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的壽堂里燈火明亮，外間里，家里的孩子們都安靜規(guī)矩地坐在席榻上，大氣不敢出。這還是自丹菲入府家宴后，第二次看到家中所有的成員，姊妹兄弟、嫂嫂侄兒，就連出嫁了的姑母也同崔家姑父趕了回來。此刻，幾位長輩都在內(nèi)間里，守著太醫(yī)給老夫人施針。

    空氣中的氣氛沉重得幾乎要凝結(jié)，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人心上。誰都知道，若是老夫人熬不過這關(guān)，不僅全家都要守孝，且分家之爭也會愈加復(fù)雜。就算丹菲和劉玉錦不在乎段家內(nèi)部的家務(wù)事，也不想再跟著辦一場喪事，勞神傷力。

    二娘惡狠狠地瞪著四娘，活似想要把她剝下一層皮。四娘面色慘白，短短幾日就已瘦了一大圈，已有形銷骨立之態(tài)，昔日秀麗的容顏只剩一個輪廓，缺乏血色的臉頰上卻印著一個紅紅的巴掌印。

    內(nèi)間的門終于打開，幾位長輩疲憊地把太醫(yī)送了出來。大夫人喚來婢子隨太醫(yī)去開藥，又吩咐婆子打點了一份厚重的診金。

    “父親，阿婆的病……”三郎焦急地問。

    “暫時穩(wěn)住了?！倍螁T外郎抹汗道。

    兒女們都長長松了一口氣。

    眼看送走了太醫(yī)，大夫人不再忍耐，當(dāng)即指著四娘道：“把這個不孝奴給我拖出去，不準(zhǔn)她出現(xiàn)在孝堂里！”

    兩個精悍的婆子沖過去就把四娘像抓小雞仔一樣抓起來，往外拖去。

    四娘驚恐地大叫：“母親饒命！父親救我！阿婆！阿婆你醒醒呀！母親要殺了我啦！”

    大夫人氣得面色發(fā)紫，跺腳道：“還不堵住這丫頭的嘴，讓她胡言亂語，驚醒了老夫人可好？若是讓老夫人見了她再氣出病來，便是把她活剮了也抵不了！”

    婆子急忙拿帕子塞了四娘的嘴。

    崔姑母皺著秀氣的眉頭，道：“大嫂，雖說你管教兒女，我也不該插嘴。這是四娘這丫頭平素乖巧，不知是犯了什么事，惹得母親急怒傷心？”

    大夫人抹淚道：“小姑是不知道，都是我們平素看四娘乖巧，才對她縱容了些，讓她險些犯下大錯，辱沒了段家清譽?！?/br>
    說罷，就將前幾日發(fā)生的事，說給了崔氏夫婦聽。崔姑母聽著頻頻皺眉，低聲道：“大嫂做得對。盧家這本是義舉，若真去攀親，倒弄得像是我們段家有心算計他們似的，能不丟臉？只是四娘不是閉門思過，怎么會跑來和母親說了此事，還要母親做主去議親？”

    大夫人狠狠掃了滿臉愧色的段員外郎一眼，道：“這事你可要問你大兄?！?/br>
    原來是段員外郎去探望愛女，被四娘母女花言巧語加淚水漣漣打動了，允許了四娘來給老夫人請安。結(jié)果四娘一進(jìn)來，就撲到老夫人膝上大哭，要老夫人給她做主。

    段老夫人也一向喜歡這個漂亮又伶俐的孫女，便詢問了一番。沒想四娘撒謊，騙老夫人說是盧十二郎推她落的水。老夫人自然勃然大怒，叫來兒子媳婦訓(xùn)話，要他們給個交代。大夫人肺都快氣炸了，快言快語地把事情經(jīng)過說了出來，又把二娘、三娘和幾個當(dāng)時在場奴仆叫來作證。

    四娘見此計不成，就一味大哭，說現(xiàn)在外面已經(jīng)傳得滿城風(fēng)雨。若盧家不給個交代，她這個壞了名節(jié)的人是再也嫁不出去，要不做姑子，要不就只有一根繩子吊死了。

