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玉奴 第7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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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么說,爹在胡家也受了牽連?大姐豈不是也要受牽連?” “人家胡家倒很講理,說是龍生九子九子不同,一個不挨一個,照舊那樣待你爹。待你大姐也好,你大姐算有本事,給他們家生了個小少爺,他們自是不會虧待她。只是你爹臉皮上有些掛不住,他是讀圣賢書的人,別說他,就是我臉上也掛不?。∑致犝f你不在唐家了,氣得你爹幾夜沒睡好?!?/br> “那二姐現(xiàn)在家?” 秋五太太朝上睇一眼,“在樓上?!?/br> 玉漏待要起身去看,秋五太太攔著不許,“叫我鎖起來了,你別去給她開門?!?/br> “鎖著做什么?” “不鎖她她竟發(fā)癲要去尋那個鱉犢子!”秋五太太氣不過,幾步走到樓梯那里嚷,“我看她是做夢!要么那姓夏的小王八蛋現(xiàn)拿一百兩銀子來給我作聘,不然連夢也休想!” 冷風吹得玉漏一個趔趄,才三四個月沒歸家來瞧,不想家里生出這許多的變故。她跟著出去,仰頭一瞧樓上,這才看見上頭樓梯口裝了兩塊板子,天窗似的,給鎖上了。 上頭也沒動靜,沒人存在一般。玉漏想,以她娘的脾氣,二姐即便沒在陸家挨打,回來也少不得給她娘收拾了一頓。 她二姐玉嬌,那性子比她還強,自小挨的打最多。犯了這樣大的事情,更是逃不掉一通狠打。不知打得如何了,她走回屋內,要順樓上去,怕和她娘硬頂起來,只好說:“不叫我上去,那我夜里睡哪里?我這次回家來,是告訴人家爹病了,人家許我回來多住幾日?!?/br> 秋五太太又氣笑了,捶了她一下,“凈是鬼扯!平白的咒你爹做什么?” 玉漏挑了下眉,“那要不下回說是娘病了?” “就你鬼機靈!今晚上和我睡?!鼻镂逄€氣說完,往臥房內取了鑰匙來,“要是不見了你二姐,先把你打死!你去勸勸她,不許瞎和她說!你爹明日回來還有話對你說?!?/br> 玉漏才剛往上走兩步,不想秋五太太又追出來,把一個小瓷罐子塞在她手里,口氣有些不自然,“給你二姐搽點藥,打破了點皮,和我鬧,這些天都不開口說話,不叫我給她搽?!?/br> 玉漏握著小藥瓶子,倏地覺得里頭的藥膏子抹進了她嘴里似的,回頭看她娘那粗腫的腰背,感到點心酸,心酸得她直泛惡心。 第9章 觀瑞雪(o九) 樓上房間一向是三張歪歪斜斜的架子床,用幾副竹屏隔開,她們姊妹自幼睡在這里。先是大姐送去了胡家做小妾,拆了一張,實在壞得不能再做他用,只好劈了燒柴。 后來玉嬌和玉漏先后送去了陸家唐家,下剩兩張床倒沒拆,不過收起了鋪蓋褥子放些箱籠,來親戚時再鋪給人家睡。 如今玉嬌那張床又鋪上了,靠在支摘窗旁邊,還是舊年的被褥,洗得看不出最先的顏色,灰樸樸的一片。但陰白的光從窗戶外透進來,還是把上頭一塊淚浸濕的地方照得發(fā)青。 玉嬌蜷在鋪上,斜眼一瞥玉漏,又把眼皮闔起來,眼縫中滾一滴冰冷的淚,“聽說唐二不要你了?