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二寶與老奎的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了，天旺與葉葉的關(guān)系卻越來越密切了。事實上，在他們兩小無猜時，就有了某種特殊的親近，這似乎與他們在同一個奶頭上吊過有關(guān)。后來上了小學(xué)，在同一個班里，到鎮(zhèn)中學(xué)上初中，又在一個班里，一路走來，兩人就有了一種朦朧的依戀。而這依戀，雖還不甚明了，但早已滲入了愛的成分。當(dāng)兩人都考到縣城高中后，隨著青春期的到來，身體的發(fā)育日漸成熟，兩個人都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表面上，雖然有點疏遠，但內(nèi)心似乎更加靠近。他們不在一個班，卻有一種身在異地的親切。有時，在校園里偶爾相見，彼此也不多言語，只是輕輕打一聲招呼，或是對望一眼，就明白了對方心事，然后便匆匆分開，生怕讓同學(xué)看到說出閑言。

    上了高中，天旺家迅速富了起來，他爹給他買了自行車，來來回回的路上，他騎了自行車，自是風(fēng)光無限。而葉葉家的變化并不大，除了吃糧不成問題，經(jīng)濟依然困難，家里不但買不起自行車，她與開順的學(xué)費也成了問題，就只好來來往往地走了。從家到城里，還沒通車，一走就是兩三個小時。有時走得太累了，就心煩意亂，也覺得家境不如人，有點自卑?？吹教焱T了自行車，心里好生羨慕，眼里卻假裝看不見。走在路上，就想故意避開他。可也有避不開的時候。一次星期天去上學(xué)，她cao了小路走，走著走著，就聽到了后面有了動靜，還沒反應(yīng)過來，天旺的自行車就停在她面前。天旺說，上來吧，我捎你。她心里自是高興，嘴上卻說，你騎上走吧，我習(xí)慣了走。天旺便下了車子，與她并肩走著說，我特意從小路騎了來，就是來捎你的。她說，你也是剛學(xué)會騎，能捎動我嗎？天旺說，能，保證摔不著你的。她這才說，那好吧。天旺騎上了自行車，她緊跑幾步，跳到了后架子上。車子一下晃了起來，她趕緊扯住了天旺的衣角，直到車子走穩(wěn)了，才松了手，手心里攥出了一把汗，心里卻生出了一汪蜜，甜到了心坎坎上。心想，要是一輩子，能與天旺這樣走下去，該多好呀。她真想把頭靠過去，靠在天旺的后背上，或者伸出手，攬著他的腰，那樣，肯定能找到一種踏實的感覺。這樣一想，她的臉紅了，心也突突突地跳了起來。而天旺的感覺也同樣美妙，當(dāng)葉葉上了自行車，他猛然覺得腿上的勁分外的大了，后面仿佛坐的不是葉葉，是安了一個小發(fā)動機，車子越發(fā)的輕了?？斓綄W(xué)校時，葉葉說，我下了。天旺就停了下來。葉葉下來后，說了聲謝謝。天旺說，到星期六放學(xué)后，我在這里等你。葉葉說，你不用等了，我走回去就是。葉葉嘴上這么說，心里卻高興得不得了。葉葉也搞不清楚，人一大，為什么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就不一樣了？

    星期六放學(xué)后，葉葉走到了城東門，天旺就果然等在那里。這一次，葉葉沒有客氣，只笑了一下，就上了他的車子。一路上，兩個人的心里都溢滿了幸福，個中滋味，就像小時候，口中含了一塊糖。快到村口時，葉葉叫停。天旺就停了。葉葉說，謝謝你！天旺說，到明天返校時，我在這里等你。葉葉說，你別等了，讓村里人看著不好。葉葉說怕村里人看到，其實是怕讓她爹看到，她知道她爹和天旺爹兩人不睦，她爹看到了肯定要說她的。天旺說，放心，我不會讓他們看到。天旺也怕讓他爹媽看到，他也知道他爹和奎叔有矛盾，讓他爹看到了，肯定要嘮叨。次日返校時，葉葉剛走出村口不遠，天旺就騎車追了來，天旺將車子停在了她面前說，上來吧。葉葉就上去了。在此后的回家和返校的路上，這幾乎成了一種約定，他們彼此之間，也渴望能看到對方，來來往往的路上，成了兩人的世界。他們又說又笑，談天說地。有時，車胎爆了，推著車子并肩走，也是一種快樂。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了一年。第二年，開順也考上了縣高中，開順以全鎮(zhèn)第一名的好成績考進了縣中，老奎一高興，就咬著牙，買了一輛自行車，讓葉葉和開順兩人騎。葉葉有了自己的自行車，就沒有了每次讓天旺捎她的理由了，沒有了這樣的理由，就得找理由。理由一找就找來了。他們就相約一塊兒回家，也可相約一塊兒進城。有了開順做擋箭牌，相約也就來得更加直接了。來到路上，開順帶一陣葉葉，累了，就讓天旺帶一陣，那日子，同樣還是快樂。