    話沒說完，四娘就挨了一記響亮的耳光。老夫人扇完了她，就捂著胸口昏厥過去，隨后便是一番兵荒馬亂。

    段員外郎此刻也悔恨得不行。許姬過來求情，都被他一腳踢開。三郎來為生母和meimei說話，也挨了他一記耳光，被罰到外面跪著。

    崔姑母聽完，不便當(dāng)著晚輩們的面指責(zé)兄長，只好不住嘆氣。崔姑父見大舅子羞愧難當(dāng)，便將他拉走了。

    姚氏看了看屋里的孩子們，道：“鬧了一場，連晚膳都沒用。如今坊門已經(jīng)落鎖，小姑和姑爺今夜就歇在家里吧。讓孩子們都回各自的院子里用飯吧?！?/br>
    大夫人點了點頭，擺手讓孩子們退下，又吩咐婆子道：“四娘那里不得送飯！”

    “母親……”三郎叫了一聲。

    大夫人厲聲道：“你再多言，我連許姬也一并餓著。我看她們就是吃飽了撐著才有力氣胡攪蠻纏！”

    崔姑母也訓(xùn)斥道：“三郎是男兒，當(dāng)好生當(dāng)差效力才是，休要管內(nèi)宅之事?！?/br>
    三郎媳婦趕緊把丈夫拉走了。

    這時，壽堂的院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一個矯健的身影奔了進(jìn)來，差點把三郎夫婦撞著。

    二娘眼睛一亮，叫了一聲：“四表兄！”

    崔熙俊看都沒看她，沖進(jìn)了堂屋里。

    “四郎可來了?！贝薰媚咐∷?，道，“你外婆已經(jīng)睡下了，別去驚擾了她。”

    崔熙俊深吸了一口氣，臉上神色變換，極迅速地恢復(fù)了他一貫的沉穩(wěn)鎮(zhèn)定。他整了整衣袍，向大夫人和姚氏行禮。

    二娘見了崔熙俊，怎么都不肯走了，又折返了回去。崔熙俊一身脂粉酒香飄到她鼻端，她不禁尖聲道：“表兄這是打哪里來？”

    崔姑母不禁皺眉。自己兒子已經(jīng)及冠，就算吃酒耍樂，與二娘何干，她管什么閑事？

    大夫人一見小姑不悅，訓(xùn)斥女兒道：“你阿婆還病著，你大聲嚷嚷什么？趕快帶著meimei們回去，安分呆在院里，不可亂跑?！?/br>
    二娘舍不得崔熙俊，對母親撒嬌道：“女兒想陪著阿娘，一起伺候阿婆。四表兄也一并留下來用飯吧?！?/br>
    崔熙俊朝院中望去，就見丹菲隔著的半個院子朝他淡漠地望了一眼，然后轉(zhuǎn)身就走出了院門。清瘦窈窕的身影轉(zhuǎn)眼就被nongnong的暮色吞沒。

    “外甥去尋父親和舅父。兩位舅母和母親伺奉外婆，切勿太cao勞了。”崔熙俊說罷，轉(zhuǎn)身朝外走去。

    二娘氣得咬牙，當(dāng)著崔姑母的面，又不好再追過去。

    丹菲和劉玉錦回了院，已經(jīng)是餓得饑腸轆轆。阿竹張羅著擺飯，兩人飽餐一頓，這才順過氣來。劉玉錦吃得有些撐，便拉著丹菲去后院散步消食。

    暮色nongnong，院中樹影重重，只有頭頂還留有天光。星子稀疏，一輪皎潔的圓月掛在樹梢。草叢里，夏蟲正歡快地鳴叫著，水池邊螢火蟲飛舞，點點螢光如夢似幻。

    兩個女孩慢悠悠地走在石橋上，蘆葦從里傳出零星的蛙叫聲。夜風(fēng)送爽，霎時吹散了積累了一整日的郁熱。

    “也不知道四娘將來會如何?！眲⒂皴\低聲說，“她雖然是算計過了頭，但平日里對我們倆還挺好的，還時常幫著我們地方二娘。”

