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枋庭并不擅長精神cao控，除非茯芍主動給予，否則誰也逼不了她。

    “我本想留她在宮里，可她非要跟著大軍。”陌奚柔聲道，“她說，想要盡快見到你。”

    茯芍一下蹙了眉，流露出兩分心疼，“她沒受傷吧？”

    “知道你緊張她，我把她留在了身邊，貼身看著。”陌奚道，“她很好，此時應(yīng)該隨衛(wèi)戕一起回來了?！?/br>
    茯芍安了心，“這就好?！?/br>
    她繼續(xù)游她的水，一直到了黎明才上了岸。

    陌奚牽著她的手，拉她從水中起來。

    他搭著茯芍的手，另只胳膊攬著她腰后，護(hù)著她的腰腹，游動的速度比散步還要慢上幾倍。那表情溫柔款款，比之往常更加虛幻，沒有實感。

    茯芍配合著緩游了一段，沒了耐心。

    “再這么游下去，天都要亮了。我的孩子才沒有那么脆弱?！彼龗觊_陌奚，兀自朝殿中游去，一邊背對著陌奚呼喚，“快點呀，寶寶說它想吃葡萄了?！?/br>
    陌奚勾了勾唇，眸中毫無笑意。

    茯芍這句話只是打趣，卻令陌奚喉中反酸，騰升起新一輪的惡心。

    沈枋庭可恨，但這cao控了茯芍的寄生蛇更讓他心如蟻噬，欲殺之而后快。

    和絕大多數(shù)蛇一樣，陌奚有食蛇性。

    他凝睇著茯芍的腰腹，指尖微動，最終還是闔眸壓下了洶涌的殺意。

    他需要這些蛇卵。

    他留不住茯芍，但這些寄生物可以。

    調(diào)整好表情，陌奚跟上了茯芍，在茯芍游入門檻的瞬間，王殿微微顫動了起來。

    茯芍一驚，猛地抬頭，就見天穹上破來一道法光，一柄威嚴(yán)光碩的巨劍如流星般自高天砸向了蛇宮結(jié)界。

    劍尖落在結(jié)界上，碰出一圈駭浪，震得結(jié)界之下偌大的蛇宮都為之顫動。

    茯芍和陌奚的蛇瞳同時收束了，前者是為凝重，后者卻是為心慌。

    小山般的幻劍上立著一道玄青色的身影，茯芍盯著劍后的沈枋庭，陌奚則緊盯著茯芍。

    在茯芍有所動作的瞬間，他的身體先于意識瞬移至了茯芍身側(cè)，拉住了茯芍的手腕。

    “芍兒，”陌奚壓抑著翻涌不止的情緒，幾近柔和地對茯芍開口，“你懷著我們的孩子，先回屋歇息。我來處理。”

    茯芍本想用時間讓陌奚放心，卻沒想到沈枋庭如此窮追不舍。

    三重關(guān)慘死修士不計其數(shù)，陌奚雖走，但淮軍未退，這本是沈枋庭帶領(lǐng)修士擊退妖兵的最佳戰(zhàn)機(jī)，他居然拋下了人界的攤子，不管不顧地追了過來。

    他自己的臉色也不好看，想來此前幾次和陌奚交手留下了舊疾——如此狀態(tài)還敢孤身深入妖族領(lǐng)地，莫非是瘋了不成。

    茯芍?jǐn)Q眉，為沈枋庭的偏執(zhí)，也為陌奚收束至極的蛇瞳。

    她知道，兩頭雄性的精神都繃到了極致。

    幻劍砸在結(jié)界之上，透明的結(jié)界阻擋了攻擊，卻沒有阻擋視線。

    此時此刻，那柄巨劍懸在茯芍頭頂，龐大的壓迫感令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在這壓迫感下，茯芍本能地?fù)嵘狭烁共?，首先保護(hù)自己的孩子。

    隔著皮rou，她已經(jīng)能摸到肚子里的卵形。

    一股玄妙的感覺涌上了茯芍心頭。

    她驀然發(fā)現(xiàn)，此情此景，正是重溯了當(dāng)年黃玉大劫！

    三千年前，她的母親在災(zāi)難之中生下了她，她的父親則為了保護(hù)妻兒，以血化盾，同母親一起死去。

    不——她吃夠了孤寂的苦，絕不能再讓自己的孩子也走她的老路。

    她的孩子要出生在祥和盛世之中，要有父母可依，要無憂無慮、隨心所欲。

    誰也不能讓她父母的歷史重演，即便是對她有恩的師兄也不行。

    “讓開?！避蛏痔?，推開擋在身前的陌奚。

    陌奚呼吸一滯，如墜冰窟般全身僵冷難行。

    不管何時，她眼里果然只有沈枋庭。

    毒腺發(fā)癢，在分泌蛇毒之前，他眼前突然有瑩瑩黃星浮起。

    陌奚抬眸，微微一怔。

    視野之內(nèi)、蛇宮內(nèi)外，無數(shù)土靈從大地飛起。

    驟然之間，仿佛天地倒轉(zhuǎn)，以地為天，以土為星。億兆光點從蛇城、從淮溢、從芙梃、從韶山深處涌現(xiàn)，形成數(shù)道銀河，匯聚流向了蛇宮內(nèi)的茯芍身后。

