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私塾一談之后,謝筠只覺片刻也等不得,于是匆匆上了馬車,就往回趕去。 早上出門時,謝筠還心不甘情不愿,認為公子特意派他前來,考察這位私塾女夫子的品學(xué),實在是小題大做,有失身份。 但如今,他滿心滿腦都只剩下對蘇度娘的驚嘆與折服,反倒十分羞愧自己來得魯莽,禮數(shù)遠遠不夠周全。 這樣身懷大才、風骨凜凜的名士,就該公子親自登門造訪,才不至于怠慢…… 謝筠胸中回蕩著她離去那一幕的震撼,以至于一進門,看見堂中坐著的公子,便迫不及待地上前。 他顧不上行禮,激動道:“公子,那位蘇姑娘實在是非凡之人,只是她胸懷廣闊,不慕名利,望公子能禮賢下士,收羅人才!” 一旁的陸子燮訝然說:“難道那位蘇度娘,果真如此才華超眾?” 沒想到,竟然連向來倨傲不恭,總是與人作對的謝筠,都會對她贊譽至此? 謝筠用力點頭,當即將先前發(fā)生的一切,都悉數(shù)向雍和璧說出…… 最后,他臉色鄭重道:“公子,任由此女埋沒于鄉(xiāng)野間,實在是可惜。公子求賢若渴,更應(yīng)該親去訪聘,將她招納至雍家門下!” ※※ 私塾內(nèi),大沙漏里的最后一粒沙子也漏盡了。 蘇小昭放下書,在眾學(xué)童忐忑又害怕的目光中,一雙剪水桃花眼微微上揚,眼中一霎波譎云詭:“好了,懲罰時間到……” 館內(nèi)倏地安靜下來,落針可聞。 “唔,其實今日我給你們講的《孔雀東南飛》,民間還有另一種說法……” “不許捂耳朵?!碧K小昭幽幽的聲音響起。 幾個嚇得已經(jīng)下意識捂住雙耳的學(xué)童,頓時扁了扁嘴,放下了手―― 不要聽,不要去聽夫子說的話! 那次在夫子的“懲罰”后,每當他們讀起《桃花源記》時,都要被嚇得險些哭出來的經(jīng)歷,不要再來第二次了?。?/br> 二十來個學(xué)童寒毛顫立,不約而同地,拼命將注意力轉(zhuǎn)移到窗外或是叫著的黃鸝上,或是擺動的柳條上,或是變幻的白云上…… “故事發(fā)生在劉蘭芝‘舉身赴清池’,而焦仲卿卻因為顧慮重重,久未赴約之后……” 然而下一刻,當女子極具穿透力與感染力的聲音幽幽響起時,哪怕心臟被恐懼攥緊,他們還是忍不住心底那一絲隱秘而可恥的好奇,全都微豎起了耳朵…… …… 守在館門外的影六,已經(jīng)熟練地捻起兩枚軟草塞入耳中,心中惡意滿滿地想著:要是剛才那叫什么謝筠的留下來,看見了這一幕,大概會露出徹底幻滅的表情吧? ※※ 于是這一日,鎮(zhèn)子里的數(shù)戶人家都發(fā)現(xiàn),自家皮實到天不怕地不怕的娃子,從私塾回家后,居然深受詩詞熏陶,一邊背誦著《孔雀東南飛》,一邊潸然淚下,像是為詩中那段感人肺腑的故事觸動…… 眾人感慨,看來私塾那位新來的女夫子,果然是善施教化?。?/br> 一來二去的,就連城西地主家的趙家小霸王,也被父母敦促著趕來了私塾上課。 要說那小霸王趙琨,本來是壓根不想念書的人,但近來小霸王卻甚感寂寞……以前但凡他出門吆喝一聲,立即便有三五成群的伙伴響應(yīng)而來,時不時地,還帶人去和楊碩那死胖子來一架,小日子說不出的自在。 但現(xiàn)在,昔日呼前喊后的跟班們,都跑私塾念書去了,這下子他就連去王屠戶門口撒個尿,都沒人幫忙看風。這就算了,可昨天私塾休假,他去找跟班們玩,卻看見大家都在玩他不懂的“殺珠子”游戲。 