    “不用替她擔(dān)心。無非關(guān)她一陣子，等除服了，再給她找一戶門當(dāng)戶對的人家嫁了罷了?！钡し撇灰詾槿唬按蟛€是最疼愛她的，不會看她受委屈。只是盧家這樣的高門，她是不用再想了?！?/br>
    劉玉錦苦笑，“以前還在蘄州的時候，我其實打從心底羨慕官宦之家的女郎，一心向往過這種鐘鳴鼎食的生活?？傻日娴倪M(jìn)了段家，發(fā)現(xiàn)不過爾爾。親人冷漠，姊妹不睦，嫡庶糾紛，而且就連這富貴的生活，其實也是朝夕不保?！?/br>
    丹菲笑道：“劉家人口簡單，日子自然過得輕松。你還記得那張家，也是一大富戶。家里妻妾成群，子女眾多，也還不是成日斗得雞飛狗跳的？”

    劉玉錦輕笑起來，“我也記得那張六娘平日里把庶出的meimei當(dāng)奴婢使喚。結(jié)果那庶妹因為貌美，居然嫁了一個秀才，羨煞了她。”

    丹菲也笑了笑，忽然問：“阿錦，你可曾怨過我？”

    “怨你做什么？”劉玉錦驚訝。

    “如果不是我答應(yīng)了幫段寧江，不會把你牽扯進(jìn)這些事里來。”

    劉玉錦堅決地?fù)u頭，道：“這是關(guān)系到家國大義之事，你做得對。我只恨我自己太無能，幫助不了你，反而要拖后腿?！?/br>
    “我最近越來越覺得不安?！钡し频?，“我原來想得很簡單，交了東西便可離去，沒想會弄巧成拙，把我們兩人都陷在這里。說到底，我太高估自己了。我終究不過是個無權(quán)無勢的小女子，憑借一己之力，所能做的太過有限。”

    “阿菲你已做得很好了?！眲⒂皴\笑道，“就連你的脾氣，都比以前好了許多?！?/br>
    “那是因為你有長進(jìn)了，我不用再整日罵你了?！?/br>
    劉玉錦吐舌頭，笑嘻嘻地挽著丹菲的手，兩人走下石橋，沿著石子路朝假山走去。

    剛繞過一株桂樹，就見對面一個淡色衣衫的男子靠在石壁上，正望著月色出神。

    崔熙俊剛沐浴過，半濕的頭發(fā)用絲絳束在腦后，衣衫輕薄，面色如水。大概沐浴著月色的關(guān)系，少了幾分冷峻，多了些閑散慵懶。

    丹菲站住，迎著崔熙俊清明的目光不語。她自然不會以為他們是湊巧碰上的。

    崔熙俊收回了目光，繼續(xù)仰頭望著樹梢的圓月，道：“牛掌柜已死，你可有什么打算？”

    丹菲緩緩地朝他走了幾步，把身影遮在了假山后，道：“我已經(jīng)派人送去了撫恤銀錢?！?/br>
    “看來那東西你已經(jīng)拿到手了?！贝尬蹩∽I諷道。

    丹菲笑了笑，“我不明白崔郎在說什么。”

    “怎么不叫表兄了？”

    “你可當(dāng)我是你表妹？”

    兩道目光在空中碰撞出了火花。崔熙俊站直了身子，冷聲道：“現(xiàn)在只有我能幫你了?！?/br>
    “我不信你?！钡し浦毖?，“有人告訴我，要我不要信任任何人?！?/br>
    “那你就信任他？”崔熙俊挑眉。

    “我自有信他的理由?！?/br>
    崔熙俊抿了抿形狀優(yōu)美的唇，“現(xiàn)在可不是你拿喬張致之際?！?/br>
    丹菲哼了一聲，自顧繼續(xù)朝前走去。

    崔熙俊一步跨過來，攔住了她的去路。男子高挑挺拔，寬大的背影一下就將月光遮擋住，將女孩籠罩在了身下的陰影之中。

    丹菲抬頭向他望過去。男子秀美的鳳目里閃爍著精明銳利的光芒。

    “強迫我也沒用?！钡し茍远ǖ?，“你并無資格拿到這個東西?！?/br>
    崔熙俊退了半步，帶來的壓迫感也隨之消減了些，“段員外郎是段家當(dāng)家人，也沒這個資格。那你做這判斷，憑借的是什么？”

