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776節(jié)
他走了這么些年,一直不得其法而入門。 有時候趙寧會奇怪,如果趙氏先祖說得是對的,那么元木真是怎么進入天人境的?對方如果也領悟了那番道理,為何還要征伐四方致使生靈涂炭? 難道真就是太上無情天地不仁,洪水無情地震無情,風霜雨雪無情,故而天人境也不需要仁慈,不需要把人與芻狗分別對待,可以對他們一視同仁,殺了也就殺了,滅了也就滅了? 在亙古萬年百萬年億萬年的層面上,人的存在與螻蟻草木的存在并無不同,在宇宙洪荒的廣度上,人死人滅與星辰存亡別無二致? 倘若這就是天人境的道,是天人境的門檻,那趙寧恐怕永遠跨不過去。 他的所作所為是為了國家強盛,他的革新戰(zhàn)爭是為了小民福祉,他的南征北戰(zhàn)是為了人間文明更上一個臺階。 臨了,人間萬民對他感恩戴德,大晉文明史上永遠鐫刻著他的名字,結果宇宙洪荒、大道法則來一句它們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便不在乎吧。 走在自己的道路上,趙寧不需要它們在乎。 但這天人境,趙寧是一定要修成! 元木真他是一定要戰(zhàn)勝! 悟道不成,那就以力破法,強行掀開新娘的面紗,跨過那道天塹門檻。 現(xiàn)在,他要借一道風。 這道勁風,只有魏無羨與楊佳妮這兩個王極境后期能給。 “就你這種打法,不消兩個時辰,就得真氣耗盡,且傷不了我分毫。你的實力本就不如我,倘若再這樣戰(zhàn)下去,失敗可以預見?!?/br> 長刀揮動間,趙寧盯著楊佳妮開口,“你若敗了,我自然不會殺你,但你再也庇護不了吳國,保護不了楊氏。 “戰(zhàn)爭如火,頃刻間焚燒千萬里,屆時吳國亡也亡了,楊氏的宗廟社稷毀于一旦,你便成了楊氏罪人,可會后悔?” 聽見趙寧這番話,楊佳妮不僅沒有收斂心神,反而怒意更加旺盛,舉著丈二陌刀不管不顧就朝趙寧劈來,對自身防御已然毫不關心。 她大罵:“你這混賬,豎子,心里面便只有江山社稷,只有功臣罪人,再無其它了嗎?你問過我的感受嗎?你想過這些日子我經(jīng)歷了什么嗎?你考慮過我在想什么嗎? “你沒有!你跟祖父一樣,都是一個混賬! “我告訴你,什么戰(zhàn)爭勝負,什么吳國存亡,我楊佳妮——不在乎!” 罵完,楊佳妮滿面通紅怒氣勃發(fā),陌刀在趙寧身周不斷劈下,真氣在頃刻間描繪出了百十個趙寧的身形,仿佛半空憑空多出了百十個只有輪廓的趙寧。 趙寧閃轉騰挪,倍顯無奈,他并非不知道楊佳妮的處境,也并非不了解楊佳妮的為人,但眼下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 他循循善誘:“無論怎么說,你都是一個戰(zhàn)士,到了戰(zhàn)場上就該全力施為,而不是只想著發(fā)泄怒火不顧理智。 “你看魏蛤蟆,他打得多好,如果你能像他一樣,我說不定會被你們擊敗,到時候你不就能成為天下第一大將軍,風頭無兩了?” 這番話沒有效果。 不,不是沒有效果,是發(fā)揮了相反的效果。 楊佳妮被他氣得長發(fā)亂舞戰(zhàn)袍鼓蕩,近乎是哇哇怪叫地展開新一輪攻勢:“混賬,賊子,沒良心的,我跟你拼了!” 眼瞅著楊佳妮越打越亂,漸漸地莫說章法,招式都快混亂,距離自己的初衷越來越遠,趙寧很是惆悵。 這樣打下去半點效果沒有,還不如不打。 這場戰(zhàn)斗無論發(fā)生的時機還是場面,都格外關鍵,在大局上三方都不容有失,趙寧實在沒想到,楊佳妮會在這種時候耍小孩子脾氣。 他只得耐心詢問:“楊大將軍,你想怎么樣你說說看,怎么樣你才會開心?”他的潛臺詞是,怎么樣你才能不胡鬧,不使小性子了? 楊佳妮陌刀斬落:“砍死你我才會開心!” 