一個正頭奶奶,在家攏不住自己丈夫的心,便到外頭來尋一個弱女子的不是?;蚴切λ莻€醋壇子,連丈夫在外頭一點風(fēng)流韻事也要管。

    她單是想一想就開始難堪,后悔不該沖動,反要給人笑話了。就有些坐不住,和翡兒說:“要不我還是先回去好了,你留下等你哥哥,和他說我有事就不見了,叫他替我款待那位姑娘?!?/br>
    金寶將她摁在椅上,“來已來了,又走什么?我倒要看看,三爺從不在外胡混的人,能給個女人迷住,這女人到底有些什么了不得的手段。”

    玉漏一聽人家有不尋常的手段,益發(fā)有點自慌,“就怕給人知道我在這里請個粉頭吃飯,要笑話?!?/br>
    “這里門關(guān)得死死的,誰會知道?我的奶奶,你怎么怕起事來了?”

    玉漏嘀咕道:“就怕人家長得貌若天仙,往那里一站就叫人自慚形穢,我這不是給自己找臉來丟嚜。”

    說話就急著要逃,不想到那門前,還未伸手,便給人從外頭推開,翡兒哥哥站在門旁讓了位衣衫華麗的姑娘進來,和玉漏迎面一看,相互都瞪圓了眼睛。

    翡兒哥哥道:“對不住了秦鶯姑娘,先時和你扯了個謊,原不是我家三爺請你,是我們?nèi)棠逃姓?。不過即來則安,姑娘快里邊請吧。”說著輕輕推了一下,將玉嬌推進門內(nèi),把門拉來帶上了。

    玉漏始料未及,稍刻回神,怕丫頭們看出來,趕忙將她追出去,“我和姑娘有話要說,你們到外頭候著去?!?/br>
    待人一出去,玉漏忙拉著玉嬌坐下,一雙眼盯著她看了又看,“不是我眼花,你是

    玉嬌不是?”

    玉嬌也回過神來,盯著她瞧,瞧著瞧著笑起來,眼睛彎著,有些欣賞的神色,“你比從前光鮮多了,到底是給你混了出來。我心里早想著你是這樣,果然見著了,還是吃驚。”

    聽這口氣,仿佛對她的情形知道一些,玉漏心想,想必連家里一干人的動向她都知道,單把自己隱匿起來,看著他們??赡苁菧S落風(fēng)塵,沒臉見人?

    她鼻子一酸,卻向她冷笑了一聲,“你不是和那個小夏裁縫私奔了嚜,怎么沒做夏奶奶,又成了什么‘秦鶯’?”

    玉嬌笑著乜眼,“我就知道你見了我,肯定少不了要譏諷我?guī)拙?。果然給你說中了,我跟著小夏跑出去,吃了他好大的虧,你稱心了?”

    玉漏恨了恨,朝那邊別開臉,“你當(dāng)我當(dāng)初說的那些話,是故意咒你???誰叫你不聽我的,腦子壞掉了!”隔了會,又轉(zhuǎn)來,氣惱地推搡她一下,“到底怎么回事,小夏人呢?!”

    玉嬌身子一晃,心內(nèi)一軟,倒笑起來,望著她半日不說話,漸漸淚潤了眼眶。那太陽從窗戶里斜照進來,兩張臉相對在陽光里,樓底下喧囂不斷,仿佛是洶洶的人流中,她們又陰差陽錯地碰了頭。不論前因后果是如何,總歸玉嬌又平平安安地坐在眼前,這就叫人足夠安慰的了。玉漏也跟著掉下淚來,不過嘴巴給常年封住,說不出什么體貼的話,只是一眼接一眼地恨她。

    哭過一陣,玉嬌方徐徐說起和小夏事,反正因由種種,都和玉漏當(dāng)初料想的不差。只是誰也沒想到他會狠心至此,將她賣入風(fēng)塵。

    玉漏聽到后來只是恨,捶著桌子道:“等我著人找到他,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沒想到玉嬌復(fù)坐回來,從容得像是說笑,“誰還等你?他早就沒命了,還是你們?nèi)隣攷偷拿?。?/br>
    玉漏怔了怔,“什么意思?”