于是小霸王有點失落了。 以至于父母提出讓他上私塾時,他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抵觸,扭捏了一陣子,便半推半就地背上書簍,去私塾報到了。 至少得弄清楚,他們都在玩什么東西! 入到私塾時,趙琨終于見到伙伴們天天掛在嘴邊的女夫子――她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衣,正低頭坐在案后。除了她的長相比他家門前的桃花還要嬌艷,一臉不茍言笑的清冷,與其他夫子并無二樣。 怎么看,都是一個乏善可陳的私塾夫子。 “趙琨啊……”聽到他的名字后,那女夫子眼瞼一動,睫毛揚起,看過來的目光似乎有一絲異色。沒等他看清,女夫子已垂眉斂目,淡淡點了點頭,讓他坐在楊碩旁邊的空位上。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兩人一時圓眼瞪圓眼。 蘇夫子不疾不徐說道:“兄則友,弟則恭,長幼序,友與朋。楊碩,新同窗若是對課業(yè)有疑惑之處,你需多加提點?!?/br> “是的,夫子?!?/br> 出乎趙琨的意料,向來目中無人的胖子死對頭,居然喏喏應(yīng)了聲,看起來很是乖巧。 蘇小昭滿意點頭,然后說:“今日是論辯課,正所謂明思方可善辯,那么,以友好和睦為題,我先出題對你們考察一二吧?!?/br> 哼,誰要和那個胖子友好和睦?小霸王心中正不忿,就聽那夫子出聲道:“楊碩,趙琨,張虎子……”她陸續(xù)點了八個人出來。 蘇小昭往地上虛劃一筆:“假如這有一條河流,你們八個人都要到河的對岸?,F(xiàn)在只有一艘可載兩人的船,而你們八人中,只有楊碩,趙琨,和吳松三人會劃船。” “那么,問題來了。”她眼光涼涼地一瞥幾人,“孫于延與魯二栓,是楊碩的人,穆飛與劉元賀,則是趙琨的人……若是趙琨不在,楊碩就會殺了穆飛和劉元賀,反之,若是楊碩不在,趙琨就會殺了孫于延和魯二栓。”她比劃手刀講解著規(guī)則。 “而吳松不在的時候,張虎子就會咬死所有的人?!?/br> “!”趙琨頓時周身一冷――屁!這題目哪是友好和睦?分明是心狠手辣! 為什么這夫子這么可怕?! “問,現(xiàn)在你們要怎樣做,才能讓八個人都安全渡河?”她幽幽問。 旁邊,委屈巴巴的張虎子一努嘴:為什么他要咬死所有人?好吧……夫子說咬他就咬。 ※※ 下課后,蘇小昭渾身舒泰一伸腰,從學(xué)館內(nèi)悠悠走出。 “我說,小姐你真的不是在誤人子弟嗎?”影六滿臉的一言難盡。哪有私塾夫子會給學(xué)生講鬼故事,還出如此兇殘的題目? “唉,爾等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碧K小昭嘆氣。 “喂,你……” 她抬眸一瞥,說:“我怎么了?科學(xué)研究表明,用鬼故事和懸疑題,可以更好地開發(fā)兒童的幻想智力,你不知道嗎?” “誰會知道這種事情???”影六不忿道。 蘇小昭揚了揚眉,正要說話,忽然一陣揚揚悠悠的琴聲傳來―― 她站定,側(cè)耳聽了一陣,神情極為認真。 在影六以為她聽得入迷之時,卻見她忽而一笑,笑容陰陰測測的:“呵,居然……比我彈得好聽。” 影六眼角一跳:南宛國真的還有人能彈得比她差嗎? 她干嘛一副嫉妒的嘴臉? 