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秦軍在河?xùn)|頗有進展，日前攻下臨汾后又連克數(shù)城，據(jù)可靠消息，他們還有偏師從呂梁山北部成功突入雀鼠谷后，進入了汾州。

    “可想而知，一旦秦軍在河?xùn)|再有大的進展，晉陽危急，河北有險，中原晉軍必要回救，屆時我們便能穩(wěn)cao勝券，奪得整個中原！”

    在眾人都不敢言語的時候，王載又是率先開口。

    剛剛楊延廣盛怒，他沒有敢迎難而上，之后想來覺得有些不妥，他可是要在青史上留下美名的人，千古良臣典范是他的追求，怎能畏懼君王怒火，不敢直言進諫？

    況且吳國剛剛建立，各種規(guī)矩都在建立之中，他今日敢于捋老虎胡須，那日后吳國的士大夫就有了榜樣，多少都敢效仿一二，這會讓士大夫在君王面前更有底氣。

    能爭取到更多權(quán)柄。

    君權(quán)與臣權(quán)本來就是此消彼長，既然寒門士子的藍(lán)圖是士大夫與君王共治天下，那自然要手握更多權(quán)力。

    沒有權(quán)力，亦或是權(quán)力不夠，不能與對方抗衡，談什么共治？

    要是為士大夫們立下了這樣的功勛，他王載何愁不能流芳百世？史書畢竟是文人寫的，士大夫們在寫史書的時候，一定會對他萬般贊美。若得如此，后世讀書人都會對他敬仰不絕！

    什么是讀書人的追求？這就是讀書人的追求。

    什么是圣賢？這就是圣賢。

    王載決定抓緊時間表現(xiàn)。

    他不愧是吳國在徐州的首席智囊，這番一番分析效果不錯，楊延廣面色稍微有所緩和——其實楊延廣最依仗的臣子不是王載，他最親信的人是丞相，眼下在金陵主持吳國軍政。

    能把王國暫時交給對方打理，自己跑到戰(zhàn)場前線征戰(zhàn)，可想而知楊延廣對吳國丞相的信任有多大。

    楊延廣瞅了王載一眼：“太傅有話直說。”

    吳軍在東線戰(zhàn)場的確頗有進展，左路軍進入兗州后連克魯橋、任城、鄒縣三城，兵進兗州城下；右路軍奪下承縣，成功合圍費縣，斷了沂州西面支援。

    更重要的是，密州之圍日前被解，密州吳軍得以南下沂州，與北上吳軍一起進攻沂州城，目前一切順暢，只要奪下沂州城，那便是形勢一片大好。

    王載當(dāng)即道：“張京不能殺，至少此時不能。此時殺張京，則其部曲必然生亂！

    “王上，藩鎮(zhèn)軍本就桀驁不馴，他們剛剛跟王師起沖突，我們這時殺了他們的統(tǒng)帥，他們?nèi)绾涡湃挝覀?？很可能就此倒戈晉軍！

    “若是如此，則亳州不保，西線危殆！”

    這番論斷再合理不過，楊延廣無法反駁，遂強忍著對張京的極端厭惡與滔天殺氣問：“太傅有何良策？”

    王載胸有成竹：“四鎮(zhèn)之地，張京丟得只剩下宋、亳二州，大勢已去窮途末路，我們看得出來，他麾下的將校也看得出來，這時候他們繼續(xù)跟著張京已無前途可言。

    “唯有效忠吳國，才有錦繡前程。

    “等到張京成為孤家寡人，失去對軍隊的掌控，而軍隊又是吳國忠義之士，那么張京也就成了廢子，殺與不殺什么時候殺，全憑王上一句話?！?/br>
    聞聽此言，眾臣紛紛稱贊：太傅高見。

    收買張京麾下將領(lǐng)，的確是一條可行之路。

    這很簡單，藩鎮(zhèn)軍很務(wù)實，只要給他們金銀財寶、加官進爵，就不愁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不投效。

    至于之前他們不遵王命報復(fù)神教，還跟吳軍起沖突造成吳軍莫大傷亡的事，那都是張京個人的行為，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吳王愿意既往不咎，他們還會咬著不放不成？

    楊延廣思忖良久，最終還是忍下了怒火，決定讓張京多活幾日：“就依太傅所言。此事盡快去辦，得在晉軍進入亳州之前完成?！?/br>
    眾臣皆盡俯首，齊聲贊頌：“王上英明！”

    ......

