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部第一章
本市火災保險公司的新任經(jīng)理是胡果威恩申克先生;他的燕尾服扣子總是緊緊扣著,下嘴唇微微向下垂著,上唇上蓄著一條窄窄的、漆黑的上須,胡須尖一直插到兩邊嘴角里,男人味十足。 當他從前邊的辦公室到后邊的辦公室去走過孟街老宅過道的時候,他的步伐沉著而穩(wěn)健。他走路姿勢很威武,總喜歡把兩只拳頭挺在身前,胳膊肘在身子兩旁輕輕搖撼著,這一切給人的印象是:他是一個處境優(yōu)裕、精力旺盛、頗有威儀的男子。 冬妮的女兒伊瑞卡格侖利希今年已經(jīng)年滿二十,她長得異常高大、豐滿。她的膚色鮮潤,健壯美麗。有時她偶然從樓上下來或者正要上去,湊巧和威恩申克先生碰上這是經(jīng)常會發(fā)生的這位經(jīng)理就把禮帽摘下來,露出他那鬢角雖開始灰白而頭頂卻仍舊烏黑的短發(fā),把裹在燕尾服里的身子扭動一下,作為他獨特的問候,他非常大膽地用火辣辣的目光打量這位姑娘伊瑞卡一碰見這事馬上就要跑開,坐在一個沒人看到的窗臺上,由于困窘和混亂哭上個把鐘頭。 在苔瑞絲衛(wèi)希布洛特的教育和監(jiān)護下,格侖利希小姐思想非常狹隘。她哭的是威恩申克先生的大禮帽,他看見自己的時候那種把眉毛一揚然后又落下的樣子,他的高貴威嚴的姿勢和他的平擺著的拳頭。但是她的母親佩爾曼內德太太卻更有遠見。 她女兒的前途是她這幾年來始終憂慮的事情,因為伊瑞卡和別的到了結婚年齡的姑娘比起來,有很多不利的地方。佩爾曼內德太太不僅和社交界沒有交際來往,并且互相敵視。她總覺得在第一流人里別人因為她離過兩次婚而有些看不起她,這已經(jīng)是她的思維定勢了,有的時候別人也許只不過是冷漠,她看到的卻是輕蔑和仇恨。譬如拿亥爾曼哈根施特羅姆參議作例子吧,他不是不能與佩爾曼內德太太打個招呼,因為亥爾曼是一個頭腦開明、心地忠厚的人,他雖然很有錢,但這只使他的性格更開朗、更親切,而佩爾曼內德太太見了他卻總是揚起頭瞪著他那副“鵝肝餅似的面孔”她自己曾說,在從他身邊走過時,她的心情可以用四個字形容,就是“恨之入骨”這樣即使亥爾曼有意打招呼,也不啻受到嚴禁了。母親的這種行為害得連女兒伊瑞卡也遠遠隔絕在他伯父交際圈子之外,她從不參加舞會,結識男朋友的機會幾乎是零。 然而安冬妮太太的最迫切的愿望就是在女兒身上實現(xiàn)自己自己沒能得到的幸福,讓她結一門既幸福又有實利的親事,能夠光耀門楣,使別人忘記了母親的悲慘的命運。她的這個心愿,尤其是在她用她自己的話說“慘遭挫敗”之后愿望更加強烈。最近因為她的哥哥總是郁郁寡歡,冬妮特別想作出一件什么驚人之舉來證明家運并未衰敗,他們決不是陷入了窮途末路她已經(jīng)為伊瑞卡準備好,佩爾曼內德先生慷慨大方地退回來的一萬七千泰勒做為陪嫁費。安冬妮太太的眼光銳利,不愧是此中老手,她一發(fā)覺她女兒和保險公司經(jīng)理之間的微妙關系,馬上就開始向上蒼祈禱,吁請威恩申克先生能成為她家的座上客。 她的期望沒有落空。他出現(xiàn)在二樓上,受到三位太太小姐外祖母、母親和女兒的熱情款待。他和她們交談了十分鐘,答應在下午喝咖啡的時間再來拜訪,那時大家可以無拘無束地談一陣。 下午威恩申克先生果然又來了,他們彼此作了一番了解。經(jīng)理原籍是西利西亞人,在故鄉(xiāng),他的老父仍然健在;他的家庭似乎不應該成為考慮的對象,因為胡果威恩申克勿寧說是一個白手起家的人。