    葉葉的快樂始止于她哥的一封信，那封信，讓她平添了無限的擔(dān)憂，也承擔(dān)了一份責(zé)任。他哥在信中說，他們的部隊要開赴老山，要她告訴爹媽，他一切都很好，但是，千萬不要給爹媽說他上了老山，否則，他們總是惦記他。也不要告訴開順，開順還小，讓他專心學(xué)習(xí)。他哥還給她寄了一張照片，照片上，他哥斜背一支*，站在陽光下，英俊瀟灑，威風(fēng)凜凜。收到哥哥的信，她總也放心不下，雖然哥在信中說得灑脫，但也向她透露出了一點，就是情況很嚴峻。她開始收聽廣播，開始在讀報欄旁看新聞，當(dāng)看到老山前線戰(zhàn)火紛飛的消息后，她就擔(dān)心起了她哥，常常悄悄地拿出哥哥的照片，瞅著哥哥，淚就不知不覺地流了下來。但是，回到家里，她還是高高興興的，將照片給了她媽看，她媽還沒看夠，她爹就拿過去看，看得爹媽紅光滿面。媽說，你哥好著里吧？爹問，你哥再說啥了么？她說，哥說他很好，別讓你們?yōu)樗麚?dān)心。開順又接過了照片，葉葉說，哥還說，你要好好學(xué)，爭取考上大學(xué)，給爹媽爭光。開順說，哥的信呢？我看看。葉葉說，在學(xué)校里，我忘了帶回家。葉葉還想好了，到了學(xué)校，開順要是再要看哥的信，她就說丟了。葉葉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真想哭，真想伏在mama的懷里大哭一場。她想哥哥，也擔(dān)心哥哥，卻還要在爹媽、開順面前說謊。她爹聽了就說，怎么忘在了學(xué)校？你要保存好，別丟了。說著又從開順手中接過哥的照片，湊到亮光下看了起來?？吹萌~葉直想哭。

    葉葉的擔(dān)心最終被殘酷的現(xiàn)實擊中了。在一個秋日的下午，開德回來了。走的時候是一個生龍活虎的小伙子，來的時候卻是一盒骨灰。骨灰盒是由開德所在部隊的一位副團長送到紅沙窩村的。陪他一起來的還有縣和鎮(zhèn)的領(lǐng)導(dǎo)。開德犧牲在了老山前線。開德死得悲壯，也死得其所。他為了掩護全排戰(zhàn)士避開敵人的火力，只身從另一個山頭向敵人進攻，他雖然倒在了血泊中，卻換來了戰(zhàn)爭的局部勝利。

    一連幾天，老奎像老了許多，兩個眼窩深深地陷了進去，頭發(fā)仿佛一下全白了。葉葉媽幾次次哭得昏了過去，葉葉和開順哭啞了嗓子。村里人都來看望老奎一家，來了就都陪著落一陣淚。尤其是老人和婦女，淚水分外的多，哭得也很真切。新疆三爺抹著淚說：“老天真是瞎眼了，要收，就收我們這些老不死的，為啥要收開德呢？他還是個娃娃呀！”與開德一起參軍的石頭被分到了另一個部隊，給家里來了信，說從戰(zhàn)場上下來了，沒有受傷，好著哩。新疆三爺和三奶雖放心了自己的兒子，但是，聽到了開德犧牲后，對他們的觸動還是很大，連著幾個晚夕，都沒有睡著覺。可是，老奎卻像與己無關(guān)，沒有掉過一滴淚?？磩e人哭泣，他只圪蹴在一邊，捏著條煙鍋咝咝地抽著煙，表情麻木，也無言語。

