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時群芳魁首
春茗回了德宜宮,命宮婢布好早膳,便自進了內(nèi)殿,去同蒙知韞說話。 早間在尚食局之事,也一一說了,特意點了點陵夷宮中的傳言,以及那所謂的“良方”。 起先聽聞紂嫽的名字,蒙知韞露出個怔然的神情,待春茗細細與她說完后,她又意興索然,垂嘆道: “她哪有甚方子……想是宮內(nèi)閉塞久了,神志不清?!?/br> 八年前紂氏舉族抄沒,若是有千金醫(yī)方,想也被宮內(nèi)收入囊中,哪里輪得到紂嫽去留?抄家之際,粱帝已尋了由頭將她打入冷宮了。 驀然提起紂嫽,若說當(dāng)年的蒙知韞還有幾分僥幸,如今卻滿心惆悵,竟平生出兔死狐悲般的喟嘆。 最是無情帝王家,她往常不覺,是未曾禍及己身,現(xiàn)下時運倒轉(zhuǎn),才知這等境遇有多煎熬。 她不過是惹了君心不悅,尚且如此,不知八年前一夕之間家破人亡的紂嫽,而今又是怎般境況? “罷了,春茗,你命人取些廩餼柴炭送去,只當(dāng)攢個功德。” 蒙知韞體感不適,下箸翻了翻,略飲了幾口rou羹便不再動了,罷手吩咐起春茗來, “至于這良方,莫要再提?!?/br> …… 然而一刻鐘后,一聲尖叫響徹內(nèi)殿凈室。 * 陵夷宮內(nèi),方聽了紂嫽囑咐大鬧尚食局的杏黃滿臉忐忑,惴惴不安,手里捏著個烤熱的胡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紂嫽用被衾裹了她滿身,將余下的炭盡數(shù)用了,烘的四處漏風(fēng)的屋內(nèi)皆有幾分暖意。 而她僅一襲素衣,輕薄可透肌,赤足立于冰天雪地中,任憑喧囂風(fēng)兒吹揚她散亂青絲,渾不覺冷似的。 杏黃不免看癡了。 紂嫽雖瘦骨棱棱,卻不見往日頹敗死意。杏黃日間瞧的分明,她雙頰凹陷脫了相,可一雙明目湛然有神,如秋水寒星,令人不敢平視。 她變了,如何生變的,不得而知。 杏黃的視線落在她玉白的赤足上,暗自咽唾。 自家主子,像是要成仙了哩! “主子,” 杏黃揉了揉胡餅,小聲問她, “咱們將炭都用了,真會有人送來么?” 紂嫽生爐時,絲毫沒了顧忌,杏黃心疼的想勸她留些,卻聽她笑道: “自會有人送來。” 現(xiàn)下辰時已過,陵夷宮外寂聲一片,冷清如舊。 紂嫽抬手,指尖落下一枚雪子,在溫肌上融化為一滴水珠。 她耳尖微動了動,抬眸望向這扇破敗宮門,似笑非笑: “來了?!?/br> 她引的魚兒,咬餌了。 * 春茗心里急,顧不得熬到夜里,忙點了兩個宮婢,換了身裝束,行色匆匆的往陵夷宮趕去。 一路上,她思緒良多,先是想陵夷宮那位是否清明,若是犯了瘋癥,她要如何尋到方子? 又想這方子是兩個瘋子叫喚出來的,且不說是否有效,如此病急亂投醫(yī),可會為德宜宮惹來閑話? 但轉(zhuǎn)念一忖,陵夷宮外素來荒僻無人,用宮婢們的話說了,便是蟲鼠都不往那處偷食,她行事避諱些,應(yīng)當(dāng)不會使人察覺。 千思萬慮間,她來到了陵夷宮前。 坐落于后宮西北角的殿宇,墻角生裂,瓦檐敗漏,門外雜草叢生,便是鎖扣都掉了漆。 春茗猶疑一瞬,令宮婢守在后方,親自上前,攥起銅環(huán)扣了扣。 “咚咚咚”三聲響,窒悶隆隆的傳入她耳扉。 春茗震了震,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 門扉啟,門后卻無人,唯見冰霜冷雪,空空蕩蕩。 春茗與兩名宮婢對視一眼,心間怦然,隱隱萌生了些許怯意。 恰逢此時,裹著被衾的杏黃握著半個胡餅探出頭來。 她警惕的上下打量三人一眼,認出春茗便是晨間膳房外的女官,當(dāng)即“咦”了一聲,扭頭向內(nèi)道: “主子,來人尋你!” 不知里間人說了甚,杏黃應(yīng)一聲又轉(zhuǎn)回來,圓溜溜的眼珠子往兩個宮婢身上滾了一圈,對春茗道: “這位姑姑請進,閑雜人等卻是不成的,若不嫌棄,便去外間等等?!?/br> 杏黃在膳房外與人爭執(zhí)時瞧著瘋癲,此刻口齒清晰,有條有理,聽的春茗都不由訝然,怔忡片刻后忙道: “該是聽……” 正想道一句貴妃,卻記起紂嫽已被奪了位分,一時竟卡了殼,不知如何稱呼。 杏黃沖她擺擺手: “無妨,陵夷宮內(nèi)不拘這些,主子喚姑姑入內(nèi),且去罷?!?/br> 音落,她讓出一個身位,引春茗入宮。 至于蒙知韞令春茗送來的廩餼柴炭,杏黃一人就接過了,份例不多,也是上好的瑞炭和稻米,足夠她們吃用一月余。 春茗令宮婢們在外間等候,自整了整衣襟,入陵夷宮中。 這一見,恍若隔世。 春茗隨蒙知韞第一次與紂嫽會面,是她及笄之年。彼時紂氏一族如日中天,她為嫡女,萬千寵愛于一身。 二月十五花朝節(jié),百花爭艷之際,她卻壓眾風(fēng)流,以傾城國色,為群芳魁首。 春茗還依稀記得那一眼。 蒙知韞曾與她道: “若非紂氏滅族,以紂嫽之姿,世間無人堪與匹敵。” 這便是蒙知韞素來瞧不上孫氏的緣故。 她孫婉,無非也是以石代玉罷了。 紂嫽是玉,而孫婉為石。 星辰豈敢與日月爭輝? 春茗望向背對自己那清瘦素影,深吸一口氣,終究還是躬身行禮,道一句: “奴見過……貴妃?!?/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