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絳和歸莊都抿緊嘴唇，不說話。

    錢謙益道：“你們既然不說，那還是找到成林，讓他說吧。”

    隨即他轉(zhuǎn)身對汪汝淳微微示意。

    汪汝淳明白錢謙益的意思，便大聲道：

    “昨天領(lǐng)頭來燒顧家的人，往哪里去了？提供下落者，有賞?！?/br>
    人群面面相覷，一些穿著青袍的書生的一臉不以為然。

    顯然覺得這里聚集的鄉(xiāng)民都是激于義憤，豈是銀錢所能使動？

    一些鄉(xiāng)民卻是神色聳動，顯然有些心動。

    只是左顧右盼，似是不好意思當(dāng)著眾人的面，就此上前。

    汪汝淳卻也不多等片刻，便轉(zhuǎn)身對錢謙益道：

    “看來此地?zé)o人知曉，牧齋公，我等自去找這成林便是了，這成林想來走得不遠(yuǎn)，我等多打聽一下，總能知道?！?/br>
    錢謙益明白他的用意，微微一笑，說道：“好”

    他轉(zhuǎn)頭問秦士奇：

    “那顧秉謙一家人現(xiàn)在何處？”

    秦士奇躬身道：

    “學(xué)生指點他們?nèi)チ艘凰覞O船上安身，想來沒有性命之憂。至于將來如何，那就看他們自己如何安排了。”

    錢謙益用手點了點秦士奇：

    “公庸，你倒是促狹。你得罪閹黨時，閹黨把你軟禁在船上，如今你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br>
    秦士奇連忙搖頭道：“牧齋公，你誤會學(xué)生了。這實在只是巧合罷了。”

    錢謙益卻也不多說什么，調(diào)轉(zhuǎn)馬頭就走。

    行出不過十多步，就聽后面人群里有聲音說道：

    “都燒成這樣了，沒啥可看了，不如回去吧?！?/br>
    “對啊，葛三，沒必要伸長脖子等這里，值錢的東西，昨天放火前就叫沖在前面的搶走了。還輪得到你來撿？”

    “胡說，何超，你才是過來撿東西，我葛三就是來看看閹黨閣老的下場?！?/br>
    “行，那你就繼續(xù)在這里看吧，我可是要走了。”

    隨著這些議論，便傳來人群散去的腳步聲。

    錢謙益微微一笑，隨即朝西南方樹林一指，說道：

    “先去那里歇一歇?！?/br>
    他們進(jìn)了林子不久，等了一盞茶的功夫。

    就見有人摸進(jìn)林子里探頭探腦。

    錢謙益讓標(biāo)兵把這人帶過來一問。

    卻正是他們轉(zhuǎn)身離去時，人群里最先說要回去的葛三。

    錢謙益和汪汝淳相視一笑，他們所料果然不錯。

    當(dāng)時還聚集在那里圍觀的人，除了顧絳和歸莊等真為懲惡而來的書生，不少鄉(xiāng)民恐怕還是想著從燒毀的顧宅里再撈些好處。

    只不過大的油水，早就在顧宅被焚燒前，就讓沖在最前面的那伙人給瓜分走了。

    后邊這些人也只能指望撈些殘湯，還要顧忌在場的縣官和衙役。

    這些人聽說能得賞銀，是會動心的，也肯定有人能知道那個成林一伙人在劫焚顧宅后的去處。

    只是若他們留在現(xiàn)場，因為種種顧忌，還未必有人上前來拿這錢。

    所以錢謙益故意走到這個林中。

    這樣也至少能減輕一些又想要銀子，又不愿意在公開場合惹人注目者的顧慮。

    葛三到了錢謙益面前，舔了舔嘴唇，說道：

    “巡撫老爺，我真知道成林他們?nèi)ツ牧耍@個……，能多給些銀子么？給三百兩，我就說?！?/br>
    錢謙益皺眉，還沒開口。

    林子邊，卻又有動靜，又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

    葛三身子一抖，回頭看去。

    卻正是剛才和他說話的那個何超。

    而且何超身后似乎還有更多的腳步聲傳來。

    葛三臉色為之一變，轉(zhuǎn)過頭來，卻也不再討價還價，急急忙忙說道：

    “巡撫老爺，成林他們?nèi)タh城南邊三十里處的秦望山上喝酒慶功去了，你們到那里準(zhǔn)保能找到。我也不要更多的銀錢，老爺給一百兩銀子就成?！?/br>
    汪汝淳暗笑，這葛三看見有人進(jìn)來搶賞銀，怕說得晚了，一個銅板都沒有，就果斷要價降低到三分之一。