然而小瘋子把書簍往他懷里一塞,就往琴聲傳來處跑了過去。 “不會又要鬧事吧?”影六十分頭大,連忙也跟了上去。 轉(zhuǎn)角處,蘇小昭忽地停下,視線落在遠處的亭子里,眼中掠過一抹意味深長。 影六也好奇順著她的視線望去,隨后微一怔:亭中撫琴的男子,正是雍和璧。數(shù)名幕僚站于其后,最右邊的是昨日見到的謝筠。 亭子下,撫琴的男子眉眼低垂,指間琴聲淙淙流瀉,行云流水般的閑適…… 薄薄的暮色里,面容矜貴清雅的貴介公子,如玉樹瑯瑯,神情間謙而不卑,令人一見之下極易心生好感。 “他該不會……真想招攬你吧?” 影六楞楞說著,一瞬間覺得十分的荒唐。 如果說晉斐白一派和其他勢力,都是想奪取顧家傳說中的那件信物,借此傾覆朝局。那么,以太后為首的雍家,就是一直想鏟除顧家,讓這個不可控的因素,永遠不會現(xiàn)世。 而現(xiàn)在,雍家大公子居然想招攬他家小姐,為雍家效力?開什么玩笑? 影六搖了搖頭,但旋即一想,有什么事是小瘋子干不出來的?如果她真的一時興起,以堂堂顧家后人的身份,跑去給雍家小子打雜跑腿,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沒等他糾結(jié)完,就聽到蘇小昭若有所思的聲音:“我知道了,他彈得比我好,或許是因為他的琴比我的琴好?” 影六禁不住翻了個白眼,琴技差還能賴琴了? 不過他還是開口說道:“雍和璧的那把琴,確實是好琴,是極負盛名的名琴‘疏谷’。但更有名的,是雍和璧的精湛琴技。聽說他的琴聲可引來鳥雀駐足,一直被傳為南宛國美談,今日一見,果然是真的?!?/br> 聞言,蘇姑娘眼巴巴盯著男子手下的琴,喃喃道:“唉,好想在放棄學(xué)琴之前,試試他的那把琴,說不定真是琴的原因呢……” “為什么不學(xué)了?”影六有些奇怪,小瘋子可不像是輕易放棄的人。 蘇小昭懨懨說:“我的人設(shè)不能和他重合嘛!” ……這算什么理由? 影六有些無語,隨即又說:“不可能的,據(jù)說雍和璧對‘疏谷’極為愛惜,從不會借與旁人。他不會讓你碰那把琴的?!?/br> “這樣啊,”蘇小昭有趣地一彎唇,忽而打了個響指,“接受挑戰(zhàn)!” 又來??影六一愣,便見她已經(jīng)邁步走出。他往前跟了幾步,踟躇一會,還是停下來,不遠不近地,看著她走入亭子里。 雍和璧身后的幕僚垂手而立,并沒有制止她入內(nèi)。 于是蘇小昭一路走近,最后站至他旁邊,僅隔著兩步之遙,低下頭,認真觀察他撫琴的指法。 他有一雙很好看的手。 蘇小昭很難不去分心注意到這一點。他的骨節(jié)纖長而秀雅,指腹溫潤,沒有一點兒老繭,連指間的紋路都是清淺細膩的。而此刻,玉白的手撫在沉黑的琴木上,襯顯得愈發(fā)鮮明,像是一件上好的藝術(shù)品。 她站在他身邊低頭,微風拂過時,便嗅見一絲淺淡的木香,若有若無,氣息干凈而醇和,不是時下貴族男子流行的熏香。 一如他此刻的琴聲,淡如清風,雅若流云。 連她走過來站了許久,也沒有驚動他分毫。男子依然眸光不動,垂目從容撫琴――輕摘、細剔、慢抹、柔撞,琴聲宛如石上泉聲山間流水,從他指間流瀉而出,亭子的飛檐上,已經(jīng)悄然停落了數(shù)只鳥雀,鳴聲似相和。 一曲終止,男子雙手按上琴弦,才終于抬眸,看向一旁拍掌的女子。 “蘇夫子?!彼磥恚Z調(diào)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是我?!