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當然得為魏安之站臺。

    隨著神教跟吳國結(jié)盟，張京在事實上被拋棄，她已經(jīng)不再多么在乎對方。

    眼下，只是因為處在戰(zhàn)爭時期，神教要維持彼此的和氣而已，她更加在乎的無疑是魏安之此番鬧出的動靜，能給神教帶來多大好處。

    這是她能夠?qū)掑段喊仓疀]有提前稟報，就擅自鬧事的最大原因。

    趙寧洋洋灑灑地道：“眼下只有團結(jié)才能守住汴梁，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問題是如何讓汴梁團結(jié)。

    “在我看來，沒有公平就沒有團結(jié)。

    “官吏、大軍、上層、權(quán)貴一面壓迫欺負平民百姓，一面又要平民百姓沒有芥蒂的跟他們團結(jié)在一起抗敵守城，這根本就是個笑話。

    “張帥不也再三重申軍紀？這不也是為了約束軍隊的行為，讓他們不欺辱百姓，從而讓百姓感受到公義，愿意一致對外？

    “可惜的是，張帥的軍令并沒有起到作用，下面的人依然在橫行無忌。

    “不僅宣武軍如此，神教中的一些人也好不了多少，他們心中沒有大局沒有神教長遠之計，到了這種時候還在為了一己私利蠅營狗茍，實在是愚蠢至極——這些行為必須被糾正。

    “想要官吏不貪贓、權(quán)貴不枉法、強者不凌弱，這本身就是希望人人都是坐懷不亂的圣人，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

    “所以白衣派出動了。

    “他們自己不愿收斂言行，我們就幫他們收斂！”

    言罷，趙寧看向小蝶，義正言辭地道：“仆下與白衣派的行動，的確是急躁了些，但這都是為了大局。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不如此汴梁便守不住，神教大計也無法完成！”

    聽罷趙寧的話，小蝶臉上浮現(xiàn)出由衷的笑容。

    第九零三章 開弓沒有回頭箭

    趙寧侃侃而談的時候，盯著他看的張京有剎那的恍惚。

    他再度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而且這一回更加明顯有力。

    從趙寧走進大威寶殿，張京第一次打量他就莫名覺得熟悉，但他仔細尋思良久，不記得何時見過魏安之。

    之后趙寧開始說話，舉手投足間滿是桀驁不羈之氣，張京的熟悉感一度消散。

    但這回趙寧大義凜然地說著公平與團結(jié)的道理，說著汴梁大勢，那種手握至理的意氣風發(fā)之態(tài)，讓張京在辛苦回憶之后，終于找到了熟悉感的源頭。

    兀一觸碰到那種源頭，他便怵然一驚，如墜冰窟！

    那是一個曾經(jīng)改變過他命運，讓他走上飛黃騰達之路的人。

    他曾經(jīng)在對方手下恭敬聽令，加入齊朝防御使新軍，在那些人的幫助下一路青云直上掌控兵權(quán)，并在國戰(zhàn)時期統(tǒng)領(lǐng)十萬大軍投入趙七月麾下。

    那也是一個他背叛了的人。一個他不愿意見到，不敢見到的人。

    這個人在他進攻常懷遠的時候，現(xiàn)身扇了他一巴掌，直接把他打成重傷，讓他吞并武寧的計劃未能實現(xiàn)。

    那是他的噩夢，也是他的恐懼源頭！

    而現(xiàn)在，晉軍兵臨城下，大戰(zhàn)說開打就開打，他竟然在汴梁城中，在魏安之身上感受到了那位天下有數(shù)的大人物的氣息！

    張京怎能不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

    今天來神教總壇，張京本意是要神教給他一個交代，看看對方怎么解釋魏安之在汴梁城制造的亂象，倘若神教解釋不合理、交代不夠有力，他便能根據(jù)神教的態(tài)度判定很多事。

    這很重要。

    也很關(guān)鍵。

    但這件事再重要再關(guān)鍵，此刻都被他拋諸腦后。

    現(xiàn)在他滿心只有眼前的魏安之。

    他心念百轉(zhuǎn)：這魏安之到底是誰？太子的兄弟，趙氏的族人？若非如此怎么可能跟他的氣度那么像？

    趙氏的人已經(jīng)潛入汴梁，乃至滲透進了神教？太子的人已經(jīng)掌握了神教白衣派，還親手在汴梁掀起了滔天之亂？

    這還了得！

    這汴梁還能守嗎？！

    張京越想越是驚恐。

    于他而言，汴梁是必須要守的。汴梁是中原第一大城，也是他苦心經(jīng)營多年的堅城，是他的大業(yè)根基所在，他必須要借汴梁消耗晉軍兵力，遲滯晉軍兵鋒。

    不如此，后面的州縣就難以依城步步堅守。

    要是讓晉軍輕易攻占汴梁，那么除許州之外的其他城池，就很難在戰(zhàn)力處于全盛狀態(tài)下的晉軍的猛攻下，堅持多少時間。

    他本有四鎮(zhèn)之地，如今沒了洛陽、河陽，雖然四鎮(zhèn)兵馬仍在，地盤畢竟少了，可供用兵之處不多，轉(zhuǎn)圜余地太小，容錯率不足。

    論及眼下的形勢，火燒眉毛不外如是！

    穩(wěn)住，穩(wěn)住，穩(wěn)住.....張京勉力穩(wěn)住心境。

    他緊緊盯著小蝶，等她對魏安之那番話的回應。

    負手而立的趙寧，神色淡淡地看著小蝶。

    他也在等。

    你們神教不是想要變革圖強，利用外部壓力整肅神教內(nèi)務嘛，好啊，我來讓你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可這份火中取栗的大計，你們敢接嗎？