你這個人,一貫是沒出息,就會在家里頭和娘白嘴硬,到了別處屁都不敢放一個。你和他鬧呀,和他哭呀!難道他會舍不得白養(yǎng)個人在屋里?他們唐家那么多閑錢—— ” 玉漏笑了聲,她自己那張床還沒鋪上,又冷又硬的木板上壘著三個又冷又硬的漆紅箱籠。她只好坐到對過玉嬌床沿上來,“你有出息,連個小裁縫也瞧得起?!?/br> “小裁縫又怎的?唐二是世家公子,不還是說扔就把你扔了?”她們姊妹說好不好,說壞也不至于太壞。玉嬌仗著生得比玉漏標志,自然得意些。給玉漏一激,她抹了眼淚就爬起來坐住,“他如今是在學藝,將來是要自己開裁縫鋪子的!” 玉漏仍是鄙薄,“那裁縫鋪子也不知多早晚才開得起來——別說遠的,方才娘講,叫他此刻拿一百兩銀子出來,就把你許了他。你倒是叫他拿來呀。我看別說是一百兩,就是十兩他也未必拿得出。” 正說中了玉嬌的痛處,將來是將來,眼下是等不及了。她成了陸家的下堂妾,名聲又弄得這 樣壞,年紀又是二十的年紀了,哪還經得住耗? 何況又被鎖在這屋子里,以爹娘的脾氣,不知明日又要因陋就簡地將她許給哪個糟老頭?畢竟年輕一點的男人是不肯要她了,窮一點的,她們連家也看不上。 她沒別的路走,心里也再沒有別人,只是個姓夏的小裁縫。她吸吸鼻子,自嘲一下,“一百兩銀子,虧他們想得出來,我哪值一百兩?” 玉漏笑道:“本來不值,可爹娘一賭氣,硬是要他一百兩,你還能說得過他們不成?” “那你去替我告訴小夏一聲,就說爹娘要一百兩銀子的聘,他自然會去想法子湊?!?/br> “湊了來,將來又拿什么還呢?” 玉漏劈頭蓋臉一問,給玉嬌問了個懵。她倒未細想過這點,也來不及去想。好不好的,先要從眼前這籠子里逃出去再說。 她稍思片刻,笑起來,“將來的事將來再去想,橫豎等我日后和他做成了夫妻,大家一起想主意。他做了裁縫,我就替他給人家量尺頭;他若學藝不成回鄉(xiāng)下種地,我就到田里給他送飯。一百兩銀子,十年還不起就苦十年,一輩子還不起就苦一輩子,總之我跟他是跟定了?!?/br> 她念頭打得堅定,笑得卻很輕,午后有點太陽出來了,從窗上釘死的木板中間漏一片在她唇邊,像在唇角結出朵微弱的,絢麗的黃花。 玉漏望著她那模樣也想笑,又笑不出,倒好像嘆息一聲,“倒看不出,你還做這樣兒女情長的夢?!?/br> 玉嬌以為她是在嘲笑,不服氣道:“我至少還有夢可做,哪像你,生來就只會聽爹娘的話。倒是會頂幾句嘴,也不過是嘴上硬,身上又有哪根骨頭是硬的?你要是真是個有主意的,也不至于叫唐二白送了人?!?/br> 玉漏也不和她爭辯,別人不會懂的,她既不做兒女情長的夢,也不是任人擺布的人。她的野心比爹娘的還大。不過她想,同玉嬌的夢比起來,她的夢到底又要實際一點。 得到一個男人的錢,比得到一個男人的愛其實要簡單得多。何況她也不想要愛。 不過玉嬌想要,她倒樂于成全她,畢竟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她撇撇嘴,朝樓梯口窺視一眼,低聲道:“這個小夏裁縫是在哪家裁縫鋪里做學徒?我辛苦一點,替你去告訴他一聲。不過丑話說在前頭,我只管帶話,旁的我不管,你也別想我替你籌銀子,錢我是沒有的?!?