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第55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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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不是二老爺親生的,二老爺即便是養(yǎng)他在膝下,也像是顧及著大老爺,從不肯打罵他,怕親生的爹娘心里不舒服。也耐心教導他,卻透著股客氣,那客氣常令人覺得疏遠。不過好在二老爺一視同仁,在情感上對家里誰都疏遠,他每回信來,多半問老太太問得最多。 他說這些讓玉漏放心下來,最后成不成不一定,總算他不是哄她。 她起身要走,池鏡也跟著起身,“吃過晚飯到西草齋去好不好?” 一看他眼睛里噙著點霪氣的微笑,玉漏面上微紅,沒說好或不好,“看我得不得空吧?!?/br> 池鏡心笑她是因為和他說定了婚事,漲行市了,也扭捏起來。便故意推她貼著碧紗櫥,近近地貼到她面前來,“你多少事情忙不完?老太太屋里就你一個丫頭?” 玉漏慌里慌張地扭頭朝頭上那鏤空的一塊望出去,不見有人,推搡著他道:“今夜原該我當值的。” 池鏡登時失了意思,裝得沒所謂地點了點頭,讓了她,和她一起走到外間。 可巧撞上那位正二爺過來,還在廊廡底下就揚聲和池鏡招呼,“鏡三哥!” 池鏡不耐煩應酬,略點了下頭就要那邊書房過去。這正二爺身段略微發(fā)福,個頭不高,臉圓膚白,站在池鏡身邊更襯得他一身軟rou動起來似浪打浪一般。向來男人家身上的rou結(jié)實,他卻是一身的軟rou,又分明沒那樣肥,可見他是常年少動的緣故。 趕上玉漏出去,正二爺瞟了她幾眼,忙跟著池鏡踅入書房內(nèi),“那丫頭是新安插到鏡三哥房里來的?看著面生?!?/br> 池鏡坐到書案后頭捧起本書看,“是老太太屋里的人?!?/br> 正二爺一聽是老太太屋里的,沒敢在言語上放肆,不過仍把眼瞇到窗戶上去,不知在想些什么,吭吭笑了兩聲,而后扭回頭來,“鏡三哥,聽說曲中有位姓陸的姐兒色容一絕,下晌咱們往她家逛逛去?擺臺席面,請你那些朋友來吃酒!” 池鏡略微放下書乜斜他一眼,“沒承想南京城里你竟比我還熟,還知道什么姓陸的人家?!?/br> 正二爺沒聽出是諷他,反剪起胳膊好一番自吹自擂,“不是我夸大,我雖不住這南京城內(nèi),可這里消遣的去處我不比本地人知道得少?!?/br> “你既知道,不如自去樂,我沒那閑工夫陪你。” 那正二爺又把手放了,眉眼低下來,有些跼蹐發(fā)訕。池鏡一看便知是手頭緊,心下一萬分煩嫌,卻因是老太太娘家親戚,不好輕易開口罵,怕老太太聽見多心,少不得喚了青竹進來,打發(fā)給他二兩銀子。 第56章 永攀登(o十) 自那正二爺走后,池鏡在椅上獨坐了一會,忽想起方才玉漏說的兆林那番話,心下疑惑,便特地往外書房去,叫了個素日跟他的小廝田旺到跟前來問:“你平日常與那跟大爺?shù)内w春在一處吃酒?” 田旺趕忙笑道:“是常在一處混,不 過三爺放心,小的從不跟他說三爺什么事?!?/br> “我有什么事是怕人知道的?”池鏡沒所謂地笑,在那躺椅上慢慢搖起來,“你見機替我套套他的話,看看大爺近來都在做些什么,還有上月他到鎮(zhèn)江府去都會了些什么人?” 那田旺近前兩步來,放低了聲氣,“小的早就打聽過了,大爺上月到鎮(zhèn)江府是為織造局里收絲的事,見的是幾位蠶絲大戶,只同他們吃過幾臺酒,倒沒在那頭胡來?!?/br> 池鏡不則一言,只顧想著什么。 那田旺思忖片刻又道:“聽趙春說,和那幾個蠶絲商吃酒的時候,有位應局子的姑娘大爺好像有幾分意思,叫趙春背地里打聽過那姑娘的底細?!?/br> 池鏡踩住了躺椅,坐起身來,“噢?那姑娘叫什么?” “叫秦鶯,家里就只她和她媽兩個,還有個伺候的小丫頭,聽說家里窮得沒法子,連份嫁妝也辦不起,這才做了這營生。