    河?xùn)|，臨汾。

    刺史府被用作了中軍大帳，魏崇山、魏無羨父子跟眾軍師齊聚一堂，共同研討軍機。

    “晉軍已經(jīng)得了許、陳二州，而且看起來距離攻占蔡、潁二州業(yè)已不遠(yuǎn)，勢如破竹??！”看完剛剛送來的中原軍情，主座上的魏崇山把文書遞給魏無羨，抑制不住地感慨出聲。

    “自從晉軍主攻中原西線戰(zhàn)場以來，不到半月拿下汴梁，而后席卷汴州各城，直至大軍南下，州縣各地大多望風(fēng)而降，的確是秋風(fēng)掃落葉之勢?！蔽簾o羨快速掃了一眼軍報，將其遞給了下一個人。

    待得眾人看罷中原軍情，堂中一時沉寂。

    怨念最重的蔣飛燕怒道：“這張京是飯桶不成？偌大一個汴梁城，連半個月都守不住也就罷了，麾下大軍竟然也沒一支能打的，看到晉軍就投降算是怎么回事？

    “最可恨的是，這廝竟然在汴梁失陷后的關(guān)鍵時期，不去許州鎮(zhèn)守，反而跟金光教反目成仇廝殺不休，他到底有沒有腦子的？

    “現(xiàn)在他又跑到亳州去鬧事，還敢吳軍交戰(zhàn)，使得數(shù)千將士死傷，這混賬到底想干什么？嫌西線戰(zhàn)場爛得不夠徹底？楊延廣是搶了他的妻子還是怎么，讓他這樣瘋咬？

    蔣飛燕想不通，孫康跟她也差不多，他摸著下巴沉吟，一臉嚴(yán)肅認(rèn)真：“觀張京此人行跡，的確多有違和之處，難道他是趙晉jian細(xì)？是趙晉安插在中原的棋子，專門在關(guān)鍵時候害人？”

    說到最后，孫康倒吸一口涼氣，覺得這個可能性不小。

    魏無羨擺了擺手，此事在他看來毫無討論必要，答案顯而易見：

    “張京投靠吳國，本身就是虛以委蛇，為的是在大戰(zhàn)中尋機壯大自身，火中取栗稱霸中原，最好是削弱吳國，方便他日后爭雄天下。

    “他自己心中有鬼，當(dāng)然不會信任吳國。吳國但凡有什么他不能理解的舉動，他都會認(rèn)為那是吳國要削藩害他。

    “金光教背著他與吳國結(jié)盟，讓他火中取栗的意圖成為泡影不說，固有基業(yè)還守不住了，哪能不發(fā)瘋？”

    孫康、蔣飛燕等人聽得連連點頭。

    要不說魏無羨是統(tǒng)帥，他們只是將領(lǐng)呢，看問題能不能抓住核心重點，已是區(qū)分出彼此的能力高下。

    魏崇山長嘆一聲，愁緒郁結(jié)在眉頭：

    “張京這飯桶不中用，楊延廣那老匹夫也沒好到哪兒去。四五萬晉軍騎兵橫行四州，他們竟然完全沒轍，唯一出動的一次還平白折損了兩萬多步騎，仗能打成這樣真是奇也怪哉！

    “而今中原形勢糜爛，晉軍猛虎下山，蔡州、潁州轉(zhuǎn)眼可得，而后就得出擊亳、宋二州，威脅徐州。

    “他們一路攻占順利，兵鋒正盛，楊延廣據(jù)城而守的疲敵策略徹底失效，兩軍戰(zhàn)力有差距，面對晉軍攜大勝之勢東進的洶洶軍威，也不知徐州應(yīng)付不應(yīng)付得過來。

    “要是徐州危殆，楊氏在中原這一仗可就無法繼續(xù)?！?/br>
    他這番話說得眾人都是一陣沉默，人人面容冷峻肅殺。

    要是吳軍敗得太快，退出了中原，趙寧就能騰出手來，帶著中原反抗軍進入河?xùn)|作戰(zhàn)；縱然不進入河?xùn)|，也能去攻打洛陽、河陽二鎮(zhèn)，繼之叩響潼關(guān)威脅關(guān)中。

    就憑河陽、洛陽那十萬兵馬，如何擋得住軍威正盛的反抗軍？

    無論趙寧怎么選，秦軍面對的都是險惡局勢，這河?xùn)|之戰(zhàn)還怎么打？

    魏無羨對楊氏同樣是分外不滿：“中原之戰(zhàn)初期，吳國有張京作為臂助，在東西兩線都是進攻之勢，只要雙拳齊出合圍鄆州，則晉軍大勢丟盡，很難有所作為。

    “可楊氏沒把握住這個機會，在兗州、沂州連敗兩陣，后面竟然不敢打了。

    “戰(zhàn)爭中期，晉軍集中主力攻汴梁，吳國看到機會，終于肯大舉出動，這時候是東線出擊、西線固守，攻守兼?zhèn)溥M退有余，他們在東線進展不錯，是很有機會取得大勝的。

    “當(dāng)此之際，吳軍、張京仍是穩(wěn)穩(wěn)立于不敗之地?！?/br>
    聽到這里，蔣飛燕氣哼哼地插了一嘴：“吳軍不敢打不是膽小，是不想損兵折將影響后面爭雄天下，他們就想等著我們打穿河?xùn)|，讓趙寧回援，如此他們就能以最小的代價，坐收漁翁之利！

    “算盤打得這么響，楊延廣怎么不去做買賣？

    “他要是當(dāng)個商賈，一定比當(dāng)一個王合格?！?/br>
    同為世家子弟，蔣飛燕實在是想不通，國戰(zhàn)時將族中精銳弟子盡數(shù)投入河?xùn)|戰(zhàn)場，不乏毀家紓難魄力的楊延廣，現(xiàn)在就變得這么小家子氣。