碧K小昭點了點頭,“伯牙鼓琴遇知音,公子這一曲‘高山流水’,技藝實在高妙,我也不由和這鳥兒一樣,被琴音引來?!?/br> 然而不等他開口,她繼而又可惜搖了搖頭:“只可惜,細聽之下,卻發(fā)現(xiàn)公子琴音,不入我耳?!彼龂@氣就要離開。 “放肆,公子琴技乃南宛國之首,你怎敢在此大放厥詞?”他身后的一名幕僚皺起眉呵斥道。 雍和璧抬手止住他的話音。 “不足之處,可否請?zhí)K夫子詳細告之?”他的聲音不慍不怒,帶著天生的溫雅與厚沉。 蘇小昭回身,說:“公子雖琴藝高超,但卻太過著意追求清麗淡雅,反而失了琴意。下一回,若公子彈的是破陣曲,我或許還會來一聽?!?/br> 她的意思是,他本就不是寄情山水之人,因此這高山流水,便失了韻致? 破陣曲嗎…… 雍和璧眸光微動,起身一揖,說:“還請?zhí)K夫子不吝指教?!?/br> 蘇小昭略一沉吟:“唉,琴音本來需得不凝滯于萬物,才可渾然天成。所以彈奏高山流水一曲,心境與其練達,不若樸魯,與其曲謹,不若疏狂。” “但我聽公子琴聲,卻是久經(jīng)勢力紛華,點染已深。所以,公子彈奏的高山與流水,在我聽來,有其形而無其神,不過是塵里振衣,泥中濯足,實在不足入耳,公子以為呢?”蘇小昭聲音朗朗徐徐地說。 “塵里振衣,泥中濯足……”雍和璧默了半晌,最后對她深深一揖,“蘇先生所言極是?!?/br> 聽這一句,幕僚們互相對視了一眼,知道這算是公子誠心承認她了。 不過能聽琴聲而辨其人,這位女夫子果然是不俗之人??! 謝筠欽佩地嘆了一口氣,有些向往地說:“若是有幸能聽蘇姑娘一曲,便無憾了吧?!?/br> 哎呀,蘇姑娘雙手一擺,羞澀自謙道:“哪里哪里,我琴技疏淺,不敢在先生們面前獻丑。何況,我又并沒有帶著琴在身邊……” 噫!虛偽!再虛偽一點! 影六rou麻得全身抖了抖,恨不得沖過去搖著那人的肩頭,問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說了多可怕的話??! 他們根本沒見識過,小瘋子寫的字有多丑,寫字前說的話就有多忽悠人! …… 那邊,雍和璧剛從她先前的話中回過神,聽到兩人這一番話,淡如水的眸子里,也不由得露出意動。 他的琴藝在南宛國從未逢對手,原以為此生曲高和寡,卻不想今日得逢一名年紀尚輕,卻造詣高深的女子,若能一聆琴音,便是他今生大幸了。 “蘇先生?!彼鄣追浩饾i漪,目光至誠,“若是蘇先生不嫌棄,可否以‘疏谷’彈奏一曲,讓我得償此生心愿?” 蘇小昭遲疑了一陣,最終無奈一嘆:“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br> …… 為什么?為什么大家都要跳進小瘋子挖的坑里?! 影六痛極捂臉――小瘋子不會真的想當眾彈琴吧?這樣肯定會崩人設(shè)的吧? 可是,以小瘋子對她設(shè)計的人設(shè)的偏執(zhí),怎么可能隨隨便便毀掉呢? 但她要是把手擱了上去,那怎么想都是死局了吧? …… “蘇先生,你的小廝怎么在那邊坐立不安,走來走去的?”有幕僚不解問。 蘇小昭在琴前坐下,正抬起雙手,聞言往遠處瞥了一下:“哦,讓大家見笑了,那小廝每次見我要撫琴,都是這般情不自已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