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這天傍晚，疲極了在屋里淺眠的阿年，是被院里異樣的動靜驚醒的。

    他揉揉惺忪的睡眼，披了件外衣走出屋子去看，就看見一道熟悉的身影蹲在院子里，正在拔除土里叢生的雜草，而那顆曾被方明誠一口氣拔禿了的枯樹，這會兒已經(jīng)橫倒在了地上，看起來一片狼藉。

    阿年呆呆地站著看他，不曉得他是在干嘛。

    那人似有所覺，慢慢回過頭來，正是方元，他低聲道：“吵到你了？”

    阿年連忙搖搖頭，示意無妨，面上倒?jié)M是毫不掩飾的好奇。

    方元輕咳了一下，看了眼面前被他拔除一空的地面，解釋道：“我見院子里太荒涼了些，就想種點(diǎn)花花草草上去?！?/br>
    竟是因?yàn)檫@個(gè)，阿年莞爾，他張望著，大約是在尋方元準(zhǔn)備栽上去的花草在哪，方元見狀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門外。

    阿年便走出去看，一看就驚了。

    門外停著一輛木板車，上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財(cái)[著各種各樣的花草，什么顏色的都有，直叫人眼花繚亂。

    里面方元的聲音跟著飄了出來：“我一不小心，就多買了一點(diǎn)?！?/br>
    阿年：……

    這哪里是多買，分明是把人家整個(gè)攤子都搬了回來。

    這么多花花草草，好看倒是好看，可方元一個(gè)人種，是打算種到猴年馬月去？

    阿年哭笑不得地收回了視線，捋了捋袖子，正打算走回去幫他一起弄，他余光一掃，卻瞥見了一個(gè)正朝這兒走過來的意外訪客。

    那人一襲暗色長衫，襯得他面如冠玉，不過這會兒面上有些沉郁之色，神情便隨之黯淡了幾分。

    他抬頭對上阿年的目光，又看到他身旁那輛古怪出現(xiàn)在這里的木板車，也是一怔，不由停住了腳步。

    然后，阿年立刻反應(yīng)了過來，朝他笑了笑，返身回去，對方元比了個(gè)自己要出去的手勢，方元并不生疑，點(diǎn)點(diǎn)頭應(yīng)下。

    雜草都除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就可以把新買來的那些植株一一栽進(jìn)去了。

    滿手都是濕潤綿軟的泥土，混著清新的草腥氣，方元嗅了一個(gè)傍晚這股氣息，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

    呆在那人常在的花草叢中，總覺得他似乎就在身邊。

    方元心中異常寧靜，他起身，正欲動手把外頭那一個(gè)個(gè)瓦盆都搬進(jìn)來，不經(jīng)意地看到了一道許久未見的身影。

    那人似是在躊躇要不要進(jìn)來，正站在板車邊上發(fā)愣。

    方元頓了一下，才招呼道：“邱管事？”

    邱少卿見他突然出來了，只好硬著頭皮應(yīng)聲道：“方……方元?！?/br>
    方元有點(diǎn)奇怪，他來找自己做什么？

    他直言道：“不知邱管事今日大駕光臨，所為何事？”

    邱少卿一聽他的語氣，就苦笑起來，他低聲道：“方元，你不必這么客氣?！?/br>
    方元笑了笑，平淡道：“師生有序，這是應(yīng)該的?！?/br>
    邱少卿聞言輕輕嘆了口氣，另起了一個(gè)話頭，道：“我聽聞你從古陀寨歸來，還獵殺了石南山脈的巨蟒，此事端的是驚險(xiǎn)萬分，所以就想來探望你一番?！?/br>
    邱少卿那日在功勛堂，就從值守學(xué)員口中猜到了那條巨蟒的真實(shí)身份，乃是一條魔蟒，他對方元關(guān)注得緊，知曉他的實(shí)力，不可能對上魔蟒還能全身而退，更別提是殺了魔蟒，還割下腦袋了。

