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成也打疊起笑容來，奉著父母去迎接他的長子歸家。

    郭繼業(yè)帶著親隨回到了他離家十年的京都家門口，他翻身下馬，視線略過門口在夜色中并不十分清晰的各色面容，最終視線定格在了高闊府門之上鎏金牌匾上“英國公府”四個大字上。

    這是大周開國太/祖皇帝親手所書，掛在這里已經(jīng)超過百年了。

    郭繼業(yè)站在府前抬著下巴視線微微上移看著前方不說話, 跟在他身后的人令行禁止，自也無人催他。

    府門前等待的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按理他們是該上前恭賀迎接的, 但這位主兒什么脾氣，他們有些拿不準(zhǔn), 竟然沒有人敢第一個站出來上前寒暄。

    大家都去看英國公，您是家主，咱們都看您行事了。

    國公夫人推了推英國公，英國公走下臺階，來到郭繼業(yè)身邊與他站到一起，仰頭同看向府門牌匾。

    英國公感慨道：“時光荏苒，百年已過，我洛京郭氏至繼已歷七世，子孫二次中興，得保基業(yè)，不墜先人威名，實乃祖宗保佑。”

    郭氏氏族幾百年，國朝天命已更換四次，從大周朝開國，定都洛京，授勛英國公爵位始，至此已經(jīng)傳承七世，郭繼業(yè)是洛京長房第七世孫，為‘繼’字輩，所以英國公說“洛京郭氏至繼已歷七世”。

    英國公說的“子孫二次中興”，第一次就是六十年前英國公的父親老英國公在北境殺敵十年殺的胡人五十年不敢南下，此為郭氏在大周朝第一次中興，第二次中興，就是郭繼業(yè)這一次了。

    英國公是在老英國公回京娶妻老夫人之后出生的，是以他沒有見過他的父親老英國公回京的場面，但他見到了郭繼業(yè)的，也足可遙想當(dāng)年了。

    郭繼業(yè)對英國公說的“祖宗保佑”的話不置可否，但他終于將視線從牌匾上移開，落在了府門前眾人身上。

    可算是看過來了，眾人提著的心放了下來，郭守禮當(dāng)先躬身拜下，領(lǐng)頭高聲道：“郭氏洛京子孫一百一十三人恭迎我郭氏少主回府！”

    “郭氏洛京子孫一百一十三人恭迎我郭氏少主回府！”

    郭氏子弟恭迎聲響徹長街內(nèi)外，引的周圍其他府邸的人探頭觀望，有些家主以及子弟甚至站到了大門之外，遙遙一禮，恭祝郭氏在今日大禮迎回他們的少主。

    郭繼業(yè)對此并無一言，面上也無可喜之色，他看向了國公夫人，撩起下擺，單膝點地，雙手合至額前，大禮叩拜道：“孫兒見過祖母?！?/br>
    老夫人淚如雨下，她撲至郭繼業(yè)身前，張開懷抱摟住他的頭頸，哭道：“好孩子，好孩子，回來就好，回家就好了......”

    眾人也都或歡聲笑語或搖頭感嘆跟著抹起眼淚來，直至此時，方才是進入迎接流程后的正常氛圍，剛才那會，有些太過肅殺了。

    老夫人將郭繼業(yè)扶起，把著他的手笑語道：“來，來，祖母帶你進府?！?/br>
    郭繼業(yè)點頭，應(yīng)道：“好?！?/br>
    國公夫人就更高興了，在眾人分開的通道中走向府門，路過郭守成的時候，郭繼業(yè)停下腳，喚道：“父親?！?/br>
    郭守成臉都笑僵了，連連點頭道：“好，好?！?/br>
    此時除了一個“好”字，他已經(jīng)不知道要說什么了。

    走到郭守禮身邊的時候，郭繼業(yè)同樣停下腳步，開口喚道：“二叔。”

    郭守禮卻是灑脫無負擔(dān)多了，他將郭繼業(yè)的肩膀拍的邦邦作響，大笑道：“好！我郭氏麒麟兒當(dāng)之無愧，好?。?！哈哈哈哈......”

