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十景中，思陵夜雪應(yīng)當能數(shù)前三甲。

    薄如金紙，質(zhì)如飛絮的雪紛紛揚揚地落在漫川遍野，將墳冢旁的林木浸得凈白而幽明，仿佛天地間只余下這一種無暇的蒼白一般，

    只可惜如此美景，鐘淳此刻卻無心觀賞，他騎著匹烏色的驊騮馬，垂頭喪氣地跟在隊伍的最后邊，身后還跟了群奉命保護他的金吾衛(wèi)。

    早知道就不來了……

    他悶悶地想著。

    都怪寒容與那家伙攛掇他，三番五次地“不經(jīng)意”提起藺皇后與張鄜那段撲朔迷離的過往，害得他心中難受地堵了個疙瘩，咽也咽不下去，吐又吐不出來，便只得一直憋屈地吊在腦子里成天成夜地想。

    ……那人這么多年不曾娶妻，就是為了藺皇后嗎？

    他體內(nèi)的蠱毒又是怎么回事？也和她有關(guān)嗎？……

    但有時候，鐘淳又會酸溜溜地想：

    人家藺皇后年紀輕輕就嫁給他父皇了，日子過得比尋常夫妻還幸福美滿，連孩子都生了。

    就算張鄜再惦記著人家，也不過是一廂情愿的單相思罷了——

    想到這兒，他心里便能稍微好受一些。

    “殿下？”

    溫允看著游神一般的鐘淳，低聲提醒道：“……再往前走就是圣駕了。”

    鐘淳這才驚醒似的一勒韁，發(fā)覺自己不知何時已然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邊。

    張鄜正騎著馬立在圣輦旁，隔著人群若有所感地遙遙地回頭望了他一眼。

    鐘淳有些心虛地挪開了視線，握緊韁繩打著哈哈道：“……我沒事，方才想看看后頭的燈風(fēng)景，現(xiàn)在又突然想看看前頭的風(fēng)景了，這才不知不覺走了這么遠。”

    他又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岔開話題道：“怎地未見到沈?qū)④?？莫非他身上的傷還未養(yǎng)好么？”

    語罷，溫允的臉上突然顯得有些古怪，似乎是在回味什么：“有勞殿下掛心，沈?qū)④娡饶_不便，現(xiàn)下正在我府上養(yǎng)傷，應(yīng)當還需過些時日才能上朝?！?/br>
    “??？”

    鐘淳未能聽出溫允話中的“玄機”來，只傻乎乎地問道：“你們又打架啦？”

    “嗯……”溫允如玉般柔和的眉眼突然促狹地彎了一下：“算是吧?！?/br>
    鐘淳學(xué)著張鄜的模樣語重心長道：“雖然沈?qū)④娮鍪麓_實有些耿直，模樣也呆頭呆腦的，但溫大人你也不能老是欺負他，不然屆時沈?qū)④娍匆娔憔蜔幌朐谏暇┐?，直接帶著兵回北衢了怎么辦？”

    溫允點了點頭，忍笑道：“殿下說得是?！?/br>
    就在兩人談話之間，只見圣輦旁邊的金鸞車簾帷忽地一動，從里頭探出一只手來——

    那顯然是一只屬于上了年紀的女子的手，宛如雪地里的一截突兀的殘枝，望上去蒼白而枯瘦，腕間還累著一串又一串的佛珠。

    鐘淳問道：“那是誰？怎地與父皇同乘一座轎輦？”

    轎旁侍奉的婢女委下身，將那只手的主人畢恭畢敬地扶了下來。

    那名女子披了件白鶴錦的斗篷，臉龐生得很瘦，但依然看得出昔年風(fēng)華絕代的模樣，不知是否是常年吃齋信佛的緣故，她的眉眼仿佛浸潤了水般，一點鋒芒也露不出來，看上去全然不似后宮之人。

    只不過那雙眼睛，那雙微微上挑的鳳目，總讓人無端地想起什么人。

    “那是三殿下的生母靜妃娘娘?！?/br>
    鐘淳聽完睜大了眼睛，在雪中又將她的模樣瞧了又瞧，心里頭得出一個結(jié)論：三哥果然是他娘親生的。

    “可是靜妃娘娘這些年不是一直在慈安寺修行嗎？怎地突然被人接了出來，還陪侍在父皇左右？”

    溫允摸了摸下巴道：“聽聞近日里慈安寺似乎鬧鬼了，有幾個看守禪院與寶殿的僧侶失蹤了，也不知這傳言是真是假，我手下的金吾衛(wèi)將寺里那些易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也沒找著半點皮毛出來?！?/br>
    “不過后宮中的女人么，總要使些手段才能贏得圣眷，誰愿意在那深山老林里與青燈古佛作一輩子地伴呢，眼下喬皇后被廢，三殿下又遠走江南，她順勢在圣上跟前將這些年的苦楚哭訴幾句，便足以讓你父皇愧疚心疼了?！?/br>
    鐘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手指摸向了腰間那個據(jù)說是“孤山冷梅香”的荷包，忽然有些想念起他三哥了。

    從上京到江南的郡首金墉有上千里，依三哥那走到哪兒玩到哪的閑散性子，指不定現(xiàn)在的車馬還在京畿外打轉(zhuǎn)呢。

    聽聞金墉是鶯鶯燕燕的溫柔鄉(xiāng)，不知那兒的雪是不是同今夜的思陵一樣大。

    張鄜今夜罕見地著了一身素白祭服，抹額是白的，綬帶亦是白的，更襯得他眉鬢漆深如墨，仿佛雪中一道巍然靜立的冷劍一般。

    鐘淳下了馬，見他要獨自一人往松柏下的墳碑走去，心下一突，忙踩著雪搖搖晃晃地追了上去：“……等等！我也、我也要一起去——”

    張鄜聽見聲音轉(zhuǎn)過身，低下頭看他，語氣溫和得不容抗拒：“你在這里等著。”

    “我先上去給你父皇探路?！?/br>
    鐘淳回頭看了看那繡著五爪金龍的轎輦，心口像被人塞著澆了一瓶醋似的，又酸又漲，難得犯了一會倔：“我也同你一起去，我也想同你一起給皇后娘娘祭奠……”

    “你不愿意嗎……”

    ——難道他連這個資格都沒有嗎？

    張鄜看了他半晌，才伸出手將鐘淳鼻尖上的雪揩了一下，面上的表情都沒變，將方才的話原封不動地復(fù)述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