    至于聽過了方元解釋的莊飛羽，并未將事情真相透露出去，對外只說是方元僥幸除掉了一條受了重傷的普通巨蟒，此外又得了一些奇遇，才拖延了這么久才回武院。

    邱少卿自然是不信，很想當(dāng)面看看方元的狀況如何?？蛇@幾日方元神出鬼沒，他想找人也找不到，心中憋得著急上火，今日總算下定決心直接來方元住所找人。

    可到了門口，邱少卿見阿年神情，就曉得方元是在里面的，那一剎那，他卻猶豫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邁出這一步，亦不知道，又一次一頭熱的倒貼，是不是仍然徒勞。

    方元經(jīng)歷了這些日子的變故，心境更加淡然，他一開始雖對邱少卿有著不明來由的惡意，但到了后來，他清楚邱少卿其人并無什么壞心，也就放下了那些抵觸情緒。

    無非是一個(gè)他不愿有過多接觸的陌生人。

    方元聽邱少卿這么說，便和顏悅色地答道：“多謝邱管事掛懷，我只是撿了個(gè)漏子，并未正面迎戰(zhàn)那條巨蟒，所以沒有什么大礙，勞你費(fèi)心了?！?/br>
    當(dāng)他真的親身體會了古陀寨人的怪異之處后，再憶起出發(fā)時(shí)邱少卿特意給他的勸告，心中對他此舉的不適之意便散去了很多。

    雖然他仍不明白邱少卿為何對自己這般殷勤，但到底是出于好心。

    邱少卿一直不動聲色地上下打量著方元，他能看得出來，方元的確是身體無恙，如此一來，他總算能把高懸起來的心放下了。

    可同樣的，他也就沒了這個(gè)能光明正大來尋方元的由頭。

    氣氛霎時(shí)陷入沉默的尷尬。

    方元見他不語，天色又在兩人說話間更暗了幾分，他心中牽掛著還未種下的滿車花草，便道：“邱管事是要進(jìn)來坐坐，還是？”

    他回頭望了眼滿地樹枝雜草的小院，咳了一聲，補(bǔ)充道：“就是院里雜亂，不大能入眼……”

    “不必了，你既無事，我也安心了，便不再叨擾。”

    邱少卿當(dāng)然聽得出方元的弦外之音，這一次，他識趣地沒有再糾纏下去。

    方元微不可見地舒了一口氣，道：“多謝邱管事特地跑這一趟。”

    邱少卿嗯了一聲，稍稍往后挪了一步，又想起來了什么，故作自然道：“再過些日子，我就要被派到城主府里做執(zhí)法管事了?！?/br>
    方元有些意外，不曉得他為什么要跟自己說這個(gè)，便斟酌字句道：“那我先恭喜邱管事了，進(jìn)了城主府，必定前途無量?！?/br>
    這是瞎扯，他壓根不知道城主府的地位如何。

    “是啊，到底是城主府?！鼻裆偾漭p笑一聲，“只是，以后怕是沒有機(jī)會再見面了?！?/br>
    這平平靜靜的一句，方元卻從中不經(jīng)意地抓到了什么，有種恍然感受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他來不及多想，隨意挑了句安慰的話，勸道：“若有緣分，總會再見的?！?/br>
    聽到這話，邱少卿才徹底收回了一直仔細(xì)觀察著方元神情的目光。

    這其實(shí)是如他所料的回答，卻還是克制不住的不甘心。

    “你說得是。”邱少卿笑道，“那我就告辭了，你多保重?！?/br>
    方元亦以相同語句回應(yīng)。

    然后邱少卿緩緩提步邁開，一步一步，沒入了暮色深處。

    他最想說的話，終究沒有說出口。

    沒有說出來的時(shí)機(jī)，想來，也沒有這個(gè)必要了 。

    方元望著他孤身遠(yuǎn)去的背影，不知怎么，竟覺出一種感同身受的蕭索。

    方元有些怔忡地摸了摸鼻子，結(jié)果把滿手泥巴抹到了鼻尖上，他低笑一聲，提起袖子去揩，蹭得鼻尖癢癢，這么一分心，他就忘了剛才的莫名心情，也忘了邱少卿的事。

    他彎下腰，開始將一個(gè)個(gè)瓦盆搬進(jìn)小院里。

    搬空了板車之后，方元又把院里被他弄倒的枯樹給搬了出來，丟在外頭，簡單清掃了院中雜物，他開始將一個(gè)個(gè)瓦盆敲碎，再小心翼翼地連根捧出里頭栽著的植株，放進(jìn)之前翻松了的土地里。

