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扶玉靜靜地看著他，溫沨予想說什么，又閉上了嘴。危樓不置可否，他站累了，兀自找了個地方一坐，開始聽云錦書的長篇大論。

    “我那時最大的煩惱就是背書，”云錦書笑了一聲，鼻子冒出了一個泡，被他狼狽地用手背擦去，“但是我好像很笨，什么也背不下來。”

    他背不下來書，便出去散心，游山玩水。他想看的是山巒疊翠的山脈，是波瀾壯闊的大海，是一望無際的草原，但是他看見的是尸橫遍野，是數(shù)不盡的家破人亡，他看見餓的發(fā)瘋的人去扒尸體吃，看見路邊滿臉污垢的人充滿麻木的眼睛……

    云錦書狼狽地跑了回來。

    那一趟回來，他背書就快了，他背得多，看得更多，可是越看越絕望，字里行間，找不到一條救國的道路。

    這個時候，荀廣鈞找上來了。

    他思來想后，還是和荀廣鈞聯(lián)手了。

    荀廣鈞確實(shí)是一名有雄才謀略的忠臣，年齡還與他相仿，兩人漸漸地就由主臣變?yōu)榱藫唇?。荀廣鈞性格大大咧咧，帶著他騎馬射箭，給他射邊疆的野兔吃，他利用自己所學(xué)知識給荀廣鈞制定戰(zhàn)略，他看著荀廣鈞成功實(shí)施自己制定出來的策略后，產(chǎn)生的成就感與驕傲是后來制定出來多少個陣法都比不來的。

    那時他們年輕氣盛，相視一眼，都覺得希望無限。

    后來起義不斷，起義軍氣勢最狠的一次，竟然在京城屠了國公府。荀廣鈞被召回京城，常常帶兵去壓制平亂。

    云錦書是王爺，不能跟著去，他去了也沒什么用，就只好在家翻書看，他不求能救齊朝，只求不要?dú)г谒缡掷铮桓蚁?，他哥會被安上多恐怖的罪名?/br>
    可是一年后，他最害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云錦書說到這兒，便停了下來，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說起了別的事情，他輕聲道：“那會兒所有人都在慶祝齊朝滅亡，他們鞭尸的時候，我就藏在人群中，連眼淚都不敢掉?！?/br>
    他看著終于解放了的百姓喜極而泣，他們都在為他的家破人亡而歡天喜地，載歌載舞，可是他卻沒有任何立場去指責(zé)他們。

    渾渾噩噩的云錦書終于引起了旁人的注意，一旁的壯漢推了他一下，問道：“這死吸血蟲終于死了，你不開心嗎？”

    他反應(yīng)過來他們罵的吸血蟲是云錦行。

    云錦書嘴唇哆嗦了一下，眼見著壯漢眼里的猜疑越來越濃，勉強(qiáng)露出了個笑：“開心啊……就是我還沒見過尸體……我……”

    他囁嚅一陣，嗓子像是被毒啞了一般發(fā)聲困難，他眼眶漸漸紅了一些，身體晃了幾下，他已經(jīng)許久沒有喝過水進(jìn)過食了，眼前開始發(fā)黑，可是所見之景卻異常清晰，他顫聲開口：“我害怕……”

    他真的好害怕啊。

    壯漢聽見，忍不住哈哈大笑，云錦書晃神間，手中被塞進(jìn)了一個冰涼的、沉甸甸的粗糲物什，他低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那個好心的壯漢給了他一個石頭。

    壯漢憨厚一笑，道：“我知道你肯定恨他，咱們百姓就沒有不恨他的。別害怕，你扔就是了?！?/br>
    云錦書如墜冰窟。

    他拿著石頭的手開始哆嗦，壯漢還在熱心地鼓勵他：“你看看你，都餓成什么樣了！要是真害怕，可不就不來了嗎？來了就是泄恨的，別怕，小兄弟，他這種十惡不赦的罪人，閻王爺不會怪罪咱們的。”

    云錦書想后退，可后面還是人，后面那人推了他一把，他又跌到了前面來，熱心的壯漢嘆了口氣，握著他的手腕，幫他扔了出去。

    石頭飛出去的動作變得十分緩慢，讓云錦書想起來自己被云錦行幼時按著讀書時總是鬧別扭，把書砸在云錦行的頭上，那會兒云錦行總是一邊彎腰撿起書本一邊溫柔地責(zé)罵他。

    “不……不……”云錦書幾乎要站不住，眼睜睜看著那個石頭準(zhǔn)確地砸到他哥的額頭上，好像就是之前他扔書經(jīng)常砸中的地方，只是這次他哥沒再責(zé)罵著把東西撿起來了。

    石子落在地上，鮮血橫流，所有人都在為這次精準(zhǔn)的投擲歡呼慶祝。

    云錦書明明沒有受傷，卻渾身都在疼。他看得眼睛都要掉出來了，卻沒有一滴淚。甚至旁邊的人推搡著他笑，他還能勉強(qiáng)用嘴角勾起弧度。

    但他一直都在心底絕望地喊著“哥”，以往他哥是皇帝，他喊聲“哥”，他哥總是能把他從困境中解救出來，可是這次他喊哥，是因?yàn)樗绯闪怂睦Ь场?/br>
    “我哥被掛在城門上曬了多久，我就看了多久，”云錦書聲音沙啞，“這七天，我從來不敢給他燒紙錢，我也……沒有銀兩買紙錢。次年我便去了清霄派，怕旁人發(fā)現(xiàn)，再加上修煉事務(wù)繁重，我也不敢燒紙錢?！?/br>
    “一百零三年了……”云錦書的話隨著嘆息送了出來，輕飄飄地，卻苦到了至極，“我才知道，原來正大光明地給家人燒紙錢是這個感覺?！?/br>
    他已修煉，自然知道他家人們興許都該輪回轉(zhuǎn)世了，他們成了別人的家人，他遲來的紙錢，到底是沒有了用處。這世間再也沒有他的家人了。

    可是就是因?yàn)闆]有了，所以才要祭奠。

    “師兄，”這段回憶好像讓云錦書心底的某個想法更加堅定起來，他拿出了一個靈壺，里面盛滿了鮮紅的血液，聲音比一開始果決了更多，“蔣韶屋里有我不得不拿的東西，錦書得罪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