    郭繼業(yè)也很給面子的回了他一個不知道算不算的上笑的笑臉，然后就不再停留，在國公夫人的牽扶下邁進了府門，回到了他闊別十年之久的家。

    入門就是站在中軸道路兩側(cè)的府中奴仆，他們并沒有恭祝賀語，而是緘默端肅行參拜大禮，恭迎主人歸家。

    一路來到了迎暉堂。

    迎暉堂外寬闊的大院中路上，直至院門口，都站滿了闔府女眷，她們見到被英國公和國公夫人一左一右伴著走過來的郭繼業(yè)后，不論輩分，不管老幼，俱都迎著笑臉福禮問好：“少主歸家了......”

    直至進入迎暉堂，站在迎暉堂臺面之上，郭繼業(yè)回轉(zhuǎn)身形，居高臨下看著擠擠挨挨站了滿堂的郭氏男女，沉聲開口道：“今日吾方歸府，理應(yīng)開席宴請，禮待諸位，然，天已入夜，不能盡興，諸位且各歸其家，明日卯時，繼業(yè)在此恭候諸位，共商我郭氏百年大計?！?/br>
    眾人交頭接耳一番，見英國公、國公夫人和世子都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站在那里，并不搭理他們，他們也無法，只能告退了。

    對郭氏來說，今晚注定會是一個不眠夜。

    人都走差不多了，留下英國公、國公夫人、郭守成、郭守禮這一家子，國公夫人道：“你之前住的留春院這些年常修繕打掃，可以直接入住，今天太晚了，先去洗塵安歇吧?！?/br>
    郭繼業(yè)先對國公夫人道：“勞祖母掛念?！庇謱囟Y道：“二叔，可愿去侄兒那里喝一杯？”

    郭守禮笑道：“榮幸之至?！?/br>
    郭繼業(yè)對英國公、國公夫人、郭守成三個長輩一禮，就在三人復(fù)雜目光中，踏出了迎暉堂，郭守禮對國公夫人眨眨眼睛，忙跟了上去。

    等郭繼業(yè)和郭守禮走的看不到人影了，國公夫人才嘆道：“咱們也去歇息吧?！崩哿艘惶炝耍@老骨頭可是有些抗不住了。

    英國公擰眉不解問道：“繼業(yè)什么時候和守禮這么好了？”

    國公夫人啐道：“你個老叟不知道的還多著呢，行了，你累不累，小輩們的事你少摻和......”

    英國公不服：“我就問一下都不行？你個老媼這兩天火氣怎么這么大......”

    英國公和國公夫人吵吵嚷嚷的拌著嘴相伴走遠了，這偌大的迎暉堂，只留下郭守成孤零零的一個，分外凄涼。

    今日郭氏子孫一百一十三人，就連還在襁褓中的孩子都被乳母抱著出現(xiàn)了，繼昌、繼興、霞兒三個卻是被禁足在自己院中不得出，郭守成是明白父親母親的顧慮的。

    蘭娥才死了一天，死訊都還沒知會親朋好友，府上就興高采烈的cao辦繼業(yè)回來的大事，要是讓三個孩子出現(xiàn)，一定會大鬧，傳揚出去，郭氏臉面可就丟大了。

    這些他都理解，只是，對他、對孩子們，未免太過悲涼了些。

    繼業(yè)回歸是闔府的大喜事，這熱鬧這喜意卻是與他們無關(guān)的。

    郭守成還不知道劉蘭娥已經(jīng)被貶廢為庶人，不再是他的正妻的事，要不然，郭守成還不知道要做何想呢。

    留春院，留香閣，郭繼業(yè)的書房。

    郭繼業(yè)請郭守禮隨意坐，自己在趙立和高強的伺候下?lián)Q身家常衣裳。

    郭守禮在這留香閣書房里來回轉(zhuǎn)悠，嘖嘖稱奇道：“你這留香閣每年春秋我都要來看上兩次有沒有需要修繕的，我怎么記得這里布局不是這樣的？”