    羊倌胡老大從沙窩里上來了，聽到了這件事，也聽到這些話。聽到了就感到非常難過，開德那活靈活現(xiàn)的樣子，好像就在他的眼前，沒想到娃就這樣走了。他來到了老奎的家，想來安慰安慰老奎，說說心里的話。見了老奎那木然的樣子，卻不知道說什么是好。就圪蹴在老奎的旁邊，咝兒咝兒地抽起了老條煙，抽了一陣子才說：“從沙窩里上來后，我才聽說娃走了，心里難受得很，不是個滋味。有些事，是由不了人的。走了就走了，活著的還得活，想開些吧，別再難過了。”

    老奎這才說話了。老奎說：“好我的老大哩，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咋能不難過哩？心里的那個難受，就像剜身上的rou一樣痛。但是，難受歸難受，想，還是想得開的，娃是為國捐軀的，走得其所，走得光榮?！闭f完，又抱著條煙鍋，咝兒咝兒地抽起了煙，那眼里，盛滿了淚水，卻沒有掉下一滴來。

    縣上為了掀起一個向英雄學(xué)習(xí)的新*，在紅沙窩村組織召開了開德的追悼會。會上，部隊首長聲淚俱下地講述了開德的英雄事跡，縣鎮(zhèn)各級領(lǐng)導(dǎo)宣布了向英雄學(xué)習(xí)的決定。末了，要讓英雄的父親老奎講幾句。老奎的嘴嚅動了幾下，沒有說出口，村人的眼淚先自流了下來，“老奎，你說呀！我們都知道你心里難受，難受了就說，就哭。說了，哭了，也會好受些。你這樣憋著，憋壞了自己不消說，還讓人也跟著你憋?！庇腥藢嵲诳床幌滤潜砬?，就埋下頭，抹起了淚。

    老奎囁嚅了半天終于開了口。老奎說：“說啥哩？說啥好？娃要走了，我只想告訴娃，有一件事，我對不住娃，是我錯了。我一直想對娃說，可總是拉不下臉，沒有說出口，就一直在心里壓著，壓了很多年。今天娃要走了，我就向娃認個錯吧。”

    緊接著，老奎緩緩地講了這樣一件事——

    挨餓的那幾年，每年到了麥子成熟的季節(jié)，就有偷青的。村里雖是定了制度，可是，還有人在偷。

    一天下午，我回到家，看到開德手里攥著一把豆莢，正剝著吃。見我來了，娃馬上要躲。他不躲也沒有啥，他一躲，我就生了疑惑，以為是他偷了隊里的。我一下火了，我能管著一個大隊的人，就不信管不住他這樣一個小賊。我實在忍不住了，一把拉回他，一伸手，結(jié)結(jié)實實地給了他一個嘴巴。娃忍不住了，哇一聲哭了出來，嘴中的青豆瓣和著血，一下噴了出來，噴到了我的褲子上。

    后來我才知道，是我冤枉了娃，那豆角，是他姨從自家自留地摘來，專門來看娃的。打在娃的身上，疼在我的心上。事后，一想起來，我就后悔得要命，恨不得自己一頓。但是，我從來沒有向娃說過半個錯字。今日，娃要走了，不說，再也沒有機會了，我就對娃說一聲：開德，我的好兒子，爹錯了，爹冤枉了你，現(xiàn)在，爹向你認個錯。你不要記恨爹，安安心心地走吧……爹，很好，家里……很好！”

    老奎說到這里，終于哽咽得說不下去了，一顆老淚，從那深陷的眼窩里滾了出來，掛在了高高的顴骨上，像一朵冰棱花，晶瑩剔透。

    在場的人，都忍不住失聲慟哭了起來。他們?yōu)樗廊サ拈_德哭，也為老奎心里的悲凄哭。

    開德就這樣走了，在村人的長長的送行隊伍中，在全村學(xué)生的默默哀悼中，走向了另一個世界。他那分別時的笑容，以及帶著笑容的揮手告別，卻成了留在親人心里的一幅永遠的畫面，也定格在了紅沙窩村人的心里。