也是剛做起頭,所以大爺才喜歡。” 池鏡忖度須臾,再沒多問,照舊回房。下晌吃過晚飯,仍有些狐疑,又到外書房叫了永泉來吩咐,“明日你到林家跑一趟,告訴萼兒姑娘,請她替我打聽個人,叫秦鶯,才在鎮(zhèn)江府掛牌做生意的一位姑娘?!?/br> 永泉記住這話去了,池鏡待要回房,走到園中,又想早上邀玉漏到西草齋相會,她口里雖沒說準,可也沒咬死不去,因此寧可信其有,便又折往西草齋去。 那屋里滿是灰塵吊子,只身一人坐在里頭,像是被人關(guān)在里頭一樣,聽見點動靜就異常興奮,總覺得那長久的困苦有了解脫的希望。 然而那些動靜都隔得遠遠的,遲遲沒有走近,不免令人失望。 天色漸次暗下去,玉漏在黃昏里的吳王靠上坐了會,原想趁這清閑功夫赴池鏡的約,誰知老太太偏又有事叫。進去一瞧,小丫頭們不知幾時散了,屋里還未掌燈,老太太坐在榻上朝她招手 ,嗓音放得低低的,“你來?!?/br> 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看見個矮小的黑影子窩在那里,驀地顯出一股森然的鬼氣。 玉漏心頭嚇一跳,走到跟前去,的確是老太太,拿了本賬給她看,“你去后頭點點那些銀子和賬面上對不對得起?!?/br> 怎的忽然想起來點私庫里的銀子?玉漏正疑惑,老太太便說:“正二爺這回來,是替他父親來還筆賬,統(tǒng)共三百兩銀子,我叫毓秀收到后頭放著,你去看看數(shù)目對不對?!?/br> 原來是不放心毓秀。老太太的私庫一向是毓秀管著,前頭起了疑,但又不好沒來由的不叫她管了,今日趁毓秀晚飯后回家去了,特地叫玉漏對一對。 玉漏領(lǐng)會,也不多問,替這屋里掌了燈,又擎著盞燈往后頭去。點了半日出來,仍將賬本交還老太太,“數(shù)目和賬上的都對得起,正二爺才還的那一筆也在賬上了?!?/br> 老太太這才放心,舒了口氣,屋里的燭火仿佛也跟著松懈下來,終于照得亮了些。玉漏把賬本和箱柜的鑰匙都收進斗廚內(nèi),老太太一面看著她行動,一面又說,“里頭又本出項的賬,你翻一翻,看看正二爺家還有幾筆賬沒勾。賬上叫江路,是他老子的名諱?!?/br> 玉漏拿出那本出項的翻了翻,“按賬上寫的,江路攏共還該著五百兩的本錢沒清,利息還要另算。” 老太太攢眉咕噥,“都兩年了,連利錢才還回來三百兩,也不知幾時才能收齊。” 她們江家的親戚最難纏,一門的男人幾乎都是沒出息,好容易出了個侯門奶奶,后又得誥命,獨掌池家那么些家財,不來纏她纏誰? 這些年他們絡(luò)繹不絕地朝她討差事,借銀子,她又不能應承,因為在這家里沒有靠得住的人,娘家再不濟也不能舍棄,說出去,她們江家也是有人的。自然那是年輕時候的需要,如今老為一霸,沒有再倚靠他們的需要,可應酬他們也應酬成了習慣,想來這就是推不掉的“親戚情分”。 玉漏收起賬走來道:“總是收得齊的。老太太是礙著親戚間的情面不好催,他們難道就裝糊涂不成?” 這一問,問出老太太連筐的抱怨來,“唷,你還不曉得他們,這年頭欠債的倒比借債的厲害哩,你不問他他一味裝傻不吭聲,問起來,他背后還要說你小器!” 玉漏笑笑,“是這樣,人可不是處處難為?窮的時候誰想得到你?一旦發(fā)達了,親的熱的都冒出來了?!?/br> 說到老太太心窩子里去了,她撇嘴說了句“可不是”,便沉默下去,陷入無數(shù)瑣碎的往事中。人老了就愛追憶,在這樣安靜的傍晚,能清晰感到風一陣比一陣涼,同樣能清楚感到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孤獨。 玉漏在榻上坐著,替她做一塊包頭,忽然想到很少聽她說起老太爺。就是提起的時候,也只是淡然的口氣,仿佛他只是個為她締造了榮華富貴的人,因為時隔太長,她已不對他感激了。他成了個符號,只是個符號。 不知怎的,玉漏想到她和池鏡。將來結(jié)為夫妻,倘或他也死在她前頭,她提起他時是不是也那樣淡然的口吻?