/br> “我也沒指望你有錢,你縱有,也不過幾兩散碎體己?!?/br> 次日一早,下了雨,玉漏趁替她娘買菜的功夫,就打傘按著玉嬌說下的地址尋到狗尾橋那家裁縫鋪里。叵奈老掌柜說小夏替他往東臨大街上史老爺府中量尺寸去了。 玉漏待要拔腿尋去,那老掌柜又將她叫住,上下掃量她好幾回,“你是哪家的姑娘?找小夏有什么事?” 玉漏見其目光警惕,料想這小夏和玉嬌在陸老爺家里鬧出事,必定也拖累他吃了幾句教訓。人家心里不定怎樣氣惱呢,她哪里還好說是替玉嬌來尋人?只得道:“我是小夏裁縫的鄰居,我娘想問問他幾時家去,好請他量個尺頭裁壽衣。” 那掌柜沒好氣,“學點手藝也不踏實學,三五日的這事那事纏身,學得了什么能耐?” 玉漏訕著笑笑,便又打著傘尋那史家去。 尋到已是正午,天還瀝瀝下著雨。史家也是仕宦讀書人家,不敢冒然擅入。自然了,人家也不肯叫她進去,只得轉到在角門上,在一棵梧桐底下遠遠站著等。 傘上密匝匝地敲著,哀鼓似的。天也是哀哀的,是張女人愁苦的臉。玉漏漸有點膽寒,真不知自己鬼使神差地跑到這里來替玉嬌傳什么話。話傳到了,往后呢?難不成那小夏裁縫真能拿得出銀子? 多半是沒有的,一個鄉(xiāng)下小子就是傾家蕩產也拿不出這些錢來??伤褪请[隱不死心,好像是替她自己來問一個從未問出口的問題。 她把手伸到傘外去接了幾滴雨水,也知道那答案,同樣是說不出口,卻時刻摸得到。 可巧這時池鏡走到史家角門上,向看門的小廝說:“煩你到正門去,叫我的小廝把馬車牽到角門上來?!?/br> 那小廝問何故不從正門出去,池鏡也不好說是因方才在里頭聽見他們史家的公子打外頭回來了,怕在正門上撞見給他拉著吃酒,只把腰上的香袋解下來賞了人。 那小廝得了東西,忙不迭往正門去傳話。另有個小廝慇勤請他,“三爺不如到門房里坐著等?這里冷。” 池鏡在史老侍讀書房里烘了半日,熱出些汗,情愿在這里涼一涼。他百般無聊,門板向墻后敞著,他便抱著胳膊欹在那門板上。老遠看見斜對過梧桐樹底下有個人站著。下雨天也不知緣何有人傻站在那里,傘遮住了臉,看衣裳是位姑娘,正伸著手接傘外的雨。 他也是傻,竟看了人半日,實在也沒有別的可看的風景。那姑娘穿一條單薄的霞紅的裙,點綴在陰冷潮濕的天里,仿佛是遺落在梧桐底下的一點太陽。 因問那小廝,“那是你們家的丫頭?這樣冷的天,站在外頭做什么?” 小廝笑道:“不是,是來我們家找人的。” 池鏡閑笑道:“不是來尋他父母,就是來尋她的丈夫?!?/br> “也不是,來尋個裁縫,晨起進來給我們老太太屋里的丫頭量尺寸裁衣裳的。” 正說著,就有個面皮斯文的小生從里頭出來,懷里抱著尺頭等物,雖不認得池鏡,也是再三哈腰打拱。那小廝拉著他往外頭指給他瞧,“那里有個姑娘找你,站了大半日了?!?/br> 小夏裁縫朝那頭看看,看不見傘底下的面孔,忙跑出去。跑到玉漏跟前,一眼便知是玉嬌的妹子,她們姊妹相貌有幾分像。 他心里不由得打了幾下退堂鼓,很快又振作起來,問:“姑娘可是連家妹子?” 玉漏歪著嘴笑了笑,“你可是小夏裁縫?玉嬌是我二jiejie。她從陸家出來,回家了,你曉不曉得?” 小夏裁縫木訥地點頭,“我曉得——” “曉得你怎么不往我們家去?”