    書桌、書柜的樣式換了，茶具案幾也換了，屏風(fēng)也沒了，用多寶閣做了替換，窗下多了張軟榻，這塌軟的，不僅用粗棉包邊做墊，還放了好幾個各種形狀的抱枕，一捏，里面肯定填的是上好的棉花絮。

    塌邊案幾上擺了一只圓肚花瓶，花瓶里參差插著幾支粉白的梔子花，正飄散著淡淡幽香。

    另一面窗下則是擺了一張琴案，琴案邊上擺了一道半人高的盆景，盆景里有山有水有游魚，還有瀑布荷葉，汩汩流水為這安靜的空間增添了樂趣，也帶走了些許暑熱。

    對郭守禮的問話，郭繼業(yè)沒有回答，其實他已經(jīng)不記得他這院子曾經(jīng)是什么模樣了。

    鄭娘子端著漆盤進來，見到郭守禮，便對他一禮，喚道：“二郎君?！?/br>
    郭守禮下意識離她遠了些，訕訕笑道：“有禮，有禮。”

    心下卻在反思，當(dāng)年他可沒做對不起這對孤兒寡母的事吧？這個鄭娘子不會突然暴起給他一下吧？

    鄭娘子奇怪的看了眼這位十多年不見變的十分奇怪的二郎君，也不多話，將漆盤放在茶幾上，來到郭繼業(yè)身邊接手了高強和趙立的活，笑吟吟道：“公子真是長大了，奴婢現(xiàn)在都要仰頭才能看得見公子呢?！?/br>
    郭繼業(yè)眉目柔和下來，道：“這些年辛苦大娘了?！?/br>
    鄭娘子轉(zhuǎn)到他身后給他整理衣背部衣裳，偷偷抹了把淚，笑道：“我有什么辛苦的，該我做的活都被川川做了，她才是真的辛苦。”郭繼業(yè)當(dāng)年走的時候是做了周全的安排的，其中鄭娘子任務(wù)之一就是經(jīng)營產(chǎn)業(yè)賺錢，鄭娘子不算不能干了，但她一年下來掙的錢，還比不上夏川萂一日進賬的一個零頭，不服不行。

    說到夏川萂，郭繼業(yè)心下不自主的歡喜，但又有另一種緊迫感襲上來。

    兩天，他要在兩天之內(nèi)做完一些事，才能放心和她一起回桐城去見老祖母。

    郭繼業(yè)收斂情緒，在郭守禮對面坐下，將一份名單遞給他，開口就道：“二叔，我欲分宗，還請二叔幫我?！?/br>
    聽到分宗二字，郭守禮正要接名單的手重重一顫，然后接過名單展開一看，頓時心下嘆息。

    他道：“樹大分枝是好事，但洛京郭氏現(xiàn)在還沒有到分枝的時候，你這么做......是不是有些草率了？”

    郭繼業(yè)端起茶水飲了一口，淡淡道：“六十年前，洛京郭氏入京也才四十多年，也沒到分枝的時候，不也還是分了？”

    六十年前，正是老英國公從戰(zhàn)場回來的時候。

    老英國公緣何在北境殺敵十年才歸呢？

    因為他這一支郭氏出了一個庶長子，欲取他這個嫡子而代之，他為了奮起，不得不去戰(zhàn)場為自己掙得軍功，尋求出路。

    老英國公回京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為他的庶長兄辦喪事，然后，在靈堂上驅(qū)逐庶長一支去桐城。

    最后，分宗郭氏，讓其他依附庶長一支的旁支郭氏全部被迫脫離了桐城郭氏和洛京郭氏。

    六十年過去，上次分宗給郭氏帶來的痛感才消除不久，這又要剔除骨血，傷筋動骨了嗎？

    郭守禮又看了眼名單上的人家，洛京七房，有五房在上頭，剩余兩房，以平庸懦弱毫不起眼，估計也是因為他們不出挑，才沒有被那位世子夫人瞧上吧？

    反而保的安穩(wěn)。

    郭守禮為難道：“要是將這五房分出去，咱們洛京郭氏，可就只剩光禿禿的主干了?！?/br>
    郭繼業(yè)道：“這個不難，此次隨我出征郭氏子弟眾多，有功者有才者亦眾多，可將他們歸于洛京郭氏，重回嫡枝。”

