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安在崔景鈺的治理下，暫且熬過了蝗災和之后的災荒，如今卻也被匪患攪得不得安寧。不過總的來說，縣城里還算是平和繁榮。

    太子帶來的軍隊在縣外和當?shù)匦l(wèi)兵駐扎在一處，太子帶著幾個弟弟則被崔景鈺請入了館驛之中安頓下來。太子愛講排場，崔景鈺也樂意捧場，當晚設宴洗塵。丹菲在后舍里幫著晉王乳母整理箱柜，都能聽到前面?zhèn)鱽淼年囮嚱z竹之聲。

    “作孽喲。”乳母低聲道，“沿途看到餓死那么多人，他們還有心尋歡作樂?！?/br>
    丹菲譏笑道：“崔縣令也不過投其所好。太子不急，他再急也沒用。”

    一旁的幾個小宮婢如今都還沉浸在對崔景鈺的驚艷之中，興奮地嘻笑著，道：“崔四郎果真名不虛傳，當?shù)镁┏堑谝幻滥凶拥姆Q號?！?/br>
    丹菲回想起之前短暫的一瞥，那驚訝之情也是到現(xiàn)在都還沒平息。

    崔景鈺變化極大，險些沒把他認出來。

    昔日白皙如玉的面孔明顯曬黑了些，愈發(fā)顯得輪廓分明，多了些沉穩(wěn)與滄桑。他瘦了許多，身材越發(fā)精悍矯健，步伐沉穩(wěn)有力，渾身散發(fā)著一股利刃出鞘的鋒芒，京城公子哥兒慣有的那種慵懶姿態(tài)是再也不見了。

    相貌上的變化倒是其次，氣質(zhì)上的改變才叫丹菲暗暗吃驚。

    崔景鈺一貫矜貴傲慢，斯文雅致中總帶著幾分慵懶，目中空空，天下似乎沒有什么事能入他老人家的眼。

    可如今那份矜持冷峻倒還保留著，慵懶傲慢卻是收斂了起來。這個男人變得精明圓滑，謙和又謹慎。官場上的那些逢迎吹捧的手段，他已經(jīng)運作熟練。但是若是認真去看他的雙眼，能從他的笑意里看出那份掩藏得極深的輕蔑與不屑。

    想必崔景鈺這一年多來過得也極其不易，不然怎么會這番脫胎換骨？

    這時門外有幾個仆婦過來送飯食，說是縣令孔夫人派遣來的。那些飯食都是京中口味，乳母不由得贊孔夫人細心體貼。

    深夜宴席才散，晉王帶著一身酒氣回來，被乳母拎去洗澡。隔著門板，晉王對丹菲道：“他們明日就要商議如何攻山。我看這崔縣令是沒主意的人，凡事都聽太子哥哥的話。真是浪費了那么一張好相貌?！?/br>
    丹菲暗笑。崔景鈺最是有主見的人，且最不愛受人控制。他如今變得這么老實聽話，必然有后招等著太子呢。

    次日晉王跟著太子去論事——他笨頭笨腦的，哪里知道什么行軍、什么勸降，只不過去點卯湊數(shù)罷了。丹菲則是同其他兩位皇子是隨行女官一道，帶上回禮，去拜訪了縣令夫人。

    孔華珍親自在內(nèi)堂里接待了她們。她已有八個月的身孕，大腹便便，人卻有些削瘦羸弱，便顯得病懨懨的，精神不大好。其實崔景鈺在她懷孕后就想送她回長安休養(yǎng)，或者至少去洛陽親戚家住著，也總比呆在這個偏僻縣城的好?？墒强兹A珍堅持夫唱婦隨，不肯離開丈夫。

    孔華珍待人依舊溫和寬厚，收了禮后，又回贈了禮，還很大方地賞賜了眾人。她同丹菲算是舊識，如今又是親戚，等到眾人告辭，她便把丹菲留下來吃了一頓便飯。

    丹菲看餐桌上菜肴不及京都的豐盛，卻做得極精細，又多是山東菜，想必廚子是孔華珍從娘家?guī)淼摹?/br>
    孔華珍離京一年多，也很是想念京中舊友，拉著丹菲問了許多事。

    “這么說來，云安郡君的親事還沒有著落？”孔華珍道，“她也該滿了十六了，總該先定親，過了年好嫁人?！?/br>
    丹菲笑道：“橫豎有襄城大長公主和郭侯夫人cao心呢。再說郡君她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估計也不會在這個事上cao心?！?/br>
    孔華珍回想劉玉錦那傻乎乎的模樣，也不禁笑了。