這一點可以從他那驕矜自負的神氣中看出來并不是開賦的、有把握的,而是帶著幾分夸大的,幾分不信任的矜持。他也不是沒有缺點,他的談吐非常拙吶。此外他那帶著些寒酸相的禮服有的地方已經(jīng)磨得發(fā)亮,他那扣著黑玻璃袖扣的白袖頭也并不很干凈整齊。他左手的中指因為受到某種傷害指甲完全干癟了,變得烏黑總之,他不是一個長相討人喜歡的人,然而這卻不影響胡果威恩申克成為一個年薪一萬二千馬克的、精力飽滿、勤奮、令人起敬的人,而且在伊瑞卡的眼中他甚至還是個帥小伙。 佩爾曼內德太太很快地就觀察清楚,準確地預測了事態(tài)的可能變化。她坦白地把自己的意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參議夫人和議員。非常明顯,在這件事上雙方的利益不但吻合,而且還可以互相補充。此外,威恩申克經(jīng)理和伊瑞卡一樣和社交界沒有任何聯(lián)系,他們可以做到互相理解、信任對方,真是般配。經(jīng)理已經(jīng)年近四十,頂發(fā)已經(jīng)開始斑白了,以他的收入和地位來說,他早該成家立業(yè)了;如果他有這個意思的話,那么他和伊瑞卡格侖利希的結合,還可以給他一個臺階步入本城一個第一流的人家,這對他職業(yè)的晉升和地位的鞏固都是有利無弊的。講到伊瑞卡的幸福,起碼能讓佩爾曼內德太太放心的是,她的女兒這次決不會步自己的后塵。胡果威恩申克沒有一點兒和佩爾曼內德先生相似之處;他和本迪可思格侖利希也不相同,他是一個正直高尚、有穩(wěn)定收入的高級職員,當然,這樣的人也并不乏發(fā)展前途。 總而言之,彼此都很有誠意。威恩申克經(jīng)理的午后訪問來得越來越勤,到了一月一八六七年一月他終于用簡單、直率的口吻和并不太體貼的話語向伊瑞卡格侖利希提出求婚。 他現(xiàn)在是家族的一員了,他開始參加“兒童日”受到新娘家屬的殷勤招待。無疑他一定立刻就感覺出來,他和他們在有些方面沒有任何共同點,但是他掩飾著這種感情,擺出一副更不在乎的姿態(tài),而另一方面老參議夫人,尤斯圖斯舅父,布登勃洛克議員只有布來登街的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不是這樣對于這位勤奮的辦公室職員、但在交際場上非常生疏的威恩申克先生處處遷就照顧。 這位保險公司經(jīng)理也確實需要照顧;有時大家正在飯廳里團團坐在餐桌四周,經(jīng)理對于伊瑞卡的面頰和胳臂突然表示過度的親昵,或者他和別人聊天的時候,高聲向人家打聽,橘子果醬是不是面制食品他把“面制食品”這四個字念得特別頓挫有節(jié),或者他就對大家說,他認為羅密歐與朱麗葉是席勒的一部作品他說得又干脆又肯定,一邊若無其事地搓著手,上半身斜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大家會因為他的無知而安靜片刻。為了驅散這種寂靜,大家不得不說一句插科打諢的話,要么就另換一個新話題。 只有議員可以和他正常地交談,議員無論是談政治或是談商業(yè)都知道怎樣駕馭這場談話,不使發(fā)生任何事故。最沒有辦法的是他和蓋爾達布登勃洛克的關系。這位太太的個性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沒有任何辦法和她聊上兩句話。他知道蓋爾達會拉提琴,而且這件事給他的印象很深,于是每逢星期四會面的時候,他總要問一句不太嚴肅的話:“洋胡琴拉得怎么樣啦?”