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岸, 唐歡仍是牽著她的手, 輕聲道：“我?guī)闳€地方。”

    二人一路踏著細(xì)雪，循著梅香，向梅林深處走去。

    唐歡忽然停下腳步, 認(rèn)真望著莫熙，輕問：“你信我么？”

    莫熙見他問得鄭重, 便回望著他不說話。對她來說大多數(shù)情況下信任就代表著死亡。這句話又著實問得突兀，是以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干脆沉默。

    唐歡右手輕輕撫上她的發(fā), 拂去其上落雪，輕聲道：“讓你為難了。這樣好不好，你扣著我的脈門, 我只求你閉上眼睛跟著我走, 只要一小會兒。”說著便要松開原本牽著她的左手。

    莫熙卻慢慢收緊了手指，不讓他的手抽出來, 輕聲道：“這樣就好?！比缓笾鲃娱]上了雙眼。

    唐歡見她如此反應(yīng), 一時心潮澎湃，右臂輕輕一攬，將她納入懷中，下巴輕輕扣著她的頭頂，瞬間千言萬語都卡在喉中, 一個字都吐露不出。

    莫熙輕聲道：“不是有東西要給我看么。走吧?！毙牡溃浩鋵嵨冶闶情]上眼睛，以我現(xiàn)在的功力亦是不懼。只是方才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恐怕是真的信了你的。

    唐歡卻不移步, 輕聲懇求道：“別動。就一會兒?！币活D，他又嘆息般地道：“我知道你要走了?！?/br>
    莫熙輕輕“嗯”了一聲，也不知是答前一句還是后一句。

    又過了片刻，唐歡終于松開她繼續(xù)向前走。

    莫熙閉著眼睛任他牽著。

    忽然聽到開門的聲音，再然后周圍瞬間一暖。

    莫熙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置身于一座用琉璃搭建成的巨型花房中。

    周圍是一大片芍藥組成的花海，雖是姹紫嫣紅開遍，但任憑如何百媚千紅，也只得芍藥一種。極目望去，品種比莫熙房中那架屏風(fēng)上繡的只多不少。

    “喜歡么？”

    “很美。”

    “能不能再閉一次眼睛？”

    莫熙依言閉上了眼睛，感覺到有什么東西輕輕縛上了她的腰。整個過程中，唐歡的氣息和手都有些不穩(wěn)。她心底隱隱升起一種預(yù)感，卻一時分辨不出到底是何心境。

    片刻之后莫熙感到一個墜子般的物什輕輕墜下落在她的裙裾之上，腰間所縛之物稍稍被帶著緊了一緊。

    緩緩睜眼，不盈一握的腰間系著一根手工編制的五彩絲帶。金、銀、紫、赤、橙、黃交織成一脈極致的絢爛，收緊之處編成一個同心結(jié)，其上綴著一塊圓形美玉，碧綠瑩透如一方凝固了的流泉，周圍雕著一圈鏤空的蘭草，中間刻著一個“歡”字。旁邊寫著一行字——“生死挈闊，與子成悅?！?/br>
    莫熙知道這樣的彩色絲帶叫做羅纓，此間女子無論貧富貴賤，出嫁時必有一條羅纓系于腰間，以示此身已有所屬。《詩經(jīng)》有云“親結(jié)其縭，九十其儀?！北闶敲枋雠畠撼黾迺r，母親戀戀不舍地與其束結(jié)羅纓的情景，也就是“結(jié)縭”，亦是古時成婚的代稱。只是歷來都是女子為心儀之人的佩玉結(jié)綴羅纓，以昭心意。 不想他卻……