    玉嬌又將如何認得池鏡,如何和他達成同謀的事說給她聽。

    一樁樁,一件件,聽得玉漏腦子一團亂。想不到池鏡竟瞞了她這許多事,別的還一時還驚詫得顧不上,不過單是把玉嬌的事瞞著,就夠她慪得個半死。

    第101章 結(jié)同心(o九)

    桌上的酒菜冷了,也沒人去管。近正午時分,酒樓里客多起來,樓上樓下跑得咚咚咚的,好像有無數(shù)人潮從她們身邊奔過去,都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后來玉漏問玉嬌,“既然回南京來,怎么不回家去?”

    玉嬌笑笑,“回家去做什么?你一個人奚落我還不夠,還要叫爹娘一齊奚落我?”

    “別說這賭氣的話了。”玉漏翻個眼皮,輕嘆道:“家里境況好了許多,搬了新房子,爹做了縣丞,無論如何,也比你眼下淪落風(fēng)塵要好。我明白告訴你,我們家里那位大爺可沒什么長性,今日戀著這個,明日又迷上那個,都是難保的事,你指望他能和你長久么?”

    “誰要和他長久?我不過是為幫襯你們?nèi)隣?,也為賺他些錢?!庇駤刹灰詾橐?,在窗戶底下坐定,“從前爹娘鉆頭覓縫地把咱們往那些高門大院里送,不就圖幾個錢?你們大爺?shù)腻X比那些人不知好賺多少?!?/br>
    “你總不能一輩子這樣稀里糊涂混下去吧?”

    “難道從前就不是稀里糊涂在混?”玉嬌一手支頤著臉,一手沿著那茶壺上的連枝紋摸過去,笑道:“自然如今說出去是難聽,可我的名聲早就弄壞了,還怕什么?好歹眼下我的錢都是為自己賺的,不是替別人賣命。將來如何,我懶得去想,從前那日子也沒見得能掙到一份將來?!?/br>
    玉漏聽著她自在從容的口氣,也不知說什么好,只悶著頭半晌不吭聲。

    玉嬌隔會轉(zhuǎn)過臉來看她,警告道:“你可別和別人提我一個字,爹娘玉湘跟前也不要提,還當(dāng)我沒回來一樣?!?/br>
    玉漏喘了口氣,沒奈何地答應(yīng),“我知道了?!?/br>
    回去的路上,心里還在替玉嬌盤算未來,然而算來算去,果然如她自己說的,能走的路幾乎早就斷絕了。眼下雖墮入風(fēng)塵,名聲是徹底毀于一旦,但先前給人做妾,和人私通,又與人私奔,不見得好聽多少,還不如這會,只應(yīng)著兆林一個客人,又賺足了他成千上萬的銀子,倒落了個實惠。了不得將來帶著錢隱姓埋名,只要手上有錢,還怕日子過不下去?

    如此一想,心略微放寬了些。一徑家來,碰見池鏡正要打發(fā)人往四府去接她,倒見她先回來了,忙迎上去笑,“你怎么忽然想著到四府去了?我正要打發(fā)車馬去接你,是在那頭用的午飯?”

    玉漏伴著面孔,只橫他一眼便往臥房里去,不搭他的話。他疑惑不已,驅(qū)散了丫頭,追進臥房里,“四府有人得罪了你?”

    她仍不作聲,拿了衣裳丟在鋪上,脫了鞋子上去,放下帳子在里頭換衣裳。池鏡站在紗帳外頭有點發(fā)急,“怎么了?忽然不理人,冤有頭債有主 ,別人得罪你,我又沒有得罪你,怎么朝我發(fā)脾氣?你從不是這樣不講道理的女人?!?/br>
    玉漏窸窸窣窣套好衣裳,撩著一片帳子冷笑,“所以我就是最好欺負的。”

    他忙把帳子掛起來,挨著床沿坐下,“怎么說這話?我?guī)讜r欺負了你?”