    一來二去，夜色愈發(fā)深重，朧月灑下清輝。

    方元正想去屋里找蠟燭的時(shí)候，院門被再度推開，他轉(zhuǎn)頭去看，是阿年。

    阿年提了許多紅燈籠回來，一片熒熒火光，被薄紅的燈籠紙暈開柔和的暖色，襯得他清秀眉眼里帶上了幾分喜意。

    他朝方元比了比滿手的燈籠，方元會意，立刻去接，默不作聲之間，一盞盞紅燈籠掛滿了秋夜小院，把清冷月色都照出了難得的溫柔。

    在這樣的亮度下，方元可以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胤N他的花花草草，直到他心中那股執(zhí)拗散去為止。

    阿年一直以來都善于察言觀色，他明白方元有心事，因?yàn)橐运麑Ψ皆牧私?，方元不是一個(gè)會因著院里荒涼這樣的理由，就費(fèi)心費(fèi)力去拉了一板車花草回來種的人。

    方元低聲道：“你有心了?！?/br>
    阿年笑笑，挽好了袖子，想去幫他一起種，方元見他的動作，卻出聲阻攔道：“不……不必幫我?！?/br>
    阿年驚訝地看他。

    方元就道：“我想自己種完?！?/br>
    他說得很輕，里頭卻有一股子揮之不去的堅(jiān)定。

    他從小撿過柴，打過獵，割過野菜，可從未靜下心來，不為勞勞碌碌的生存，只為了某個(gè)人，去種下一捧過去甚至不會留神注意的花。

    花瓣上還凝著晶瑩的水滴，隨著方元小心的動作，輕輕地滑落下來，滴到他的手指上，然后落進(jìn)潮濕柔軟的泥土里。

    阿年不再堅(jiān)持，坐到了石凳上，安靜地看著他忙碌。

    一時(shí)間，院落里寂然無聲，只有滿院子昏黃安然的燈籠光。

    方元用手認(rèn)真地把泥土拍平，密密實(shí)實(shí)地把幼嫩根莖埋在其中，腦海里便浮上來仿佛已是久遠(yuǎn)之前的回憶。

    沈雁蹲在花圃里，他面前的奇異植物在不斷地往上生長，很快葉落花謝，居然結(jié)出了果子，圓圓的，極剔透的白色，相當(dāng)討人歡喜。

    他伸手去戳果子，眼睛里閃爍著孩童般新奇的光，縱使只能看見側(cè)臉線條，也好看得不像話。

    那時(shí)方元就蹲在不遠(yuǎn)處，看得眼神發(fā)直，恰好被沈雁抓了包。

    “看傻了？”

    接著面紅耳赤的方元就吃到了沈雁親手遞來的白色果子，苦得可怕，但他握著這顆被咬了一口的白色果實(shí)，心里卻開心得緊。

    可是，方元出了彌天戒之后，手里的這顆白色果實(shí)，一接觸到外面世界的空氣，竟煙消云散了。

    就像如今的沈雁。

    方元失神地忙了一陣，才想起來阿年還默默地陪著他。

    方元轉(zhuǎn)頭看阿年的時(shí)候，亦見到他頗為悵然的神情。

    怕是自己的情緒影響到了他。

    方元心中歉然，想著要趕緊舒緩一下氣氛，思緒一轉(zhuǎn)，就想起來了那天他回來的時(shí)候，撞上了慌里慌張沖出門的阿年。

    “前兩日，我見你匆匆跑出去，是發(fā)生了什么？”他出聲問道，“聽說那會兒，武煉塔里有異樣雷聲？”

    聽他這么問，阿年輕顫了一下，表情一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