趙寧:“......” 他心中長嘆:怎么會這樣??! 好好的成就天人境的機會,怎么就搞成這樣了? 若不是楊佳妮攻勢如疾風驟雨,雖然沒什么章法,但依舊不是等閑,且沒有罷手的意思,趙寧說不得就要停手,跟她坐下來好好談談,先幫對方疏通一下情緒,等到對方心境恢復斗志飽滿,再跟對方嚴肅認真地大戰(zhàn)一場。 “你們這群混蛋,每個人都有家國大計,每個人都有宏圖遠略,一個比一個陰險,一個比一個卑鄙,一個比一個罔顧是非曲直,跟你們?yōu)槲?,真是,真?.....我楊佳妮真是上輩子造了孽! “氣死我了!” 在旁人面前永遠寡言少語生人勿進的楊佳妮,此刻好似成了一只喋喋不休的小黃鸝,被趙寧激得大怒失控,逮著他便嘰嘰喳喳個不停,讓趙寧直懷疑面前的不是吳國大將軍而是夏荷。 楊佳妮繼續(xù)控訴:“你還敢讓我奮力作戰(zhàn)擊敗你?我怎么擊敗你?我擊敗了你徐州的百姓怎么辦?他們還等著你回去救他們呢! “你要是敗了,晉朝要是亡了,中原百姓怎么辦?金光教那群騙子還得繼續(xù)騙他們的血汗錢,不知多少人要受苦受難! “戰(zhàn)爭如火,你這無恥小賊也知道戰(zhàn)爭如火,戰(zhàn)爭如火你還打什么仗?怎么不回去娶妻子生子做個富家翁? “我怎么不是個合格戰(zhàn)士了?我怎么沒有理智了?你在雁門關痛苦糾結一肚子扭曲腸子的時候,是誰在戰(zhàn)前開解了你,讓你茅塞頓開能夠專心應付戰(zhàn)事? “我不是一個合格戰(zhàn)士,你在鄆州大展拳腳意氣風發(fā)的時候,誰幫你守著河東,讓你沒有后顧之憂? “我不是一個合格戰(zhàn)士,你趙氏亡也亡了,河東沒也沒了,這天下還會姓趙?早就姓了孛兒熾君! “你這沒良心的豎子,現(xiàn)在還敢說我不合格?!” 趙寧:“......” 雖然被罵得狗血淋頭,心里好似有一萬只螞蟻在爬,然而趙寧并不能反駁,只能強忍著難受與不自在。 楊佳妮興頭上來怒意不減,陌刀揮舞得愈發(fā)急促有力:“我今天不砍死你,不把你五馬分尸,不讓你知道是非曲直,我就不叫楊佳妮! “趙寧你這沒良心的混賬,你給我聽好了,什么吳國大將軍,什么天下大勢,我楊佳妮統(tǒng)統(tǒng)不在乎! “我只知道,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 “首先錯的是天元王庭,這群蠻賊害人不淺;其次錯的是宋治,這王八蛋不分黑白;再次錯的是吳國,舉國士大夫上下嘴里喊著仁義,手里卻不肯不欺負百姓;最后錯的是秦國,他們要是明事理,現(xiàn)在就該投降朝廷! “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是對的,那就是你趙寧。 “不為別的,就為你心系蒼生,說到做到!之前保家衛(wèi)國,血戰(zhàn)不退九死不悔,現(xiàn)在革新天下,被罵作妖魔也甘之如飴,只有你是真的在為萬民奮戰(zhàn)。 “所以你應該征戰(zhàn),把不服的都打服,把叛亂的都平滅! “現(xiàn)在,你告訴我,我怎么做一個合格的戰(zhàn)士? “你也知道我姓楊,也知道我是吳國大將軍? “我明知我在為一個錯誤而奮戰(zhàn),卻不能不去戰(zhàn)場阻止反抗軍為百姓而戰(zhàn),國家尊嚴戰(zhàn)士尊嚴明明受到侮辱,我卻不能一雪恥辱,只能在黑白混淆的泥潭里做一只烏龜! “我要這王極境后期的修為有何用,我有這丈二的陌刀又如何?! “我怎么做一個合格戰(zhàn)士? “你這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家伙,還怪起我來了,還說我做得不好?好,我現(xiàn)在就做好給你看,我砍死你這個混賬王八蛋!” 