她覺得應當要感激他,即便他沒有愛她,到底也提供給她夢寐以求的優(yōu)渥體面的生活。思及此,盤算著成親后上哪座廟里給他供個長生牌位,當他恩人似的供起來。 寂靜中忽然鬧起來,是你正二爺過來請安。老太太單是聽見他的聲氣就嫌煩,人向枕上歪去。一時正二爺進來,帶著一身的酒氣,人倒還沒醉,規(guī)規(guī)矩矩作揖打拱,“孫兒給老太太請安來了?!?/br> 他算哪門子的“孫兒”?這樣自稱無非是要緊巴著老太太的緣故。老太太心知肚明,也不理論,指他在下首椅上坐,“搬去你三哥院里了?” “晌午就搬過去了?!彼聛恚藨B(tài)還算規(guī)矩,只是一雙眼睛關(guān)不住地亂瞟亂瞄。 直到玉漏端茶過來,他仿佛是逮到了機會,忙立起身接,一臉春光明媚的笑,“多謝jiejie?!?/br> 玉漏嗅到他身上的酒味就煩嫌,也煩他那張白里透紅的臉,像乳豬的皮rou。她笑著點下頭,忙掉身回榻上,接著捧起活計做。 正二爺?shù)哪抗膺€在她身上逗留,老太太看見,原本懶倦的精神忽地振奮了一下,瞅一眼玉漏,又瞅他,心下有些了然了。 “你到何處吃酒去了?” 正二爺忙調(diào)轉(zhuǎn)眼,兩手撫在膝上,“有幾個南京城的朋友聽說我在這里,在曲中做東擺席請了我去?!?/br> 老太太聽見曲中那地方便皺眉,“你離了你父母就只管到那些地方去胡混,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討房媳婦管管你。” 誰知正二爺錯會了意思,以為這話是關(guān)心他的婚姻大事。暗里琢磨了一番,隔日早起便在那屋里打探玉漏的底細。 先問青竹,青竹不大理會,微笑著走開了,“我和玉漏姑娘素日也說不上幾句話,二爺去問金寶好了。” 金寶原也想藉故讓開的,后來又沒讓,因想到每逢這正二爺來做客時,總愛與青竹搭訕,想必是對青竹打著什么歪念頭,若讓出去,保不住他還要去纏青竹。 因而就坐在吳王靠上和他說起來,“您問玉漏做什么?” 正二爺也忙坐下來,呵呵直笑,“沒什么,就是看她眼生,從前沒見過,是新買進來的丫頭?” 金寶乜笑一回,“人家并不算什么丫頭,沒有賣身契的,原是跟著我們二奶奶到家來做客,因老太太看她聰慧伶俐,又讀書識字,十分喜歡她,就把她留在跟前了?!?/br> “如此說,她是誰家的小姐啰?” “要這樣講,也使得,她爹在我們江寧縣衙門當主簿。” 正二爺心下忖度,她爹雖只是個主簿,可南京城這兩縣不比別的地方,一樣的職位,卻比別的地方有賺頭。她爹是主簿,他爹是縣令,倒也般配。最要緊的是,既在老太太跟前當差,想必很清楚老太太到底有多少家財,往后打秋風也好有個準頭。何況老太太喜歡她,又多一層厲害關(guān)系。 他自以為盤算得清楚了,沒再多問,當下便走到老太太這邊,兜兜繞繞說了這意思。 叵奈老太太一眼就看透他打的什么主意,把她跟前的人要了去,豈不同于把她的底細漏給這門 親戚知道?從前借錢還有個顧忌,往后豈不要獅子大張口? 她還能給他們算計了去么?便推說:“玉漏不過是個丫頭,你是縣令家的公子,哪里登對?說出去也不怕人笑話?!?/br> 屋里沒旁人,正二爺也不怕失體面,一味拉扯著老太太撒嬌耍渾,“老太太疼疼孫兒吧,我就看她好,一眼就瞧中了。只要老太太肯給,我爹娘那頭自是沒話說,老太太跟前的人,還會有錯?” 老太太闔上眼任他搖晃兩回后,仍不松口,“別的丫頭就罷了,這個丫頭不行,一則不是咱們家的人,我不能說給你就給你,我做不得這個主;二則人家老子娘已經(jīng)給她定下親了,你就是到人家家里頭去討,也晚了?!?/br> 正二爺一口氣便長泄出來,臊眉耷眼地坐回椅上。老太太又怕傷了親戚間的情分,因道:“你也別喪氣,改日另有好的,我再給你,如何?” 正二爺馬上又把念頭轉(zhuǎn)到別處去,稍一忖度,嘿嘿笑起來,“這個丫頭不行,旁的可行?” “誰?你說我聽聽?!?