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仲激動地仰首挺胸，目不斜視，本能地展現(xiàn)自己作為一個戰(zhàn)士最好的一面，以迎接對方的檢閱。

    臨戰(zhàn)之前，趙寧巡視陣列，最后一次檢驗軍容、激勵士氣。

    眼神從一張張堅毅陽剛的臉上掠過，目光接觸到一雙雙熾烈如火的銳眼，趙寧再清楚不過地體會到了，這些大晉兒郎的昂揚戰(zhàn)意。

    與此同時，趙寧也再清楚不過的知道，這一刻如他們身上的鐵甲一樣堅硬的虎狼之士，今日會有很多倒在戰(zhàn)陣中再也爬不起來，會有很多再也見不到夕陽西下。

    他勒住馬韁，停了下來，轉(zhuǎn)頭注視著眼前的一名將士：“戰(zhàn)士，你叫什么名字？”

    “回稟大帥，標下錢仲！”

    “錢仲，你為何從軍入伍？”

    “回稟大帥，標下從前飽受狗大戶欺壓，幾乎活不下去，后受革新思想感召，為了自己與家人的公平，遂拿起刀挺身而戰(zhàn)！”

    “很好。你既然身著符甲手持符兵，必然立過軍功?！?/br>
    “是！標下手刃了狗大戶！”

    “錢仲，今日不是與欺壓你們的地主惡霸作戰(zhàn)，而是與吳軍拼殺，你是否仍有不輸于昔日的戰(zhàn)意？”

    “回稟大帥，標下有！”

    “為什么有？”

    “不能戰(zhàn)勝敵軍，便不能保家衛(wèi)國，一旦敵軍犯我家鄉(xiāng)，則一切公平煙消云散，標下與家人皆要回到昔日的煉獄中，飽受欺凌！”

    “錢仲，戰(zhàn)場另一邊的吳軍兩倍于我，其中更有號稱吳國精銳的禁軍，你懼否？”

    “不懼！”

    “為何不懼？”

    “為保家衛(wèi)國而戰(zhàn)，死且不懼，何懼吳軍！”

    趙寧微微頷首，收回目光看向左右戰(zhàn)士，大聲喝問：“今日與吳軍血戰(zhàn)，爾等懼否？！”

    眾將士無不面色如鐵，脖頸青筋突出者不知凡幾，皆齊聲大吼：“保家衛(wèi)國，何懼吳軍！”

    “保家衛(wèi)國，何懼吳軍！”

    “保家衛(wèi)國，何懼吳軍！”

    ......

    吳軍大陣，侍衛(wèi)親軍戰(zhàn)陣。

    “隊正，你快看，那是不是大將軍？”

    人群中，士卒王小林扯了扯身前隊正的袖子，壓低嗓音興奮地嚷著，他抬起頭望向在頭頂幾十丈上空浮立的楊佳妮，一臉崇敬，“大將軍來了！”

    年近四十的隊正王森看了看半空，有些渾濁的眸子里不見多少振奮，回頭警告性地瞅了王小林一眼：

    “嚷嚷什么，大將軍來了也不會專門保你的命，到了戰(zhàn)場上咱父子倆還得靠自己。你給我安分點?！?/br>
    聽了父親這番話，王小林心虛地左右看了看，生怕同袍們瞧不起自己父子倆，或者因為王森不那么尊敬大將軍而表露惡意。

    身為侍衛(wèi)親軍，那是有地位有榮耀的存在，整個吳國的軍隊有誰比得上他們？臨戰(zhàn)之際，態(tài)度怎么能如此不積極不熱烈？

    但加入侍衛(wèi)親軍沒有太久的王小林很快就發(fā)現(xiàn)，周圍的老卒們一個個面色如常目不斜視，根本就沒有搭理他們的意思。

    也就是說，王森剛剛這番話，在老卒們看來并無不妥之處。

    王小林按下心頭的疑惑，湊近王森低聲道：

    “父親，王極境后期的大將軍來了，咱們勝利的把握肯定會大很多，要是戰(zhàn)場形勢對我們有利，咱們就更容易殺敵建功，對吧？”

    大家投身軍伍都有自己的目的亦或者說目標，有人是為了一口飯吃，有人是想庇護家人，有人是為了出人頭地，王小林便屬于第三者。

    御氣境初期的熱血少年郎，想要有一份前途，加入軍隊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而對平民出身僅有父親在軍中做隊正的王小林而言，能夠進入侍衛(wèi)親軍就是最好的人生道路。

    ——如果拋卻風險這個問題不論的話。

    楊氏在淮南征戰(zhàn)這些年，戰(zhàn)無不勝攻無不克，軍人雖然是個風險很高的職業(yè)，但有這種屢戰(zhàn)屢勝的大勢，安全相對有所保障，立功晉升也會容易很多。

    “咱們的大將軍來了，你以為晉軍之中就沒有王極境后期嗎？”

    王森在軍伍中摸爬滾打多年，從普通士卒到伍長再到什長直至成為正經(jīng)軍官隊正，這一路來可不容易，堪稱見多識廣經(jīng)驗豐富。

    他接著教訓自己的兒子：“你給我記住，戰(zhàn)陣廝殺的時候，萬萬不可貪功冒進，跟隨戰(zhàn)陣穩(wěn)扎穩(wěn)打才是長遠之道，保命始終為第一要務！