    丹菲見她寂寞，又撿了些京中閑話說給她聽，只是沒提長寧公主，怕孔華珍尷尬。

    兩人聊著開心，忽聞外面?zhèn)鱽砣寺?，原來是崔景鈺回來了?/br>
    丹菲忙站了起來，就見崔景鈺大步流星地跨進屋中來，帶起一陣微風迎面刮來。

    孔華珍還未開口，就見一個穿著丁香色羅裙的婢子嬌滴滴地道了一聲：“阿郎回來啦？”然后過去迎接。

    孔華珍嘴角的笑意僵了一下，這才扶著乳母的手站起來。

    崔景鈺卻是看也不看那婢子，逕自走過來扶住孔華珍，柔聲道：“你身子重，就別起來了。今日感覺如何，胸口還悶嗎？藥都用過了？”

    孔華珍蠟黃的面孔上浮現(xiàn)兩團嬌羞的紅暈，低聲道：“妾好著呢。夫君怎么提前回來了。正好有人要你見一下呢?！?/br>
    崔景鈺順著她的目光朝旁邊望過去。

    屏風邊光線幽暗之處，穿著緗色羅裙的少女謹然而立，清秀明麗的面孔微微低垂著，一雙明亮的眸子卻是恰好望了過來，對上他驚訝的視線。

    崔景鈺并不知道丹菲隨行而來，很是吃了一驚。

    丹菲上前一步，落落大方地行禮，道：“奴見過崔縣令?！?/br>
    孔華珍笑道：“這里沒有外人，還那么客氣做什么？你們表兄妹難得一見，別拘束著?！?/br>
    崔景鈺這才回過神，輕咳了一聲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說的是，都有一年多沒有見到五娘了。你怎么來了？”

    丹菲道：“我如今侍奉晉王，隨侍出行?！?/br>
    崔景鈺深深看她兩眼，才移開視線，問道：“二舅母如何？八娘和七郎呢？”

    “都很好，勞表兄掛念了?！钡し坡郧飞?，“七郎如今在太學做事，還能旁聽念書，功課并沒有落下。”

    崔景鈺滿意地點了點頭，“他知發(fā)奮就好。玉琢方能成器。他有此番吃苦的經(jīng)歷，將來也必定能夠惜福?！?/br>
    “母親也這么說，對七郎也不再嬌寵了。”

    崔景鈺頓了頓，才問：“你可還好？”

    丹菲低頭沒看他，道：“張美人寬厚，晉王也和善，我這一年來過得很順遂。倒是表兄和表嫂在這里吃苦了?！?/br>
    孔華珍笑道：“你表兄在此磨礪三年，當?shù)迷谄渌胤阶鍪旯佟Ｎ覀兂渣c苦，還是劃算的?！?/br>
    丹菲抿嘴一笑，又低下了頭。

    她這一年過得安穩(wěn)悠閑，在宮中養(yǎng)得白皙細嫩，早不復當年干瘦羸弱的模樣。如今的她秀麗明媚，眉宇長開之后，那股英氣越發(fā)明顯，縱使她伏低做小一副奴仆作派，也遮掩不了骨子里透露出來的颯爽英姿。

    這不同于尋常女子嬌柔嫵媚的爽朗作派，不但讓孔華珍對她另眼相看，更是讓崔景鈺不敢看。

    三人又閑聊了幾句，丹菲見孔華珍露出了疲態(tài)，便起身告辭。

    崔景鈺也隨著站起來，道：“我送送你?！?/br>
    “不敢！”丹菲忙道。一個宮婢怎么敢勞煩縣令親自相送？

    “在這家里，你我是親戚，無需計較?！贝蘧扳晥猿郑氏却蟛较蛲庾呷?。丹菲咬了咬唇，只得跟上。

    崔景鈺的步子邁得很大，丹菲加快腳步才追得上他。這男人今日也不知在太子那里受了什么期氣，先前在妻子面前還壓抑著，如今走出來，才把一身凌厲的怒意釋放了出來。

    其實也是個風風火火的人呢。丹菲暗笑道。

    崔景鈺送丹菲到側(cè)門，派了家丁仆婦送她回館驛。趁著奴仆備車的空檔，崔景鈺沉聲道：“剿匪一事，我主張招安，韋亨慫恿太子攻打燒山?！?/br>
    丹菲吃了一驚，“若能招安不是更好。到底是幾百條人命，太子就不怕被史官記上一筆‘殘暴’？”