    送走了開德，縣民政局局長帶著一干人來慰問老奎。民政局局長對老奎說，按政策規(guī)定，要給你老人家安排一名子女就業(yè)。另外，生活上還有什么需要組織上照顧的，也請你講一講，在政策許可的范圍內(nèi)，組織上盡量滿足你們的要求。老奎說，生活上也能過得去，沒啥向組織上提的要求。老奎又說，子女也不必安排了。丫頭葉葉和小娃開順還在念高中，自己有本事，將來考去，考到哪里，念到哪里，考不上，是他們的命，回來勞動就是了。老奎又說，我沒有啥可向黨討價還價的。老奎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只盯著某一個地方，目光茫然，表情呆癡。

    在場的鄉(xiāng)鄰快急死了，老奎，你這個老倒灶，你是不是活苕了？這么好的機會，別人想都不敢想，你怎么就白白地讓過去了？也許是兒子的突然離去，把他擊懵了？有的人想給他提個醒，又不敢，就給葉葉的媽使勁的使眼色，葉葉媽看老奎黑著一張臉，就扯了扯他的衣角，他卻像個木頭人一樣，毫無感覺。大家越看，心里越急，這老奎，怕真是想娃想瘋了。

    民政局長說話了，民政局長說，聽了老支書的話他非常感慨，他沒有想到一個基層的農(nóng)民，竟也有這么高的思想境界，這么寬廣的胸懷，難怪他能教育出一個英雄的兒子來。末了又說，老支書，這是黨的優(yōu)撫政策，不是向黨討價還價。你可以同家里人溝通一下，名額我先給你留著，溝通好了給我回個話。

    民政局的領(lǐng)導(dǎo)走了，村人也散了，葉葉媽就說，這是個機會，你讓了也是白讓。老奎就拿出煙鍋，一口一口地抽起了煙。葉葉說，爹，這是國家的政策，又不是向誰討價還價，我也不去頂，就讓開順頂了吧。老奎就招了招手，示意葉葉、開順坐下來。葉葉和開順就坐在了老奎的對面。老奎這才說話了，老奎說，爹知道，這是國家的優(yōu)撫政策。爹也知道，工人和農(nóng)民是兩重天，城市和農(nóng)村是兩個世界。當(dāng)了工人，就成了城里人，成了公家的人了。但是，政策照顧是照顧，咱做人，還得有咱的準(zhǔn)則。你們的路，還得靠你們自己走！說完了，又抽起了煙。開順說，爹，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錯，考不上大學(xué)，也能考個中專。那個名額，就讓姐頂了吧，我沒有意見。葉葉媽也說，這是按政策頂?shù)?，我們又沒有把別人的名額占了，怕啥？老奎又說，葉葉，開順，你們想過沒有？不論你們誰去頂了，就等于你哥白犧牲了，用他的命，給你換來了一個城市戶口，給你換來了一份工作。那你哥的犧牲，還有啥價值呢？日后，當(dāng)你想到，你的工作，是用你哥的命換來的，你會怎么想呢？要是我，我會恥辱一生，羞愧一生。你們，一個個都是讀書人，爹沒文化，也沒識下幾個字，講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覺得，你們還是好好念你們的書，念到哪里，爹就供到哪里，爹就是苦彎腰，累彎背，也愿意，也值得。能考上大學(xué)，是你們的福氣，要是考不上，就回來勞動，你們本來就是農(nóng)民的子女，回來當(dāng)農(nóng)民，也不虧。

    老奎說到這里，葉葉和開順早就淚流滿面了。葉葉哭著說，爹，你別說了，我理解你，我尊重你的意見，你說咋的就咋的。明年要高考了，能考上，我就上去，考不上，我也不補習(xí)了，回來當(dāng)農(nóng)民就是了。開順說，爹，我也聽你的。將來一定要考個大學(xué)，考不上大學(xué)也要考個中專，給你和媽爭光，也給我哥爭光。（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