    斤斤計較纖毫算計，能成什么大事？

    在她看來，治國不是做生意，自古以來都不是商人治國，那就說明不能用商人思維治國。商人治國，處處都是生意，除了銀子別的都不關(guān)切，那還有什么家國可言？

    第九二八章 極端可怕

    魏無羨揮揮手，示意蔣飛燕別插嘴。

    他接著說中原戰(zhàn)局：“咱們與吳軍雖在不在一個戰(zhàn)場，但畢竟有相互呼應(yīng)之勢，只要一方不敗，另一方就大有可為。

    “況且河?xùn)|雖然難打，我們畢竟打得不錯，吳軍但凡是再堅持一段時間，真要讓我們兵臨晉陽城下，燕平必然震動，河北遇險，中原隨之受到莫大影響，那吳軍壓力大減，形勢只會越來越好！

    “這穩(wěn)cao勝券的局面，偏偏一夜驚變，形勢陡轉(zhuǎn)直下，真如江河潰堤一般，兜也兜不住。

    “偌大一座汴梁城，半個月都沒守住，宣武軍一戰(zhàn)損失殆盡，這也就罷了。

    “可是許州投降，陳州旦夕被克，蔡州、潁州成了人家嘴邊肥rou，西線莫說消耗晉軍兵力，連半點兒據(jù)城而守、遲滯晉軍步伐的作用都沒發(fā)揮出來！

    “這仗還怎么打？

    “我是真不知道宋、亳二州要怎么穩(wěn)住?！?/br>
    說到這，魏無羨禁不住仰天長嘆，頗有些無語看蒼天的架勢：“早知如此，就不該把寧哥兒丟給楊氏去面對，我應(yīng)該去中原的?！?/br>
    魏崇山擺擺手，示意魏無羨完全沒必要因為楊延廣、張京的愚蠢無能而自我懷疑：

    “張京也好，神教也罷，包括那用寒門士大夫治國的楊延廣，都是一幫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家伙。

    “小家子氣的結(jié)果，就是利益算計錙銖必較，分餅子比誰都聰明，真到需要他們救危扶難的時候，就都成了笑話。

    “跟楊氏結(jié)盟，只能說倒了八輩子霉。

    “但事已至此，還望諸位堅定心志，共度時艱。無論如何，河?xùn)|戰(zhàn)局總歸是對我們有利，盟友指望不上，我們靠自己即可。

    “趙寧真要擊敗吳軍，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中原之戰(zhàn)不會結(jié)束得那么快，咱們這里依然可以大展拳腳！”

    魏崇山勉力鼓舞著士氣。

    他在誹謗楊氏是豬隊友的時候，當(dāng)然不會去想自己騙取對方河陽、洛陽二鎮(zhèn)的無恥行徑，不會去說自己也是精于利益算計、有好處就不松口的小人，跟那商賈差別不大。

    在自夸己方在河?xùn)|戰(zhàn)事相對順利之時，魏崇山也不會去想河?xùn)|兵力空虛，反抗軍正規(guī)軍數(shù)量極為有限，后面頂上來的預(yù)備軍無論將士素質(zhì)、兵刃裝備都不怎么樣。

    接下來，堂中議題換成了河?xùn)|戰(zhàn)事。

    說到河?xùn)|戰(zhàn)事，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便擺在了眾人面前。

    他們是擊退了晉軍，攻下了臨汾，奪取了晉州不少城池，可新近沒有得到任何糧食。一粒糧食都沒得到。新得的地盤里不僅沒有糧食，連一個百姓都瞧不見。

    簡而言之，晉軍在堅壁清野。

    晉軍在各城奮戰(zhàn)時，就先一步就把百姓、糧食轉(zhuǎn)移走了，等到晉軍從各城撤離，那是屁都沒給秦軍留下。

    秦軍攻蒲州、絳州那會兒，因為是出其不意，兩地晉軍沒有多少防備，來不及做什么應(yīng)對，所以這兩地的百姓、糧食都被秦軍掌控。

    而臨汾擋住了秦軍不少時間，使得大晉在后續(xù)地方可以從容進行堅壁清野之策。

    秦軍浴血奮戰(zhàn)，付出慘烈代價后得到一座城池，卻是一座城池，占領(lǐng)不少地盤，卻是一片荒地——地里的莊稼被搶收一空，剩下的都是短期內(nèi)不會成熟的。

    辛辛苦苦奮戰(zhàn)，得到的卻是一片不毛之地，秦軍將士豈能不心寒郁悶？

    大家還指望著戰(zhàn)爭期間四處搶奪，攻占城池后劫掠一番，能發(fā)財?shù)陌l(fā)財，不能發(fā)財?shù)囊惨钜惶钭约旱难?，最不濟總要發(fā)泄一下欲望呢，可這長時間的苦戰(zhàn)之后，迎接他們的是什么？

    是望不到邊際的苦悶。

    要知道，河?xùn)|因為地形原因，城池要塞本來就不好打，反抗軍正規(guī)軍戰(zhàn)力卓絕，預(yù)備軍也斗志昂揚，他們打下一座城池險隘，可是要付出血與火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