    思及此處，莫熙不禁想起一句詩來：“何以結(jié)恩情，美玉綴羅纓?！?/br>
    不待她動作，唐歡已經(jīng)握緊她的雙手輕聲道：“我只怕這輩子都等不到你心甘情愿系上這條羅纓，只能不經(jīng)你同意便這樣做了。不求你一直系著它，只求你別在我面前摘下來?！边呎f邊從懷中取出另外一條同樣的五彩絲帶來，其上綴的玉佩亦是相同的材質(zhì)，不過整塊玉佩被雕成一朵綻放的芍藥，花芯正中刻著一個“熙”字。旁邊同樣寫著一行字——“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繼續(xù)輕聲道：“我亦知結(jié)發(fā)之情萬難強求，只求你不要拒絕收下這兩條羅纓。我會一直等到你愿意親手為我系上另一條的那天?！?/br>
    莫熙手指反復(fù)輕撫著腰間玉佩上的“歡”字?！皻g”、“熙”，合起來即是“歡喜”。良久良久，她終是問不出那句“若是永遠(yuǎn)沒有那一天呢？”反輕聲道：“你真的覺得跟我在一起歡喜么？”見唐歡毫不遲疑地點頭，她又凝視著他的眼睛道：“我這樣一個人，非但不能幫到你半點，只有拖累你的?！?/br>
    唐歡不待她說下去，便道：“你是何等樣人，我自知曉。只是我已立誓，此生必與你生死相依。”一頓，他才又道：“你只需問自己的心，愿不愿意與我偕老?！?/br>
    莫熙心中一震，原來他將那兩句話分而刻之，竟是存了這般心意。他竟愿以生死之諾，換她許一世白頭。

    又過了許久，莫熙才一字一頓道：“三年前也有一個人許了我一生一世。我曾經(jīng)以為他可以陪我走過此生每一個晨昏。卻沒想到，便是這只手親取了他的性命。當(dāng)年我才十三歲，而他才十七歲?！币活D，她凝視著自己的右手，冷冷問道：“你不怕么？”

    直到唐歡用手去掬她的淚，莫熙才后知后覺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只是她的表情還是那樣冷。

    唐歡終是忍不住，擁她入懷。眼前這個女孩子便是哭也無聲，那般隱忍壓抑。慢慢地，他的雙臂越收越緊，只覺那些淚一滴一滴，全都直直落進(jìn)他心里。每落一滴，他的心便緊縮一次，那些淚最終匯成心底的河流，募然沖過，讓他失了魂魄迷了心智，只憑著本能緩緩靠近，用唇去汲那些淚。

    無盡的苦澀與甜蜜融在唇間，酸澀漸漸被沖刷而去，最終緩緩沉淀出一片寧靜的刻骨銘心。

    莫熙本以為此生的淚都在埋葬顧安的那個無星無月的黑夜流盡了。這許多年心底沉積的荒蕪被淚水沖刷過后仿佛成了一片泥沼。只聽心底有個聲音在說：這一次，陷了也好……

    她忽然起了小孩心性，躲去他的唇，將臉埋入他的懷中，蹭了幾蹭，然后附在他耳邊輕聲道：“你占盡了便宜，我毀你一件衣裳，不會計較吧?！痹捯魟偮洌闳缭缚吹教茪g耳朵逐漸紅了起來。她剛宣xiele一番，此刻反倒放松下來，見到唐歡的反應(yīng)一時只覺歡喜。只是壓抑得太久了，便是真的開心也只是微笑相對。唐歡見她揚起頭，一雙眼睛非但不顯渾濁，反被淚水洗得格外清亮，唇邊帶著一絲促狹笑意，那樣子又淘氣又可愛，一時憐愛無限。右手環(huán)著她的腰，越發(fā)將她圈緊了，左手輕輕撫過她的發(fā)，她的眉眼，輕聲道：“從今以后，我此身此心都是你的，何況一件衣裳?！?/br>
    邊說邊擁著莫熙慢慢坐了下來。

    “那兩塊玉佩是你刻的么？”

    “是?！?/br>
    “那兩條羅纓是你親手編的么？”

    “嗯。”

    “想不到你這么多才多藝，不光會雕刻，還會做女紅?！?/br>
    “……”

    一片絢爛花海中二人身影相依相偎。

    此刻他們都忘了，芍藥別名——“將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