    玉漏低著臉,哼了聲,“非但我好欺負,我們連家的人都給你算計了去?!?/br>
    池鏡聽著有點心虛,原本就覺得她忽然跑到四府去有些奇怪,也許只是借口。他笑著,“這又是從何說起?”

    這個人一向經(jīng)得住詐,她索性戳破了,“你還問我?我倒要問問你,玉嬌回南京來的事,你怎么沒對我說?”

    “原來是為這事。我最初碰見她那陣原就想告訴你的,可她攔著不許——”

    “她不許你就不說了?你幾時聽話起來了?”玉漏盤腿坐在床上,斜著冷冷的眼鉤子,把他那點狼心狗肺只管往外掏,“我看你就是有意瞞著,要是給我知道了,誰還替你辦那些齷齪事呢?是這個主意不是?你這個人,算計自己的兄長不算,還要算計我的姊妹,天下人誰不受你的算計?”

    說得池鏡放下臉,“你說我齷齪?”

    玉漏曉得話說得重了些,可想到他背著她做了這些事,連玉嬌也利用,實在可氣!她把臉偏到那頭,“反正你這個人的心也不知是什么做的,一顆心一雙眼就只有自己。你不勸著點玉嬌,反還利用她去算計你大哥,在你心里,還不是能用的人且先用著,不能用的就懶得理他,豈會管他的長遠?!?/br>
    說得池鏡生氣,立起身來,“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倒把我看得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那為什么明知我是這樣的人,還要嫁我?”說著,唇角牽起一絲微笑,“難道你不是和我一樣的人?你要嫁給我,不也是看中在我身上有利可圖?”

    堵得她也沒話可駁了,也自嘲地笑一聲,“是啊,我也是這樣機關(guān)算盡的人,又有什么資格來講你?”

    他聽了益發(fā)生氣,吭吭冷笑出聲,“你承認得倒痛快?!?/br>
    “橫豎你心里明白得很,眼下又說開了,我有什么可辨的?”她咕噥道:“不過我比不上你心狠,我不過算計點錢,你連人家的性命都要算計了去?!?/br>
    后頭半截池鏡沒聽見,只看見她嘴皮子翕動,料也不是什么好話。他立在跟前干慪了會,待要和她吵,又見她偏著臉,一種淡淡然的表情,他又覺得沒意思,賭氣出門去了。

    一時金寶進來,看玉漏臉色不好,試著問:“吵架了?”

    玉漏咕噥了句“沒有”,金寶卻好笑,“倒是難得見你們吵回架?!?/br>
    玉漏沒作聲,推說要睡午覺,趕她出去了。自己躺在床上也難睡著,想到池鏡,賀臺,兆林,玉嬌這些人,不免有點兔死狐悲的情緒。他從不替人多考慮,凡事以他自己要緊,將來如果嫌她多余礙事了,是不是也狠得下心?

    現(xiàn)在自然是不會了,老太太跟前還用得上她,可老太太也有死的一

    天,那時候池家就是他的天下了,連她的前程也掌握進他手里。她想到從前一門心思打算要嫁給他,當(dāng)做是個賭局,以為成了親就是贏了。可一旦上了賭桌,哪有輕易下得了場的,嫁給這樣個用心不善的人,就意味著一生懸在鋼索上,信不過,要和他打一輩子的擂臺。

    下晌他回來,熬到夜間睡覺的時候,玉漏背對著問他:“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池鏡有點意外,還以為她不會和他講話。他放下墊在腦后的胳膊,扭頭看她的后腦勺,“什么什么主意?”

    “大爺那頭?!敝宦犛駤烧f池鏡要拿兆林的過子,官場上的事情玉嬌說不清楚,她只管勸著兆林收陸家的錢替陸家辦事。好像兆林買通了府衙縣衙的人,連鳳二跟前那兩個小廝都暗里使獄吏通了氣 ,叫他們下回過堂反水,指認當(dāng)時是鳳二領(lǐng)頭打的人。

    她翻正了身,板板正正地望著床頂,“陸家咬定了鳳二爺是主使。到底是不是鳳二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