但是議員夫人在第三次聽到這個問題以后就沒有再作任何回答。 至于克利斯蒂安則對這位新親戚的一舉一動都非常留意,以便在第二天對他的言談舉止作一番逼真的模仿。老約翰布登勃洛克參議這個二兒子已經(jīng)在鄂文醫(yī)院治好了風濕性關節(jié)痛,但關節(jié)僵硬的毛病卻越來越嚴重,另外他左半身的周期性的“酸疼”癥據(jù)說這是因為半邊身體的筋脈太短所致以及他常常犯的一些別的病癥,像什么呼吸不暢啊,心跳不正常啊,咽嚼食物困難啊,麻痹征象或者至少是害怕出現(xiàn)麻痹的征象啊等等卻并沒有治好。他衰老得很厲害,與他的實際年齡極不相稱。他的頭已經(jīng)完全禿了頂,只有后腦勺上和頭蓋骨兩邊還留著不多的稀疏疏的發(fā)紅的頭發(fā),他的帶著嚴肅不安左右掃視的一雙小圓眼睛比以往更深地陷在眼眶里。他的大鷹勾鼻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高大地聳立在那張面無血色的臉上,懸在他的黃中透紅的濃密的上須上面他那質地堅固講究的英國料子的褲子松軟地罩在他的彎曲、削瘦的細腿外面。 自從回到家里以后,他還是住在原來的房間里,然而他在俱樂部的時間卻比在孟街的時間多的多,因為在家里他的生活并不很舒服。從伊達永格曼離開以后,李克新塞維琳便接替她管理家務,當上了孟街老宅子里的新管家。李克新是一個二十七歲的茁壯的鄉(xiāng)下女人,臉蛋又紅又圓,厚嘴唇,她看待事物也完全用鄉(xiāng)下人的眼光。既然一家之主,議員先生對他都是抬著眼皮視而不見,她對這位整天無所事事,一門心思地模仿別人,并以此為樂的人,這位有時行為滑稽有時又病懨懨的人物,自然也就用不著過分尊重。她對他的一些需求干脆就置之不理?!把?,布登勃洛克先生!”她會說。“我很忙,您自己照顧自己吧!”于是克利斯蒂安皺著鼻子瞪著她,好像要說:你一點也不害臊嗎?接著就僵直著兩條腿走開了。 “你知道有時候我連蠟燭都沒得用?”他對冬妮說“我很少有蠟燭常常我上床的時候不得不用火柴照亮”要么他就宣布說因為他母親給他的零用錢太少了:“這樣的日子讓我怎么過啊!是的,從前一切都不是這樣的!你以為是什么樣子呢?現(xiàn)在我常常不得不跟別人借五先令買牙粉!” “克利斯蒂安!”佩爾曼內德太太喊道“多么不體面!用火柴照亮!借五先令!你不覺得丟人嗎!”她又激動又憤怒,她感到自己的最神圣的感情受了侮辱;但是她的話也無力改變克利斯蒂安的處境這五先令買牙粉的錢克利斯蒂安是從他的老朋友安德利阿斯吉塞克,民法和刑法博士那里借來的。有這樣一位朋友是克利斯蒂安的運氣,是很能抬高他的身價的;因為吉塞克律師,一位不折不扣的紈衤夸子弟,懂得怎么樣維持自己的顯赫地位,去年冬天,當卡斯帕爾鄂威爾狄克長眠不醒,朗哈爾斯博士攀上了他的位置以后,吉塞克又當選為議員。然而他的生活方式卻并沒有因此而受影響。所有人都了解他的生活態(tài)度,他自從和一位胡諾斯小姐結了婚,除了在城里有一所寬大的住宅以外,在圣葛爾特路德郊區(qū)還有一所掩映在濃蔭里的舒適的小別墅,那是他金屋藏嬌的所在。大門上幾個鍍金的字母閃閃發(fā)光,寫的是“吉西姍娜”這所安靜的小房子在全城里也就以這個名字知名。大家在議論這件事的時候,常常喜歡把“姍”字讀得輕飄飄的,而“娜”字又故意讀得很沉濁。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作為吉塞克議員的密友,也可以自由出入這所別墅。