話音方落,楊佳妮用盡全力劈出一刀,直奔趙寧前胸而去。 趙寧被罵得快要懷疑人生,油然而生一股愧疚自責之情。 他自問這些年來無論大事小事都無愧于心,更不曾虧欠了誰,于家國而言,他在為萬民謀福祉,于文明史而言,在創(chuàng)造更高階的文明面貌。 大晉將士戰(zhàn)死沙場,他認為這是必然付出的代價,反抗軍的敵人被斬殺,他認為那是應該被消除的存在。 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黑白必須區(qū)別對待,是非不可一視同仁。 如今看來,他對誰都不虧欠是真,缺了對楊佳妮的關心也是真。 作為朋友,發(fā)小,并肩作戰(zhàn)的同袍,共患難的手足,他沒有體察楊佳妮的痛苦無奈,對方在此戰(zhàn)之前幾欲瘋魔他也不曾察覺,還只想著借助對方成就自己的天人境,的確沒有盡到朋友之誼。 可稱沒有良心。 舉刀去擋楊佳妮這一擊時,趙寧做好了中止戰(zhàn)斗的打算。 但當對方這一刀下落時,他心頭猛地一跳。 楊佳妮這一刀,非勢大力沉可以形容,說是能開華山也不為過! 其威勢,相較于之前重了何止三分? 這不是楊佳妮的實力。 至少不是之前的楊佳妮能有的實力! 趙寧看到了楊佳妮眸中的神采。 一吐胸中郁壘,一掃心中陰霾,心胸豁然開朗之后,得見廣闊天地,與聞天朗氣清的神采。 強者的神采! 趙寧瞳孔猛縮。 難不成打破束縛、卸下負擔后的楊佳妮,要先行踏入天人境? 第八六九章 太上忘情 漠北,天元王庭之北,雪山。 衣著簡單跟普通牧人沒有多大區(qū)別的元木真,負手站在雪山之巔,抬頭望著萬里碧空眉頭緊鎖,似乎在思索“宇宙洪荒究竟是何等模樣”這樣的深邃大命題。 日月更替斗轉星移,他不知這樣站了多久,仿佛本身就是雪山上的一座石雕,是這方天地的一部分。 一個旭日東升、霞光噴薄的清晨,右賢王察拉罕沿著山坡走上來,在距離元木真七步開外的地方站定,恭敬而無聲地行禮。 “能夠成就王極境后期,說明你已經(jīng)參透天地人三者的道理,往后足以在人世間建功立業(yè)。你當好生輔佐公主,光大天元霸業(yè)?!?/br> 只留給察拉罕一個背影的元木真開口說話,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像是不是從他口中發(fā)出,而是源自草木雪石、天地靈氣的震動。 察拉罕俯身稱是,而后試探著問道:“大汗,公主雖然驚才絕艷,但王庭之主畢竟是大汗,我等日夜翹首大汗回歸王庭?!?/br> 自打從中原敗回,元木真便鮮少在王庭露面,起初眾人只當他是在養(yǎng)傷,但近些年年,元木真逐漸把王庭大權交給蕭燕,令察拉罕這些顯貴頗為不解、心生疑慮。 而今,察拉罕終于成就王極境后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實力威壓整個天元部族,此番來見元木真,就是想要問一問之前那些他不敢問的問題。 面對著無邊蒼穹、遼闊大地的元木真,好似能夠聽到察拉罕心中所想,不等對方把疑惑表露出來,便開始解答對方心中的問題: “天人合一者,是謂天人境。說是天人合一,實則不過是人合于天罷了。人合于天后,成為大道法則的一部分,從此也就逐漸脫離人世。 “人世間的一切功名大業(yè)、悲歡離合,天人境都將不在乎。” 察拉罕聽得認真,尋思半響,陡然一驚,問道:“天人境若是不再在乎人世間的一切,那又在乎什么?” 堂堂天元可汗還能不在乎天元王庭的大業(yè)了? 元木真抬起一只手,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最后指了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