    “你無須知道?！钡し粕焓滞扑?。

    崔熙俊敏捷地抬手一抓，男人寬大的手掌輕而易舉地就握住了女孩細(xì)瘦的手腕，掌心的溫度傳遞了過去。

    “放手！”丹菲低聲喝道。

    劉玉錦見狀，也奔了過來。丹菲急忙朝她叫道：“別過來，不干你的事！”

    劉玉錦進(jìn)退不得，急得直跺腳。

    崔熙俊沉聲道：“段家如今已經(jīng)沒有退路。如果不扳倒韋家，那韋家必然要報復(fù)。段家舉家覆滅也不過是遲早的事。若是交出那份東西，還有一線希望。瓦茨節(jié)節(jié)敗退，對高安郡王極為不滿。北地已有高安郡王通敵的流言。韋家還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韙來保韋鐘，所以更想提前把此事扼殺。既然找不到證據(jù)，不如先下手為強。你當(dāng)最近那些說段刺史通敵的謠言都是無中生有？朝中已有御史上書要求徹查此事了！”

    “你當(dāng)這些道理我都不懂？”丹菲譏笑，“我只是不信憑借一份書信就可以扳倒韋家罷了。你也不過是一個千牛衛(wèi)備身，你的保證能值幾個錢？”

    “我自然不是赤手空拳?！?/br>
    “那么，比起你們，我有更信任的人?！?/br>
    丹菲掙扎。男人不耐煩地一把將她拉扯過去，按在了假山上，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堵住了她的退路。

    “別仗著自己有點小聰明就把旁人玩弄指間?！标幚鋹毫拥脑捳Z，同男子俊秀如玉的面孔格格不入，“你以為自己這是忠義之舉，在我看來不過是投機取巧。將東西交出來，我不會揭穿你。你大可分了屬于段寧江的嫁妝，帶著你那同伙遠(yuǎn)走高飛。”

    丹菲直視著崔熙俊，忽然嫣然一笑。就在崔熙俊困惑之際，她猛地屈起膝蓋，狠狠擊中男人胯下那個名門淑女絕對不會知道的部位。

    崔熙俊便是做夢都不會想到這個看著秀雅瘦弱的女孩出手會如此狠辣，當(dāng)即痛得悶哼一聲，身軀蜷縮起來，半晌都不能動彈。

    丹菲狠狠把他推開，冷笑道：“崔郎用不著恐嚇我。我自死人堆里爬出來，躲著韋家的追殺，都還能安然無恙的來到長安，進(jìn)了段家。你這些小伎倆，還不夠我下酒吃。你大可這就去揭發(fā)我，讓段家將我趕出去。你若當(dāng)我稀罕這些浮華的富貴，那你可大錯特錯了！”

    說罷，招來驚愕不已的劉玉錦，大步離去。

    崔熙俊咬牙忍著疼，道：“若我猜得不錯，東西也并不在你手中。我可以幫你找它。”

    丹菲停了下來，扭頭看他，“崔郎別是被我踢傻了吧。奇怪，我沒踢著你的頭呀?！?/br>
    崔熙俊苦笑，心里將這小娘子已是恨得牙癢，“你根本出不了段家的門。我能幫你取得這東西，至于是否交給我，你再自己做決定?！?/br>
    丹菲斟酌了片刻，道：“牛掌柜還未下葬。他長子在外地，正往回趕。他出殯之前，我必要見他的遺孀一面?！?/br>
    “行！”崔熙俊終于熬過了疼痛，吃力地直起身來，面上冷汗潺潺，“何時？”

    “越快越好。”丹菲道，“不過我倒好奇，崔郎你這般吃苦耐勞，是為誰奔波。”

    “不勞你cao心?！贝尬蹩∫а溃樕y看至極。

    丹菲又把崔熙俊這狼狽的模樣打量了一番，挖苦道：“四表兄可還撐得住，可要妹子幫你去叫人？”

    崔熙俊再也沒了風(fēng)度，低喝一聲：“滾！”

    丹菲撲哧一笑，拉著劉玉錦揚長而去。（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