    錢謙益則想還可以把價壓得更低。

    汪汝淳卻已經(jīng)把準(zhǔn)備好的一百兩銀子的布袋遞了過去。

    他覺得一開始買消息，大方點。才會有更多人提供更多消息。

    葛三心中大喜，自己說講三句話。就能得百兩銀子，這真是飛來橫財。其實他原本預(yù)期能有個二十兩銀子就可以說了。他接過布袋，掂了掂分量，確實有百兩之重。

    葛三也不打開來看，相信錢謙益這樣身份的大老爺，斷不至于用其他東西冒充銀子。

    急急忙忙做了一個揖，便轉(zhuǎn)身而去。

    那何超見葛三比他先到一步，臉色頓時有些難看，為自己錯過一百兩賞銀有些懊悔。

    不過他卻還是走了過來。

    汪汝淳對他笑道：

    “你來晚，葛三已經(jīng)給我們說了消息了。

    何超道：“老爺，我還知道其他消息，若是能給銀子，也能告訴老爺?！?/br>
    汪汝淳道：“那不必了，我們找到成林，自然有辦法從他嘴里掏出更多消息，又何必你來說？”

    何超急忙道：“那消息和成林沒關(guān)系，成林也未必知道?！?/br>
    汪汝淳道：“那怎么知道這消息是否是我們感興趣的？你先說出來看看，若是果然有用，給你銀子也不妨?！?/br>
    何超遲疑道：“這……”

    汪汝淳面孔一板：“你要不肯說，那也隨你，我們可就要動身走了。免得成林聽到風(fēng)聲，溜之大吉?！?/br>
    何超連忙道：

    “我說，我說，賤內(nèi)有個表妹，嫁給松江府的彭秀才。那彭秀才也是大戶人家，家里有錢得很。聽說還加入了什么幾社。

    “最近小人手頭頗緊，便讓賤內(nèi)去探望她表妹，順便在彭秀才那里打打秋風(fēng)。

    “她表妹告窮，說最近彭秀才要用錢的地方也多，手頭也不寬裕。說是什么竹亭先生，派人到松江府聯(lián)絡(luò)彭秀才，最近也要做什么大事，聯(lián)絡(luò)鄉(xiāng)民幫忙，都要花錢。

    “還說松江府如今的知府方岳貢不識時務(wù)，當(dāng)真要配合圣上搞什么戰(zhàn)時措施，本來煽動一下百姓，趕走這知府也不是難事。偏偏這方岳貢又清廉能干，得百姓尊敬。如今松江的大戶人家也不能如以前那般寬裕了。

    “這次要做的大事，好像就是沖著方知府去的，要費些手腳，等大事做好了，再接濟(jì)親戚也容易?！?/br>
    錢謙益了，臉色嚴(yán)肅，問道：

    “你說的可真？”

    何超賠笑道：

    “小人原本也是不相信的，以為不過是那娘們不想接濟(jì)窮親戚，故意編的瞎話，找的借口。

    “但這幾天看見本縣閹黨閣老顧秉謙家的事情，出力最多也是幾個秀才，這些秀才平時和松江府的幾社也都來往密切。

    “小人再想起賤內(nèi)說的彭秀才老婆的那些話來，就覺得有七八分可信了。

    “錢老爺提到什么竹亭，小人就覺得能對得上，更有八九分真了，而且老爺們一定對這消息感興趣?！?/br>
    汪汝淳問道：

    “那你可知道他們說的在松江府做的大事是什么？又是什么時候做？”

    何超搖頭道;

    “那小人就不知道了。小人是實誠人，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絕不敢欺騙老爺們的。不過小人看這邊顧家的情形？難不成松江那邊是要打劫方知府家？不過聽說方知府可是和海青天一樣的大清官啊，沒做官前家里也不經(jīng)商，沒啥產(chǎn)業(yè)，就算打劫方知府，那也弄不到什么錢?。俊?/br>
    “更何況俺婆娘說，松江那邊的人對方知府可都佩服欽敬得很，只怕就算要鼓動人去打劫，也沒多少人肯答應(yīng)?！?/br>
    錢謙益沉吟起來。

    何超有些著急，兩眼放出熱盼的光芒，問道：

    “老爺，你看這消息值多少錢？”

    錢謙益嗯了一聲，看了看汪汝淳，說道：

    “孟樸，這消息倒是值錢，你看還能給多少？”

    汪汝淳苦笑一下，剛才給葛三的一百兩銀子，其實是他自己掏的腰包。

    他雖然算得上富裕，但一百兩銀子，也不是小數(shù)目，偶然來一次，倒還不成問題。

    要是碰上一個人就給個一百兩銀子，天天這么弄，他也吃不消。

    錢謙益見汪汝淳面有難色，知道老是要汪汝淳出錢，也說不過去。

    揪了揪胡子，終于決斷道：

    “也罷，我出三十兩銀子，孟樸你再出三十兩銀子，還有四十兩就從公家經(jīng)費里出?！?/br>
    汪汝淳沒有異議，

    何超原先見汪汝淳和錢謙益都臉現(xiàn)難色，心中一緊，以為要不到多少錢了。

    但現(xiàn)在聽見錢謙益猶豫半天還是同意給一百兩，只不過需要三方拼湊。

    心中頓時歡喜起來，連聲贊道：

    “錢老爺真是言出必踐，重信守諾，小人向來知道錢老爺清廉，公家的銀子也不愿亂花。小人以后一定多頌揚錢老爺功德。”