他在這里也像在漢堡阿林娜普烏格爾太太那兒或者在倫敦,在瓦爾帕瑞索以及地球上許許多多地方類似的場合一樣,又成功地做起了老本行。他“說了幾段故事”“略示一點溫柔”于是他現(xiàn)在出入這所小綠房子的頻繁也不減于吉塞克議員了。他這樣作吉塞克博士是否知道,或者是否同意,外人是不知道的。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吉塞克必須從給妻子的花銷中拿出大量金錢才能在“吉西姍娜”買來的情趣,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卻能一分錢也不花。 胡果威恩申克經(jīng)理和伊瑞卡格侖利希訂婚不久,就給這位舅父安排了份工作,克利斯蒂安也確實為保險公司會計處作了兩個星期的事。可惜的是,兩個星期以后,不但他左半部身體“酸痛癥”又復發(fā)作,并且別的莫名其妙的病也越來越嚴重,此外又因為經(jīng)理是個脾氣暴躁得不近人情的上司,常常因為一點點失誤竟毫不客氣地叫他舅父作“笨蛋”克利斯蒂安只得又放棄了這個位置。 這些日子里最幸福的人要算佩爾曼內德太太了,她的歡暢的情緒從掛在她口邊的一些警句里也可以看得出來。譬如,她最近就常常喜歡說,人這一輩子,總也有時來運轉的時候。確實也是這樣,她仿佛又回到無憂無慮的時代,她手腳不停閑,滿腦子的主意和計劃,又張羅房子,又忙于置辦嫁妝,這一切又使她清清楚楚地想起自己當初初次訂婚的情形來了。她不禁覺得年紀也輕了,對生活也持樂觀的態(tài)度了。不論是她的儀容還是她的舉動,那處女時代的秀美的奕奕精神都恢復了許多。 是的,某一次“耶路撒冷晚會”的整個莊嚴氣氛竟被她的放肆無忌的快樂破壞無遺,害得麗亞蓋爾哈特圣經(jīng)也不念了,用一個聾子的猜忌的大眼睛向大廳四周茫然張望著。 母女倆的感情使她們不愿分開。在得到經(jīng)理的同意后,不,也可以說在他的請求下,安冬妮太太決定隨著女兒?。ㄆ鸫a先住上一段時間),這樣她可以幫助沒有經(jīng)驗的女兒cao理家務使她內心洋溢起美妙的感覺的也正是這件事。地球上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本迪可思格侖利希,也從來沒有過阿羅伊斯佩爾曼內德,她所有痛苦、失望的挫折仿佛都已彌補過來,她如今又能滿懷希望地再一次從頭開始了。雖然她也提醒伊瑞卡,叫伊瑞卡感謝上帝賜給她幸福生活的保障,而她自己,她這作母親的,卻因為責任和理智不得不犧牲掉自己真摯的初戀;雖然她用那由于喜悅而有些顫抖著的手和經(jīng)理的名字一起登在家庭記事簿里的是伊瑞卡的名字但她,冬妮布登勃洛克才是真正的主角。用內行的手摸拭窗帷和地毯的是她,在木器店和服裝店里穿出穿進的是她,再一次看定一所華貴的住宅而作主租賃下來的也是她!她這次又可以離開娘家這所虔誠、空曠的老房子,不用接受別人那鄙夷的目光了;她又可以揚起頭來開始一個新生活了,又有資格引起人們普遍注意,為家庭增光了一點也不錯,這一切是真的嗎?竟連睡衣也出現(xiàn)在眼前了:兩件睡衣,她和伊瑞卡一人一件,用的是柔軟的絲料子,長大曳地的后擺,天鵝絨環(huán)帶被密密地綴成許多圈,從領口一直縫到下面的底邊! 結婚的日期快到了,伊瑞卡格侖利希深閨獨處的日子眼看著就要結束了。