    郭守禮思量良久，些微感嘆些微抱怨道：“感情你叫我來不是商量，而是通知的？”

    郭繼業(yè)笑道：“還請二叔幫我?！?/br>
    郭守禮煩躁道：“幫，幫，都幫了你這么多回了，也不差這一次了?！?/br>
    要是沒有當(dāng)年老英國公定下的嫡長為尊的族規(guī)，郭守禮一定會打奪爵的主意，不是他看不起他的兄長郭守成，實在是這人就沒有哪個長處能讓他看得起的，哦，或許會投胎算一個？

    要是長房都是郭繼昌那樣的，說不定他還能迂回一下搞掉長房，這樣他這個次子不就是長房了？

    但誰讓長房出了個郭繼業(yè)呢？

    郭守禮又不是個心胸狹窄見不得人好的小人，對郭繼業(yè)這樣的，他是打心眼里佩服喜歡，既然長房有郭繼業(yè)在，那他還是老實的做他的二郎君吧。

    瞧瞧他這大侄子吧，果然是他看上的人，心狠手辣不輸老英國公半分，嘖嘖，這下有好戲看嘍。

    第171章 第 171 章

    第二日雞鳴三聲, 天尚未亮，國公府中各房各院就跟約好了似的，霎時間人聲鼎沸。

    等到了卯時, 晨光熹微, 迎輝堂前已集結(jié)齊了所有郭氏子弟, 包括昨日沒有被允許出現(xiàn)的郭繼昌、郭繼興、郭霞三兄妹。

    這是郭繼業(yè)特地讓人去給郭守成傳的話, 要今日凡是郭氏子弟所有人都必須要出現(xiàn)。

    不出現(xiàn)者，視為自動放棄郭氏身份。

    所以, 三兄妹跟在父親郭守成身邊出現(xiàn)了。

    卯時一刻，郭繼業(yè)奉英國公、國公夫人出現(xiàn)在迎暉堂。

    迎暉堂主位上擺了三張案幾，英國公和國公夫人分坐兩邊, 郭繼業(yè)站在了中間位置上, 連開場白都沒有，直接對堂下各房家長、族老們道：“今日召集諸位前來，有事關(guān)郭氏闔族大事需與諸位商議, 諸位且坐?！?/br>
    說罷，自己當(dāng)先跽坐在了中間主位之上。

    堂下之人可是個個心中、面上復(fù)雜極了，英國公、國公世子還在呢，郭繼業(yè)就敢、也能在兩人眼皮子底下坐主位，他們這些族人，真就跟茫茫湖海風(fēng)雨飄搖中的小船一般, 搖搖晃晃尋找不到前進的方向了。

    郭守成可以坐，郭繼昌、郭繼興、郭霞三兄妹可是不能坐的，他們身邊分別跟著一個年長的老嬤嬤, 被“護”著站在郭守成身后, 瞪著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上座中間那個陌生又冷峻的男人。

    他們來的時候無不是抱著大鬧一場的主意，但現(xiàn)在身處這肅穆莊嚴(yán)的迎暉堂, 面對各房族老長輩，以及威嚴(yán)、慈愛的祖父祖母，他們的氣就先xiele三分，等再見了在他們不敢造次的諸多長輩面前理所當(dāng)然身居高位的郭繼業(yè)，他們的兄長之后，他們瞬間明了他們之間有如鴻溝的差距，這氣，便又xiele五分。

    唯剩的那兩分，大概就是他們身為長房嫡出的底氣了吧。

    郭繼業(yè)拍拍手，一司儀站出，高聲唱了幾個名字，名字不多，只有十來個，是以幾個呼吸間名字就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