/br> “就是鏡三哥屋里那個青竹,我在那頭住了幾回,看她溫柔懂事,事事周到,我家里的丫頭加起來也不敵她一個,我是萬分喜歡,卻不好開口跟鏡三哥討。老太太若疼我,就替我向鏡三哥說一說,這個丫頭許我?guī)Щ丶胰?,我另買兩個送來還他?!?/br> 老太太因想著幾位少爺屋里的大丫頭原都是安插做房里人的,原是隨他們喜歡收用,但池鏡從前常在北京,和那幾個丫頭倒都清白,送了人也不打緊,何況池鏡那性子,也不會不舍得。便點頭應下來了。 這事暫且按下沒提,池鏡歸家來后,只聽金寶說起正二爺打聽玉漏的話,便攢起眉道:“他問這些話做什么?” 金寶一面替他換鞋,一面抬頭瞪一眼,“你說做什么?他是什么性子?見著個標志些的眼就直愣愣,腳也挪不動了,何況還是個新鮮生面孔。他為人那樣下道,老太太要真把玉漏給了他,你不急啊?” 池鏡臉色冷了下來,后又堤防著睨她,半笑不笑的,“怪道你肯和他說那些,敢情是要替人使激將法?” “要激得了你就好了!”金寶替他穿好靴子,狠狠向上拽了那靴子兩下,心下替玉漏不服氣,懶得再理他,一徑轉(zhuǎn)背出去。 池鏡望著她的背影笑了一會,也沒有別的表示。不過午飯后還是逛到西草齋去,猜玉漏也會去,難得這時候得空,老太太要歇中覺。 果然走著走著在前頭路上看見玉漏,是從那邊岔路上走出來,低著頭,她一貫是這樣,好像脖子上壓著幾兩心事,今日也不像心事格外沉重的樣子。不過寧可信其有,他趕上去問:“到哪里去?” 玉漏回頭見是他,一下不知怎樣作答,本來是到西草齋看碰不碰得到,忽然在這里碰上,又不好說了,怕有巴著趕著的嫌疑。這時候他們說定了親事,愈是怕給他造成這印象,恐他會想女人就是這樣,一旦說定婚事,恨不得把命也交給對方。 那她還不是那種人。她想著,把嘴一彎,淡淡微笑著,“隨便逛逛。天越來越短,怕在屋里坐著打瞌睡,夜里就不好睡了。” 池鏡因有事要問她,也沒精神和她裝腔作勢,朝前面遞了下下巴,“那到西草齋去,我有話要問你。” 因進來得多了,地磚上凌亂的腳印竟在屏風兩邊各拼出細細的一綹,像兩條砌出的小路。玉漏順著左邊那一綹往里走,聽見池鏡在那邊問:“老太太可對你說了些什么不曾?” 沒頭沒尾的,玉漏發(fā)懵,“說什么???” “沒說什么就罷了?!甭犨@意思就是沒有,池鏡放心下來。 不過老太太說不準,也許只是當下還沒說,也或者是正二爺還沒提起。其實正二爺他倒不怕,那是個沒定性的,隨便許他個什么就能敷衍過去。何況老太太也不是真疼他,她只不過是從年輕時候起就一貫籠絡(luò)娘家人,因為在池家孤立無援。 他原沒急著領(lǐng)玉漏去見他姑媽,怕玉漏以為他比她還急,故意捱延著,橫豎他父親那頭還沒回信。這會卻懶得再拖,覺得拖著也沒意思,便走到案前對玉漏說:“姑媽想要見一見你?!?/br> “不是時常見著的么?”玉漏問完便領(lǐng)會了意思,從前不算,和姑太太就是見著也是主仆往來,沒有多余的話。這回估摸著是要查驗未來的侄媳婦,她竟然有些丑媳婦將要見公婆的緊張。 她怙惙片刻,低著頭問:“她要問我什么?” 不知怎的,池鏡見她這慌懼的神色就很高興。他閑散地反剪起一條胳膊,笑道:“我也不知道。無非是閑問幾句,你怕什么?” 玉漏立刻把心情平復下去,“我是怕她問起我從前在唐家鳳家的事,不知該怎么和她說好?!?/br> “你只管照實說好了,滿府里誰不知道?” 原本府里的人只知玉漏先是在鳳家,還不曉得唐家那一樁,誰知絡(luò)嫻近來因為氣不過,又到處宣揚她是給唐二送給他們鳳家的,新添不少言語。玉漏想來便氣,可絡(luò)嫻說的是事實,又不能和她理論。 她把身子側(cè)到一邊去,將來還要和絡(luò)嫻做妯娌呢,絡(luò)嫻那腦子恐怕千算萬算也算不到,知道了必定更驚更氣。她想到絡(luò)嫻使性子耍脾氣的模樣,心下又痛快起來,自扶著案沿笑,那臉上漸漸浮起十分生動明麗的紅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