    小蝶敢。

    她斂住笑意，看向張京，不無自得地道：“魏上師的話很有道理。

    “晉軍兵臨城下，汴梁的確形勢危急，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不過汴梁有十萬大軍、百萬生民，還有眾多神教弟子，倘若三者能夠齊心協(xié)力，即便二十萬晉軍齊攻城池，我們也不畏懼。

    “魏安之的行動的確鬧出了亂子，在這種時候不是十分合適，但非常之時用非常之法，危險之中也有機遇。

    “張帥，絕大部分平民百姓都是膽小如鼠之輩，平日里過的日子也很慘，受到的不公與壓迫十分嚴重，而且目光短淺、愚昧無知，但凡是能夠活得下去，都會忍辱負重、茍且偷生。

    “我們只需要稍微給點恩惠，表現(xiàn)得超出他們的預期，他們就會感激不盡，把我們視作天地良心，歌功頌德，甘愿追隨。

    “官府處理一批貪贓枉法的官吏，軍中處置一批作惡左端的將校，神教誅除一群名聲不好的上師弟子，再表現(xiàn)得大義凜然些，以百姓對官府、權(quán)威根深蒂固的敬畏性、服從性，他們必然擁護我們。

    “倘若我們能利用好這股風潮，讓汴梁百姓看到我們維護他們公義的決心與行動，那么只需要三兩日，汴梁便會團結(jié)一致。

    “屆時，汴梁便會穩(wěn)如泰山！

    “張帥以為如何？”

    張京面沉如水。

    他認為如何？

    他認為神教這是在找死！

    不僅自己找死，也是在把他推向死地，把汴梁推入火坑！

    張京看了魏安之一眼。

    魏安之旁若無人的站在那里，根本沒有注意他。

    張京暗暗長吐一口氣。

    他冷靜了下來。

    魏安之是讓他想起了昔日的大齊戰(zhàn)神，如今的大晉太子，但要憑這點感覺就說對方一定是趙氏的人，未免太過武斷。

    天下間相似的人多的是，意氣風發(fā)、揮斥方遒的時候大家狀態(tài)都差不多，不能光靠這些便說他們互相之間有關(guān)系。

    想想也是，魏安之是神教四品大上師，倘若對方的根底有問題，神教必然早就查了出來；而且對方在曹州神戰(zhàn)中表現(xiàn)不俗，數(shù)次拯救同袍于險惡之境，幾回保全大軍于危急之中，功勛卓著。

    只要魏安之不是趙氏的人，那對方的所作所為就不會是單純作亂。

    但對方剛才的話能信嗎？

    張京持懷疑態(tài)度。

    小蝶見張京猶疑，立馬趁熱打鐵地勸說：

    “張帥，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影響波及全城，倘若我們現(xiàn)在強令白衣派弟子停止行動，去維護官兵，那么本就行事桀驁的官兵必然更加肆無忌憚，報復性地大力欺壓百姓。

    “屆時百姓肯定失望透頂，對官府不再有任何信心與期望，這不是把他們往晉軍那邊推嗎？一旦軍民勢同水火，官兵時刻擔心后背，還如何奮力作戰(zhàn)？百姓若是真的生亂，則城池危在旦夕！

    “進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有死無生，世事皆是如此，汴梁城亦不例外，還請張帥明察?！?/br>
    話說完，小蝶飽含希翼地望著張京，水亮的眸子里滿是鼓勵之意。

    她之所以力挺白衣派的行動，無非是因為這事對神教有利。

    小蝶想得很清楚：這次主持百姓公義的行動是白衣派發(fā)起的，只要事成，白衣派自然可以發(fā)展壯大，擔當起往后神教變革的責任，利大局利長遠；

    且白衣派是神教白衣派，經(jīng)此一事，百姓只會愈發(fā)認可神教。事情傳遍四方，吳國、秦國的百姓都會認同神教，方便神教在彼處發(fā)展。

    至于城中亂子能不能控制住，把危險很好地轉(zhuǎn)化為機遇，身為神教首席大上師，小蝶難道會不相信神教不相信自己？

    接觸到小蝶滿是希翼的眼神，張京如鯁在喉，恨不得跳腳殺人。

    這事不說好不好，首先他就是被動的。

    魏安之把他都架在了火上烤，讓他沒了選擇余地!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任人擺布的傀儡。

    做傀儡的感覺怎么都不會好。

    可他能怎么辦？

    “事情怎么會弄到如此地步？！”張京不禁捫心自問。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他跟神教如今是貌合神離。

    在魏安之鬧事的過程中，他有過很多機次會去處置，讓事情平息，但為了試探神教，為了確認神教如今對他的態(tài)度，他一直在等。

    結(jié)果是一次次錯失良機，導致局面不可收拾。

    這也不能怪他，事先誰能想到，魏安之這個區(qū)區(qū)神教四品大上師，膽子、手筆有這么大？行動起來這么突然？

    其實在亂象禍及全城之前，張京有過最后一次機會——神教也如此。倘若當時趙玉潔在城內(nèi)，以她的智慧，說不定能堪破迷霧及時給出有力應對。

    可惜的是，趙玉潔因為自己的身份，因為沒了王極境后期的修為，因為懼怕趙寧，早先就跑了，如今并不在汴梁。

    小蝶沒能及時見到她，向她稟明城中動靜，得到她的命令，只能憑自己的能力分辨局勢；張京也沒能見到她，跟她坦誠交流，開誠布公的溝通，確認她的真實想法與態(tài)度，到現(xiàn)在還疑神疑鬼。

    再加上趙寧行動迅捷地出人意表，事情終于鬧成了眼下這副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