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向道：“向略看了幾卷，有些字跡都看不清了，也有被蟲蛀鼠咬的，真是可惜了。”

    田向拿起一卷帛書，展開，笑道：“這是一卷楚書。向于楚書不在行，上大夫是俞人，想來精通。請(qǐng)上大夫看看?！?/br>
    俞嬴接過來。俞國離楚國近，俞嬴下功夫?qū)W過楚書。這是一首長詩，說的是一位君子思慕神女而不得的事，詩旁畫的也是神女的樣子。楚人敬慕鬼神，這種神鬼之詩不知道多少，但這首格外瑰麗，情思馥郁，用詞也古雅，不像近作。1

    田向笑問：“如何？”

    俞嬴指著其最左的“于菟”字樣道：“這莫非是楚國先令尹斗氏子文的詩作？”

    斗子文，名谷于菟。楚人語谷者，乳也，于菟，虎也，傳說這位名臣幼時(shí)被棄，虎乳之，所以便有了這么個(gè)聽起來略顯古怪的名字。

    田向接過來看，到底搖頭，笑道：“人家也是相邦，向也是相邦，向連人家說什么都不知道，著實(shí)慚愧。請(qǐng)上大夫?yàn)橄蛑v之?！背说牧钜闶撬麌南喟?。

    俞嬴略有點(diǎn)尷尬，正想如何措辭，抬頭對(duì)上田向含笑的眼睛，頓一下，笑問：“相邦博識(shí)之人，真的不通楚語楚書？”

    田向微笑搖頭：“約略認(rèn)得幾個(gè)字，卻看不懂這是說什么?！?/br>
    俞嬴低下頭，看著帛書道：“說的是一位神女下降又飛升的事?！?/br>
    田向點(diǎn)頭：“這位令尹公正嚴(yán)明，勤政恤民，孔子都稱贊‘忠矣’的人，想不到會(huì)做這樣的神女之詩?！?/br>
    俞嬴淡淡地道：“也或許是托名偽作，又有以神女喻君主者，名臣做這詩，倒也不算稀奇。”2

    田向點(diǎn)頭：“上大夫高見。”

    田向卻又問：“上大夫信鬼神嗎？”

    俞嬴看看他，笑道：“俞嬴是儒家弟子?！垂砩穸h(yuǎn)之’?！?/br>
    田向笑，轉(zhuǎn)而說起別的：“這里面也有越人書。向記得去年歲末大宴時(shí)恍惚聽誰說尊使也通越人語。”

    田向?qū)⒁痪碇窈?jiǎn)遞給俞嬴。

    俞嬴展開，這是許多年前，還是少年的田向給自己看過的越人書。俞嬴曾經(jīng)抄錄了，后來給真正通越人語的人看過。他說是一首越地小調(diào)，說的是江南風(fēng)光，春雨迷濛，桃花灼灼，梁間鳥雀呢喃——便如自己初次到田向舊宅做客那天一樣。

    田向這是懷疑什么，試探什么？俞嬴在心里嘆口氣，嘴上卻笑道：“越人語就太難了。俞嬴只會(huì)用越人語打個(gè)招呼，問吃什么，旁的可不行?！?/br>
    “上大夫如此，已經(jīng)比我們都博學(xué)了?！碧锵蛐Φ?。

    恍惚許多年前，他也說過類似的話。

    俞嬴笑一下：“將越人書留下，相邦另找他人來看，旁的俞嬴帶回諸侯館去。相邦忙，就不耽擱相邦了?！?/br>
    “吃飯?jiān)偃?，向還有事請(qǐng)教上大夫。”田向道。

    俞嬴看看他，點(diǎn)頭答應(yīng)。

    今日天冷，要落雪的樣子，故而于常備之物外，又上了小鼎。小鼎下置炭火，鼎內(nèi)沸湯翻騰，可將庖廚片好的魚片、rou片扔進(jìn)去煮燙。相府庖廚手藝精湛，魚片rou片都削得像布帛一樣薄，放進(jìn)沸湯中頃刻便熟。用來蘸魚片rou片的醓醢料汁比原先還多，一張食案幾乎放不下。

    于小鼎外，又上了酒。

    田向笑道：“天氣冷，吃一點(diǎn)兒酒去去寒氣。不多吃，不會(huì)耽誤事?！?/br>
    田向倒是沒像宴會(huì)一樣獻(xiàn)祝請(qǐng)讓，只是對(duì)俞嬴端起酒爵，俞嬴也便飲了一點(diǎn)。

    兩人默默吃飯，田向不再讓俞嬴酒，自己卻偶爾喝一些。

    俞嬴想起吃飯前田向說的話：“相邦說還有事問俞嬴，不知是什么事？”

    田向看著她，笑了：“向就是想請(qǐng)教上大夫，今日的醓醢如何，是不是有野渡漁船上的味道？”

    俞嬴：“……”

    俞嬴放下竹箸：“俞嬴已經(jīng)吃好了，多謝相邦賜飯。今日天氣不好，俞嬴這便告辭了。相邦令人將需要俞嬴勘校的典籍送去諸侯館吧?！?/br>
    俞嬴站起行禮，往外走。侍女忙去取她之前解下來的胡式長裘。

    俞嬴的手被田向拉住。

    俞嬴回頭看田向，目光從他的臉落到兩人的手上，田向笑著放開她的手。

    侍女們忙低頭退下。

    俞嬴冷著臉：“相邦還有什么事？”

    田向往前走了半步，低頭看著俞嬴，笑道：“向百思不得其解，想驗(yàn)證一事?！闭f著拉起她右手，竟將她的袖子也擼了起來，露出她臂彎的兩顆痣。

    俞嬴微愣。

    “上大夫究竟是俞國俞嬴，還是燕國商人之女盈……”田向停住嘴。

    俞嬴拽回自己的手，將袖子放下來，冷笑一聲：“我只當(dāng)相邦耍這無賴是為了什么，原來是問這個(gè)。這臨淄城冒認(rèn)祖宗的又不是我一人。相邦沒聽說過嗎，出門在外，身份是自己給的？”

    田向祖上也是田成子那用“計(jì)謀”得來的七十余庶子之一，這臨淄城冒認(rèn)祖宗的人，他大約也算一個(gè)。

    俞嬴當(dāng)面這么說，田向不以為忤，笑道：“上大夫說得很是。向還有一事不明，上大夫既為燕女盈，為何對(duì)公子俞嬴、對(duì)俞國這般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