    可見之內(nèi)，那兩張靈玉榻、那案牘上的王璽、那王后宮中日日用仙花嬌養(yǎng)的玉石們皆玉光璀璨，貢獻(xiàn)出了點點土靈。

    共鳴。

    這是一場空前絕后的共鳴。

    四海八荒的土靈應(yīng)黃螭之血而來，它們?yōu)u洄高空，凝聚出黃螭之形，琥珀為瞳、金玉作鱗，兩扇耳鰭潔白如冰，

    一條宏偉浩瀚的靈蛇盤踞在云間，對著幻劍后的沈枋庭噴吐蛇息。

    吼——

    這一聲恫嚇，陌奚不覺松開了握著茯芍的手。

    他無法靠近、無法違逆。

    這是蛇對龍裔的本能敬畏，這一本能，實難抗拒。

    不僅是油然而生的敬畏，與此同時，此前他和茯芍一直保持的聯(lián)系也就此斬斷——

    他種在茯芍體內(nèi)的蛇毒消失了。

    如同風(fēng)箏斷線，失去牽引。

    茯芍從前便百毒不侵，為了種下那兩絲蛇毒，陌奚已是花費了全副精力。而今，繼承了黃螭之力的茯芍輕而易舉地化解了那些毒素。

    她再不受他的控制了。

    宗親府的丹櫻；人界內(nèi)的衛(wèi)戕、丹尹、酪杏，以及西南戰(zhàn)場上的黎殃黎蚗邏偣，天下眾蛇都看見了黎明前的黃螭巨影。

    血液逆流的戰(zhàn)栗感傳遍了全身，令他們精神振奮、不自覺想要頂禮膜拜。

    茯芍游出，她高聲厲喝，“沈枋庭——師兄，你果真要與我為敵？”

    站在由億兆土靈組構(gòu)的黃螭之前，沈枋庭心中驚駭震蕩。

    他印象中的茯芍從來都是善良溫順的，她被浮清利用、被同門暗害、出任務(wù)十有八九帶著一身傷回來……他從未見過如此強大的茯芍，那身影耀眼得他無法直視。

    不該是這樣……他的芍兒、他可憐的妻子，何時如此強勢地站在了他的對面，與他針鋒相對？

    她是需要他的保護(hù)的??！

    愣怔的不止是沈枋庭，更是陌奚。

    從茯芍呵斥沈枋庭開始，他便忘了吐信。

    不是假的、不是演戲……茯芍真的選擇了自己？

    他猶在夢中般，恍惚失神。

    “芍兒，同我回去！”劍影上沈枋庭喝道，“你該知道，這世上只有我不會背叛你、只有我真心愛護(hù)你。其他人、其他妖，他們不過是想利用你！”

    茯芍搖頭，“師兄，你的確是唯一對我好的人類。人界之中，也的確都是些只想利用我的人類。”

    “但這沒什么不對。”

    沈枋庭茫然。就見茯芍?jǐn)宽袄猛庾?，是所有種族都無可避免的劣性。你說我善良，可我也曾毫不手軟地利用過一只白狐……我和浮清，并無兩樣?！?/br>
    “師兄，你是難得的好人，但人類、妖族，這世間萬物又有幾個能平等對待異族？就連你也并沒有把我放在平等的位子上，始終覺得我弱小無助?！?/br>
    她張開五指，望向自己指前尖錐長甲，細(xì)線般的蛇瞳中盈著妖光，臉頰上長出了細(xì)密的鱗。

    “人妖殊途，重活一世，我才知道從前的自己有多可笑，為了得到一群異族的認(rèn)可，一次又一次地將自己置于刀尖之上?！?/br>
    “師兄?！彼ы?，眸光誠懇，近乎懇求，身后的黃螭如泰山般巍峨兇煞地鎮(zhèn)在空中，散發(fā)著不可侵犯的浩蕩之氣。

    這一柔一剛一并對著沈枋庭。

    “謝謝你一直照顧我，如今，我已找到歸處，有了真正愛護(hù)我、認(rèn)同我的族人。”

    “師兄、兄長，您再不必為茯芍擔(dān)心了?！?/br>
    第一百一十三章

    那柄巨劍終究是從蛇宮上方拔走了。

    在黃螭恐怖的威懾力下， 沈枋庭離開了，不是理解了茯芍，而是他自知無法以一敵二， 想要戰(zhàn)勝陌奚便難如登天， 再加上吸收了黃螭之力的茯芍， 他毫無勝算可言。

    “芍兒， 你太單純了?！彼酀靥岽?， “你記住，只有我才是永遠(yuǎn)不會背棄你的人。我會再來找你?！?/br>
    沈枋庭走了，人界的爛攤子等著他處理；

    淮溢的爛攤子也等著茯芍和陌奚處理。

    茯芍第一個要處理的就是陌奚。

    “你在想什么，”她雙手捧住失神的陌奚，讓他看向自己， “不是大言不慚地說你知道我喜歡什么么——有過了你，我怎么能可能再接受人類， 他們實在是太短了?！?/br>
    她還想再罵兩句， 張開的口卻遲遲發(fā)不出聲來。茯芍愣住了。

    翠瞳中水汽氤氳，那張妖冶俊美的臉上， 滿是淚痕。

    她第一次見到陌奚落淚，淚水之下，他卻是笑著的。

    茯芍見過陌奚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像是珠串?dāng)嗔眩?nbsp;顆顆玉珠落入玉盤， 悅耳又好看。

    那樣好看的笑臉，在這張綴滿淚的笑靨下， 則又顯得黯淡了。

    她屏住呼吸， 即便是大婚那日的花妝，都不及陌奚此時的十分之一。

    冰涼的手覆上了茯芍的手背， 插入她的指縫。陌奚瞌眸，側(cè)臉眷戀地磨蹭著茯芍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