她又笑了下,“我娘打了她一頓,把她鎖起來了,要她嫁人,她不肯,她在等你?!?/br> “要她嫁什么人?” “還沒定。”玉漏沒所謂地笑著,“左不過是些有錢有勢的老頭子。你也清楚,她和你鬧出這樣難聽的話,年輕的少爺們,誰肯要她?” 小夏裁縫抱緊了懷里的家伙事,沒打傘,盡管雨小了許多,臉上仍是淋淋漓漓地澆了些雨水,滲到嘴縫里頭去,又酸又澀。 她又說,嗓子不知是笑的還是冷的,有細微顫抖,“但她不肯。她在等你。” 小夏裁縫低下頭問:“你們家,要多少錢?” “一百兩銀子,你拿不拿得出來?” 他唬了一大跳,唇邊的rou在抖,卻是持久的沉默。 “那你拿得出多少?” 他又默了一陣,自己也難以啟齒,“我只拿得出十兩。” 那表情簡直寫滿了“沒辦法”三個大字,可他根本沒花功夫去想一想。他是想也不愿意去想,也許是覺得沒可能,也許壓根懶得費這個神。 玉漏一顆心倏地變得又冷又硬,嘲諷地笑了下,“你敢是想吃白食???做夢!你往后離她遠遠的,再敢引逗,別說是我爹娘,我先叫人打折你的腿?!?/br> 言訖就走,走出兩步,忽然想到玉嬌,想到她昨日在陰沉的房間里唇角結的那朵小黃花。她心上一片牽痛,悲從中來,又掉回頭把傘塞到小夏裁縫手里,喉間咕噥了一句“窩囊廢”。 “沒談攏,想必是兩個人已有了夫妻之實,但人家不肯認賬?!?/br> 池鏡遠遠看了半日的啞戲,得到這么句總結。 門上那小廝也來湊趣道:“這年頭,便宜已然是占了,誰還肯認賬?” 男人是這樣子的,池鏡自己也是男人,十分了解。他橫抱著胳膊笑,笑著笑著,臉色慢慢凍結起來。因為認出來那姑娘是玉漏! 竟是玉漏!在這里和個小裁縫曖昧談講的,竟是鳳翔的侍妾! 他好像是吃了鳳翔多年的啞巴虧,終于一朝報復回來,興奮得站不住,忙抬腿趕出去。 第10章 觀瑞雪(o十) 雨絲細柔纏綿,池鏡戴著貂皮帽走在街上,永泉給打著黃綢傘,另有三四個小廝在后頭架車跟著 。 市井嘈雜,永泉眺目望去,見前頭那姑娘穿得單薄,又沒有傘,池鏡似乎也沒有要上去搭訕的意思,心里著實摸不著頭腦,因勸道:“三爺,上車吧,車上暖和。” 池鏡饒有趣味地噙著笑,朝前頭輕遞下巴,“你可認得那是誰?” “不大認得,瞧著倒有些眼熟?!?/br> “那是鳳翔的一房小妾?!?/br> 永泉恍然想起是見過幾回,“上回跟著二奶奶到過咱們家的那位姑娘,那日還是三爺送她回的鳳家。怎么今日這樣陰冷的天在外頭閑逛?” “有意思的是,她才剛到史家來找一位年輕的裁縫師傅,兩個人嘀嘀咕咕在史家角門外頭說了好一陣話?!背冂R笑道:“她原是打著傘來的,走的時候,把傘給了那年輕后生?!?/br> 永泉聽他說得曖昧,近前一步來,“可別是背著鳳大爺在外頭偷人?可惜鳳大爺那么好個人,無非是如今家道中落不如從前了些??墒菟赖鸟橊劚锐R大,這婦人又勾上個裁縫做什么?” 池鏡瞟他一眼,心下說不出的一股復雜情緒,既有些幸災樂禍,又替鳳翔感到點哀愁。鳳翔不論是家世才學,品行相貌,在他們年輕一輩的男人里都是極出挑的。偏得了這么個水性楊花的侍妾。 可要不是有這么個污點,鳳翔的完美簡直能刺傷人的眼睛。 他沒說什么,只是默然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