    況且晉王跟著太子從事，到時候不是要一起挨罵？

    崔景鈺濃眉緊鎖，道：“太子對韋亨言聽計從，我不過一介縣官，權(quán)力有限。我知道你跟著晉王，所以才和你說。攻山那日，必定風險極大，你最好能說服晉王不要跟去?！?/br>
    丹菲道：“我可去勸說晉王。但是他來這一趟就是為了沾光，躲在后方做縮頭烏龜怕他自己也不肯?！?/br>
    崔景鈺不屑道：“不過十來歲的孩子，到場點卯就夠了，難道還缺他上場殺敵不成？”

    丹菲苦笑：“我只得盡力去勸?！?/br>
    崔景鈺深吸了一口氣，半晌后才輕聲道：“我有意借此機會打壓當?shù)貛团蓜萘ΑT了，同你說這個做什么？你快回去吧。”

    丹菲凝視了他片刻，男人臉上的疲憊之色讓她忽然一陣心軟。丹菲要強慣了，不習慣面對自己柔情的一面，但是卻又無法抗拒地發(fā)覺自己在憐憫著崔景鈺，

    “你……多保重?！毕肓税胩欤し撇耪业竭@么一句話，“就要做阿爹了呢，還沒恭喜你?！?/br>
    提起即將出世的孩子，崔景鈺的表情頓時柔和了許多。

    “多謝……你也保重?！?/br>
    丹菲欠身行禮，由仆婦扶著上了驢車。

    崔景鈺佇立在門邊，等到驢車拐過巷口不見了，才返回屋里。

    孔華珍身子羸弱，等不及他用飯，就已經(jīng)回房歇息了。蘭草張羅著奴仆擺飯，又要過來服侍。

    崔景鈺淡漠地將蘭草揮開，道：“你是孔家親戚之女，不是我們崔家下人，不用你來伺候?！?/br>
    蘭草委屈地紅了眼，道：“珍姐留奴服侍阿郎的呢?！?/br>
    “這里有崔勝在，不用勞煩你。”崔景鈺坐下用餐，根本不看蘭草脈脈含情的雙眼。

    貼身服侍的小廝崔勝鄙夷地瞥了蘭草一眼，忙幫主人夾菜舀湯。

    蘭草忍了忍，收起了眼淚，東拉西扯道：“先前那位娘子生得好俏麗，不愧是宮中出來的女官，那風度姿態(tài)端莊又貴氣，果真不一般。奴怎么不知道阿郎有這么一位表妹？她怎么入宮做了宮婢……”

    崔景鈺突然砰地一聲將碗頓在桌子上，嚇得崔勝差點把湯打翻。蘭草白了臉，也不知道自己哪里錯了。

    崔勝看著崔景鈺陰沉的臉色，打了個哆嗦，放下勺子去拉蘭草，道：“小娘子喲，主人勞累了一天，你就讓他安安靜靜吃一頓飯吧。主人家的事，你問那么多做什么？”

    蘭草頓時嬌滴滴地抹淚，見崔景鈺還是不理她，恨恨道：“我就知道你們嫌棄我是個外人。我走，不在這里礙你們的眼?！?/br>
    說罷哭哭啼啼地跑走了。

    崔勝跺腳，心道夫人好心收留你，可不是要你來勾引主人的。還是鄉(xiāng)紳人家的女兒呢，這般不要臉面。

    崔景鈺耳根清靜，這才重新端起碗來。

    丹菲回了館驛，便和晉王談了談。不出丹菲所料，晉王雖然單純貪玩，但是到底是個半大的男孩兒，該有的血性不會少。他自然一口拒絕了丹菲的建議。

    “我乃李家兒孫，本就應該英武勇猛，上陣殺敵。太祖縱馬橫刀，灑血流汗打下江山，我怎么能臨陣位居退縮后方？”

    乳母哭得一塌糊涂，好似晉王已經(jīng)要去送死一般。丹菲只好私下和乳母商量，到時候若見情況不好，就叫兩個乳兄把晉王帶走就是。畢竟晉王是個小胖子，成年男子一手就可拎上馬背。

    此后一連三、四日，太子帶著幾個弟弟和眾官吏都在商量著如何燒山。據(jù)說韋亨提了不少建議，都被太子采納。丹菲聽了冷笑，心道真不愧是高安郡王的兒子，于殺人放火一事最有心得。