一對新人只拜訪了不多幾家人,因為經(jīng)理是個秉性嚴肅、不善交際的正經(jīng)作事的人,他即使無事可做也不愿走出溫暖的臥室訂婚宴是在漁夫巷新房子的大廳里舉辦的,參加的人除了托馬斯、蓋爾達、新婚夫婦,和三位布登勃洛克老小姐亨利葉特、弗利德利克、菲菲以外,剩下的只有幾位議員的至友。這場宴席又由于經(jīng)理不停手地拍打伊瑞卡的裸露在外面的脖頸弄得大家困窘不堪婚禮一天比一天近了。 圓柱大廳正像當年格侖利希太太頭戴桃金時一樣,又成了舉行婚禮的場所。鑄鐘街的史篤特太太,就是那個慣和上流社會交往的女人,這次又來幫助新娘擺弄白緞子婚禮服上的皺褶,還為她化妝。布登勃洛克議員和克利斯蒂安的朋友吉塞克議員分別擔當正副伴郎,伊瑞卡的過去在膳宿學校時的兩個同學作伴娘。胡果威恩申克經(jīng)理裝扮得莊嚴而威武,在走向臨時搭起的祭壇的路上,只有一次踩到伊瑞卡的曳地的長頭紗。普靈斯亥姆牧師雙臂交疊在下巴底下,像往常一樣,主持婚禮儀式時既和藹又神圣。總之,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隆重,合乎禮節(jié)。當戒指交換過,在一片沉靜中,一個沉濁和一個清脆的聲音雖然兩個聲音都有一些激動都說出一聲“是的”以后,佩爾曼內德太太看到現(xiàn)在,回想起過去,瞻望未來,百感交集,不覺失聲嗚咽出來和她小時候無所顧忌地失聲痛哭模樣完全相同。三位布登勃洛克小姐像平時遇到這種情形一樣帶著些酸味地偷笑起來衛(wèi)希布洛特小姐這一天也來了。苔瑞絲衛(wèi)希布洛特的身體與前幾年相比顯得更矮小了,她的細瘦的脖頸上帶著一只橢圓形的別針,上面鑲著她母親的肖像。塞色密為了掩飾內心深處的激動,故意裝出非常鎮(zhèn)定的樣子說:“祝你幸福,我的好孩子!” 至于豐盛的結婚喜宴就擺在大廳里,大廳四周繪制在藍壁毯上的白色神像跟過去一樣靜靜地俯瞰著下面。宴席將近尾聲的時候,一對新人離席而去,打算到幾個大城市作一次蜜月旅行這時是四月中旬;以后兩個星期,佩爾曼內德太太與室內裝飾匠雅可伯斯合作完成一項偉大的工作:把面包房中巷一所樓房的寬闊的二樓租下來,布置得異常精美,房間里擺滿鮮花,用以迎接旅行歸來的新婚夫婦。 冬妮布登勃洛克的第三次結婚就這樣開始了。 是的,是冬妮的第三次結婚。有一次星期四團聚,威恩申克夫婦沒有來,議員本人就這樣說過,而佩爾曼內德太太聽了也頗為得意。事實上,她負擔起威恩申克一家中所有的cao心事,但是她也享受到快樂和驕傲的酬勞。有一天,她和哈根施特羅姆家的小姐,玉爾新摩侖多爾夫參議夫人偶然在街頭相遇,她擺出這樣一種勝利者和挑戰(zhàn)的神色望著后者的臉,摩侖多爾夫太太竟被這種臉色震懾住,破天荒的第一次首先向她打招呼有時親友們來看望新居,她陪著客人在屋子里參觀的時候,那流露在她面容上和姿勢上的驕傲和快樂甚至變成莊嚴肅穆的神色,而伊瑞卡威恩申克站在一旁,好像是個使女一樣。 睡衣的長后擺在身后邊地板拖著,略微聳著一些肩膀,頭向后揚著,胳臂上挎著綴著緞子飄帶的鑰匙筐,安冬妮太太給客人指點家具,窗帷,透明的瓷器和經(jīng)理買來的幾張大油畫。 油畫的內容基本上不是靜物食品,就是裸體女人,因為胡果威恩申克只能鑒賞這個。冬妮的一舉一動都似乎在告訴別人:看啊,在痛苦的掙扎之后,我又擺脫出來了。這些東西跟在格侖利希那兒一樣華貴,至于和佩爾曼內德家比起來,那就更華貴得多啦! 穿著灰黑條紋的綢衣服的老參議夫人來了,隨身飄散著一股淡淡的刺蕊草香水味。她用她那明亮、安詳?shù)哪抗庠诿考|西上瞟了一過,雖然沒有說贊美的話,但滿臉的笑容證明她很滿意。