    錢謙益被他稱頌得有些不好意思，其實說起來錢家也算得富豪了。

    不過富裕的人，也難免吝嗇。

    況且戰(zhàn)時新政實施后，他們錢家也必然不能像過去那么寬裕了。

    所以要自己拿銀子出來，還是有些rou痛的。

    他和汪汝淳把銀子湊足百兩，汪汝淳把銀子給了這何超。

    何超千恩萬謝走了。

    汪汝淳問道：

    “牧齋公，如今是先去秦望山找成林，還是先去松江府探查這何超說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錢謙益毫不猶豫道：

    “自然是先去找成林，被這廝溜走了，再找就難了。松江府的事情貿(mào)然過去，也未必馬上就有頭緒。”

    于是一行人又策馬快速往城南三十里的秦望山而去。

    這次馬速加快了許多，兩刻鐘的時間，就已經(jīng)趕到秦望山下。

    這秦望山，又名秦柱山，說是山，其實不過就是二十多米高的連綿矮岡而已。

    不過上面倒是有古時候建的烽火樓殘址。

    而成林等十多人就在烽火樓殘址上加修的亭子里喝酒慶賀。

    錢謙益和汪汝淳到了上面，讓百名錦衣衛(wèi)校尉充當(dāng)?shù)难矒針?biāo)兵將亭子圍了起來。

    成林等人喝得都有幾分醉意。

    起先聽到有人來山上，也不以為意。

    待見到是兵士，便有些詫異。

    等見這兵士把亭子圍起來。

    就有些憤怒了。

    成林先跳起來，兩眼一翻，嚷道：

    “哪來的匪兵，這等憊懶，為何好端端來圍我等？”

    “你們的官長何在？叫他出來說話！”

    錢謙益笑瞇瞇從兵士后面現(xiàn)身，說道：

    “本撫臺在此，成林，你要說什么？”

    成林愣了一下，看著錢謙益，忽然一拍腦門道：

    “原來是牧齋公，我道是何人，卻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錢謙益臉上神色不動，心中卻想：這成林也認(rèn)得他？

    不過隨即想道，這也沒有什么奇怪的。

    他錢謙益很早就是個名人了。

    在南京城里交游無數(shù)，見過的人也多了。

    在許多情況下，都是別人認(rèn)得他，他看過一眼的人很多，卻未必都能記得認(rèn)得。

    更何況這成林既然和吳昌時有勾連。

    說不定也是在吳昌時身邊時，來見過他的。

    此刻他不想和成林攀什么交情。

    面孔一沉道：

    “成林，什么大水沖了龍王廟！休得胡言亂語。你昨日剛鼓動民變，燒毀民宅，你可知罪？”

    成林一愣，說道：

    “牧齋公，你這說的什么話？什么燒毀民宅？不就是大家伙懲辦了一個閹黨老賊么？

    “此是大快人心的義舉，何來知罪？”

    說到這里，他情緒似乎激動起來，還要接著說，卻打了一個酒嗝。

    好不容易緩過來，才接著說到：

    “牧齋公，你莫不是要叛出東林，怎么敵友不辨起來了？”

    “你要真這么做，可想想阮大鋮的下場？如今那阮大鋮可是過街老鼠。

    “你牧齋公可一直被視為東林魁首，若不愛惜羽毛，只怕比阮大鋮都要不如了?！?/br>
    錢謙益見他說話還帶著幾分酒意，?心想和這醉漢多說也多余。

    一揮手，一百標(biāo)兵頓時擁上，用繩子把這十多個人都捆得結(jié)結(jié)實實。

    好在此時這山上也頗冷清，沒什么人圍觀。

    不至于因此鬧出什么亂子。

    那些人被捆上了，嘴里兀自不服亂嚷。

    標(biāo)兵又從他們衣服腰帶上扯下些布條綢條，團(tuán)成一團(tuán)，塞進(jìn)他們嘴巴里。

    這秦望山下不遠(yuǎn)處就有溪流。

    錢謙益讓士兵去取了兩大瓢涼水。

    然后往成林頭上一澆。

    此時雖已是初春，但天氣還是有幾分涼意。

    成林被冰涼的水這么一澆，頓時渾身打了個激靈，全身的雞皮疙瘩也都冒了出來，身體不住發(fā)抖。

    不過酒意倒是散去了，人也清醒了許多。

    他見錢謙益這架勢，委實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說話口氣頓時弱了下來，不像剛才有酒意支撐時，那般強(qiáng)硬了。

    “牧齋公，小人并未得罪你，為何要如此？”他小聲問道。

    錢謙益冷冰冰說道：

    “你把吳昌時吩咐你的話，原原本本如實交代給本撫臺，那可以從輕發(fā)落。否則，莫怪本座無情。”

    成林迷惑不解地看著錢謙益，似乎當(dāng)真陷入了困惑之中，過了良久，才小心翼翼試探道：

    “牧齋公，你當(dāng)真反出東林了？小人聽竹亭先生說，當(dāng)初本來大家都隱然把你當(dāng)成了東林黨魁的？怎么現(xiàn)在卻……？”

    第171章?關(guān)于松江府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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