    崔景鈺略反對了幾次，便不再多言，只在議會上裝聾作啞。每日下衙后，就回家陪著妻子，也不同太子他們一起尋歡作樂。宮婢們聽了都連連贊崔郎是個好夫君，極羨慕孔夫人。

    又過了兩日，剿匪軍打算燒山的消息不知怎么地竟然走漏了。山上土匪也不愿和官府軍隊硬碰硬，連夜轉(zhuǎn)移了陣地，一時竟然找不到了。

    眾人一搜，原來那群土匪派了個探子偽裝成縣衙里的廚子，打探到了消息?？h衙歸崔景鈺管。所以這次走漏消息，責任自然在崔景鈺。崔景鈺也不推諉，領了責后，對太子道，他可親自帶人去搜尋匪徒蹤跡，將功贖罪。

    韋亨當即呵呵笑道：“崔郎是在長安長大的，可不知道這大山里的危險。我怕你這一趟是有去無回，填了哪個野獸的肚子。就算找到了那群土匪，萬一不信被綁票，我們恐怕也顧不上救你呢。你要是被撕票，尊夫人可怎么辦的好？”

    “在下的命自有在下負責，就不勞韋將軍cao心了?！贝蘧扳晳械枚嗫错f亨，只嫌他呱噪。

    韋亨尋了個沒趣，冷笑著不再說話。太子見他不反對，便準了崔景鈺的提議，要他次日就進山探查情報。

    這消息先崔景鈺的腳步傳到孔華珍的耳朵里，通風報信的自然是那位無處不在的蘭草。

    孔華珍深吸了好幾口氣，才定住了心神。乳母狠狠瞪著蘭草，那目光簡直要在她身上鉆出兩個洞來似的。

    等到崔景鈺回到家，就見妻子面色蒼白、焦慮不安的神情，挺著懷胎八月的肚子，問：“你可真的要進山里去？”

    崔景鈺一愣，銳利如鋒的視線立刻掃向一旁的奴仆。眾人紛紛把目光焦距在蘭草身上。

    蘭草還是第一次見到他露出如此嚇人的表情，哆嗦道：“我……我是聽說的……聽說……”

    崔景鈺現(xiàn)在沒有功夫收拾她。他扶著妻子回了房，一邊低聲道：“我已經(jīng)準備了多日，又找了三個極熟悉路的山民獵戶帶路，不會有事的?！?/br>
    孔華珍依舊不安，但是她事夫如天，既然丈夫胸有成竹，那她也不會反復嘮叨個沒完。

    哄睡了妻子，崔景鈺這才返回去收拾蘭草。這女孩是孔家遠房親戚，他看在孔華珍孤單苦悶的份上，才容她留了下來給妻子做伴。但是這女孩心大得很，已經(jīng)儼然把自己當作崔家半個主子，凡事都愛自作主張了。崔景鈺不會同女人計較，但前提是這個女人不得傷害自己的家人和利益。

    崔景鈺本打算先將蘭草軟禁了起來。等這次剿匪結(jié)束后，他再說服孔華珍尋個人家把蘭草嫁掉了事。不料吩咐還沒出口，就見崔勝慌張地跑來，道：“主人，不好了。那三個明日要隨你進山的山民，不知怎么吃壞了肚子，都躺在床上起不來呢！”

    崔景鈺眉頭一跳，“可請大夫看過了？”

    “請了。大夫說不是什么大病，卻是要休息幾日才能下地。您明日就要進山，這可如何是好？”

    崔景鈺眉頭緊鎖。

    此事不用想，就知道是韋亨下的手。

    而且這樣一來，旁人他也不敢再用。誰知道那些人有沒有受過他的好處或是威脅，怎么敢把性命交到他們手上？

    “主人，這可怎么辦？”崔勝急得滿頭是汗。

    崔景鈺背著手在院中來回踱步，突然站定，雙目發(fā)亮，隨即甩手大步朝大門走去。

    丹菲正同乳母坐在等下做著針線，忽然聽聞外面一陣人馬喧嘩。小宮婢興奮來報道：“是崔縣令來訪，要見晉王。”

    晉王喝了牛乳，正打著呵欠準備就寢，一聽是崔景鈺來了，又來了精神。他討厭韋亨，不喜歡太子，自然就對這個受太子他們排擠的縣令多了幾分好感。

    崔景鈺開門見山，道：“深夜打攪大王，是有一事相求。下官想向大王借一個人，明日陪我進山。”

    晉王好奇：“縣令想借何人？”

    崔景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不經(jīng)意般輕輕地在憑幾上敲了敲，忽然向正在倒酒的丹菲指去。

    “就是她！”（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