議員帶著妻子和小兒子來了。他和蓋爾達對冬妮的得意和驕傲開了幾句玩笑,費了很大勁才攔住她沒用葡萄干面包和紅酒把他們的愛子漢諾撐死布登勃洛克三位老小姐來了,她們異口同聲地說,一切都美麗極了,但對于她們來說實在太奢侈了可憐的克羅蒂爾德來了,她黝黑、削瘦,像往常一樣好脾氣。她由著別人逗弄了一番,喝了四杯咖啡,用她那一團和氣的拖長了的聲音對樣樣東西稱贊了一通有時候,當俱樂部里沒有人聽克利斯蒂安講故事時,他也到這里來幾趟。他每次來都要喝一小杯甜燒酒,告訴別人說,他不久就替一家制造香檳白蘭地酒的公司作代理商他對這個行業(yè)很內行,做起來簡直游刃有余,自己可以當家作主,只要時不時地在筆記簿上記上幾條,反掌之間就能賺三十泰勒。說完了這段話,他從佩爾曼內德太太這里借了四十先令,因為他答應市劇院首席女演員送她一個花圈。接著,不知道由于某種思想聯(lián)系,他一下子想到“瑪利亞”開始講起倫敦的“罪惡”來。他談起一只癩狗的故事,這只癩狗被人裝進箱子里從瓦爾帕瑞索運到舊金山。他完全投入進去了,談得有聲有色,滑稽突梯,即使聽眾是一整廳的人,也會被他的故事吸引住的。 他談得興高采烈,還充分發(fā)揮他會多國語言的優(yōu)勢。他說英文,說西班牙文,說北德的方言,說漢堡土話,他敘述智利的短刀黨和懷特沙佩爾的扒手。他看了一眼那一本寫滿滑稽小曲的冊子,他就開始說唱起來。他表演的一點也不比首席女演員差。他唱的是: 有一天我四處游蕩獨自在街上閑逛,突然一眼看到前面來了個姑娘;她的身材窈窕墊裙是法國式樣,瓦盆帽子戴在頭上。 我向她說:“我的好姑娘,您長得是多么漂亮,能不能讓我挽起您的臂膀?” 她突地把身子一轉狠狠瞪了我一眼,說:“滾回你家去吧,小流氓!” 這個歌剛剛唱完,他立刻又談起林茨馬戲團的表演來,他對英國小丑兒是怎么入場的這段模仿得惟妙惟肖;看了他的模仿表演,一個人會想象自己正坐在馬戲表演臺前邊。似乎聽得見帳篷外面慣有的那種喧囂叫嚷,有人喊“快給我開開門”!也有人和馬夫爭吵;接著他又用聲調土俗、含混、英德文混雜的話說了一串故事。其中有一個是一只老鼠在一個人睡覺的時候,鉆進了他的肚子里,他去請獸醫(yī)看病,獸醫(yī)勸他再吞一只貓另一個是關于“我的硬朗的老奶奶”的故事。這個故事說這個老奶奶到火車站去,一路上遇見各式各樣的歷險,最后火車從“硬朗的老奶奶”的鼻子前邊開走了說到這里克利斯蒂安喊了一聲“奏樂”并真的停下來等音樂響起。然而并沒有音樂應聲而起,他仿佛如夢方醒似的,自己也露出一臉驚訝的樣子突然之間,他沉默無語,面容也變了,動作也松馳下來。他的深陷的小圓眼睛開始不安地東張西望,一邊用手摩挲著左半邊身體,仿佛他的病情又有了新的發(fā)展,他正靜靜地傾聽著似的他又喝了一小杯甜酒,精神振作起來一點。他又開始講一個故事,可是剛講到一半就講不下去了,抑郁沮喪地告別而去。 佩爾曼內德太太最近特別歡樂,對于克利斯蒂安剛才的一番表演感到莫大的興趣。她興高采烈地將克利斯蒂安送到門口?!霸僖?,代理商先生!”她說?!霸僖姡幸髟娙?!獵艷能手!老傻瓜!有工夫再來吧!”她看著他的背影放聲大笑了一通,就回到自己屋子里去了。 可是克利斯蒂安布登勃洛克并沒有還口;他一本正經(jīng)地在思索心事。他正在想:是的,我得到“吉西姍娜”那兒停一會兒。于是他歪戴著帽子,拉著拐棍,緩慢、僵直、跛著腿走下樓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