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為了討好張鄜，每日都會去后院里摘幾個下來，再小心翼翼地捧著送到那人的書桌上。

    作為回報，張鄜有時會撫一撫他的腦袋，有時會順勢將他抱上桌，同他一起看桌案上的書卷詩文。

    那時他還不知曉“情”一字究竟是如何回事，只不過每一回被那人摩挲腦門時，心中就會滿滿地溢出比那枇杷還要清甜的滋味來。

    可是，當(dāng)他察覺到自己對張鄜生出那等別樣情緒時，一顆心卻跟那掛在青天上的月兒一般，缺了還盈，盈了又缺，仿佛永遠(yuǎn)都填不滿似的。

    按秦姑姑所說，心悅一個人，不是應(yīng)該心中跟裝了蜜一樣甜，整顆心都?xì)g歡喜喜地系在他身上嗎？

    為何他一想到張鄜那刀鑿斧刻的側(cè)臉，一想到那人對自己種種漠然的推拒，心中便如同憑空探進(jìn)一只作惡的大手一般，每一寸地方都翻來覆去地難受？

    為何當(dāng)那人在眾人面前斥責(zé)他時，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刀片斷成的碎碴子般冷冷地扎在他心中最無防備的地方，叫他憤恨又委屈得無可奈何——

    ……

    “三哥，你說得對……”

    昏昏燭火下，鐘淳微弱地張了張嘴，緊閉的眼角處慢慢地滲出一道細(xì)長的、濕浸浸的淚痕來。

    張鄜眉間微微一蹙，抬起手用那玄色袖袍掖了掖他被淚打濕的鬢發(fā)，卻見懷中的小殿下握緊了衣角，發(fā)出一聲蚊子哼似的哭咽：

    “他就是個沒有心的人?！?/br>
    “……我今后都不要再喜歡他了?！?/br>
    “……”

    室內(nèi)靜寂了良久，臺座上的燭花嗶啵作響的動靜猶為分明。

    半晌，張鄜才垂著眼俯下身，握住鐘淳一直藏在袖中攥得死緊的左手，將其從衣袍之中拽了出來，涼聲道：

    “既是如此，這桂枝我看也便也不必留著了?！?/br>
    只見那血污的寬袖之下，正赫然藏著一截光禿禿的桂樹枝干——

    此物原是方才鐘淳與鐘戎的纏斗中從臺旁的矮叢中趁亂偷偷折下的，之后便被他小心地匿藏在了不起眼的左袖中，座中眾人將心思放在二人的比試上，未曾留意到鐘淳的小動作，但這一幕卻被座上的張鄜盡收眼底。

    那桂枝本來生得葉繁花茂，是鐘淳挑得最好看的一枝。

    不料卻在這驚險的比試中三番五次地經(jīng)受剮蹭，硬是將枝頭星子般的桂花蹭掉了七七八八，只余下這一截光癟瘦削的枝干來。

    半昏半醒的鐘淳聞言，頓時下意識地攥緊了那截跟尋常樹枝沒什么兩樣的桂枝，脫口而出道：

    “不行！……”

    “為何不行？”

    張鄜低著頭，看著那小殿下皺著臉嘟囔了半天，反反復(fù)復(fù)都是同一句話：

    “不行……不行……”

    “反正就是不行……”

    他靜靜地注視著那毫無防備地陷在自己懷里的小殿下，伸手輕捻住桂枝一扯：“贈給我可行？”

    “不行！——”

    鐘淳的身體相較于成熟男子而言還是過于瘦小，整個人幾乎陷在張鄜懷中，此時此刻惟有手中那一折桂枝是他唯一的支撐，無論旁人說什么都閉著眼緊緊攥住不松手。

    “三哥自己都有一枝了……”

    “那贈給其他人?！?/br>
    “也不行！……”

    “那便直接丟至道旁?！?/br>
    “不行……”

    片刻后，張鄜不再詢問他，而是執(zhí)起鐘淳那只緊握成拳的手，用了些力氣，才將那頑固的指頭一根一根地掰了開，把那光禿禿的桂枝取了下來。

    那是一只未經(jīng)風(fēng)霜的少年的手，指骨生得漂亮修長，干凈得連里頭淡紫的筋絡(luò)都清晰可見，像片白里透紅的瓷。

    而當(dāng)他翻開鐘淳的掌心時，眉頭不禁又是一皺。

    只見那原本細(xì)膩如玉的掌上交錯著一道道還未愈合的劍傷，虎口處更是被粗糙的劍柄生生磨出了一串小水泡來，里頭甚至還嵌著幾根深深淺淺的木刺，望上去十分慘不忍睹。

    “嗯……癢……”

    “我的桂枝呢……”

    鐘淳感覺自己的掌腹被什么東西翻來覆去地抵磨著，不適地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想抽回手，誰知卻被另一只寬大的手給牢牢握在了掌心中。

    “別亂動?！?/br>
    張鄜借著燭火將小殿下手心的木刺一根一根地挑了出來，又用藥浸著紗擦拭了一遍，忽然覺得懷中之人的呼吸聲漸漸急促起來。

    他倏地抬起眼，卻見鐘淳的面色逐漸泛起了潮紅，整個人卻隱隱發(fā)著顫，嘴唇好似抹了胭脂一般，殷殷得嚇人。

    “三哥，我……我好冷……”

    鐘淳身上的劍傷還化著膿，被那車窗外帶著寒意的秋風(fēng)猝不及防地一吹，整個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發(fā)起燒來，全身上下像個蒸氣騰騰的炸蝦，連腳趾都透著粉色。

    張鄜眉宇漸深，伸手將鐘淳的濕發(fā)抹至腦門，手背覆在他的額上，只探到一片令人心驚的guntang。

    “陳儀——”

    馬車外遙遙傳來一聲應(yīng)答：“小人在?！?/br>
    “御醫(yī)什么時候能趕到？”

    “金麟臺離京中還有一段距離，即使快馬加鞭地趕來，至少也要……也要小半個時辰?！?/br>
    “……”

    張鄜皺眉思索了一陣，朝車廂外道：“給我找一匹好馬，龍驤或是雪驥都行，一刻鐘之內(nèi)派人牽到這里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