    “命沒了，什么就都沒了，立功那是排在保命之后的事，明白嗎？！”

    這種教訓王小林聽得耳朵起繭，畢竟這是軍中訓練的重要組成部分，沒有哪一種正經(jīng)訓練會鼓吹為了殺敵不要命的。

    但此刻是臨戰(zhàn)之際，王小林總覺得自己的父親斗志不夠昂揚，決心不夠堅定。大將軍都來了，將士們不是應該熱血沸騰？

    聽見王小林說記住了，王森卻沒有放心下來，他知道自己的兒子是什么德性。他剛剛從軍入伍的時候何嘗不也是這番熱血？

    殺敵就能立功？

    王森暗中冷嗤。

    立功不立功，是軍功簿說了算的，而軍功簿掌握在上峰手里。

    也就是侍衛(wèi)親軍還算軍紀嚴明，不會太虧待下層將士，如果王森還在尋常軍隊里當差，在這種戰(zhàn)爭時期，他可不會讓自己的兒子入伍。

    從出營上陣的那一刻開始，王森就已下定決心，待會兒到了廝殺的時候，怎么都得照顧王小林看緊他。

    就在這時，王森忽然聽到了一陣陣洪浪席卷而來。

    那是飽含戰(zhàn)意的呼喊聲，排山倒海。

    晉軍的呼喊聲。

    王森臉色一變。

    對方喊得是：“保家衛(wèi)國，何懼吳軍！”

    ......

    臨戰(zhàn)巡視戰(zhàn)陣自然不可能全都照顧到，趙寧策馬走了幾圈，激勵過部分將士后，便回到了半空中。

    他腳下的是反抗軍的鐵甲海洋，哪怕他的位置足夠高，戰(zhàn)陣也給他一種無邊無際的感覺。

    在他前方，是吳軍的兩座大陣，一南一北，每一個都不比反抗軍小多少，同樣的漫無邊際。

    彼此戰(zhàn)陣，皆是步軍大陣在中，騎兵擺在兩翼側(cè)后，前者厚實寬大很多，襯托得后者如梭如帶。

    軍中當然是步軍比騎兵多，而且是多很多。

    在中原皇朝這種十幾萬人的大會戰(zhàn)中，如果沒有成規(guī)模重騎，騎兵基本充當輔助位，戰(zhàn)時保證大軍側(cè)翼，與敵軍騎兵相互制約，戰(zhàn)后追擊或者掩護大戰(zhàn)后撤。

    如果兩軍騎兵實力相當，決定勝負的是步軍。

    只有在戰(zhàn)機特別得當?shù)那闆r下，騎兵會去沖擊有崩潰之象或者已近混亂的步軍戰(zhàn)陣，給予對方最后的致命一擊。

    眼下，反抗軍有萬余騎兵，其中重騎五千上下；吳軍是南方軍隊，與北方軍隊相比，軍中多了水師，而騎兵占比更少。

    不過費縣的吳軍是精銳，戰(zhàn)力配置遠超于普通吳軍。

    侍衛(wèi)親軍有六千余騎兵，八成為重騎，乃吳軍中罕見的精銳騎兵戰(zhàn)力；建武軍本來有萬余輕騎，奈何在鄒縣折得差不多，剩了沒多少，如今只有千余擺在側(cè)后位置。

    在騎兵數(shù)量上，有三千武寧軍作為臂助的反抗軍，處于明顯優(yōu)勢。

    這也是晉軍在兵力上的唯一優(yōu)勢。

    趙寧觀察完彼此軍陣，對身邊的范子清與常懷遠道：“此戰(zhàn)要想打勝，關(guān)鍵在于步軍。范將軍，你部步軍能否頂住壓力？”

    晉軍明顯是騎兵占優(yōu)，趙寧卻說取勝關(guān)鍵在步軍。

    但面對這番論調(diào)，莫說范子清沒有疑問，就連常懷遠都是一副確實如此的樣子。

    兩人皆為沙場宿將，哪有不明白形勢的道理，也能領(lǐng)悟趙寧這番話里的戰(zhàn)術(shù)用意戰(zhàn)法安排。

    “大帥放心，步軍若是頂不住，末將提頭來見！”范子清信心十足。

    趙寧點了點頭，縱目看向吳軍大陣上的楊佳妮等人。

    現(xiàn)在他和晉軍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等。

    等吳軍進攻。

    當然是讓吳軍主動來進攻，兵力處于劣勢，哪還有自個兒送上前的道理？戰(zhàn)陣相斗，可不是意氣之爭，不是說反抗軍戰(zhàn)意沸騰上下齊心，那就該主動沖上的。

    吳軍兩座戰(zhàn)陣海洋擺在那里，晉軍無論進攻哪一方，另一方都能襲擾牽制乃至猛攻，使兵力劣勢的晉軍前后失據(jù)、左右難顧，應付得捉襟見肘。

    吳軍會主動來攻嗎？

    趙寧的判斷是會。

    吳軍必然主動來攻。

    第七八四章 不滿

    “晉軍沒有主動出戰(zhàn)之意，這是打算等著我們?nèi)ミM攻?！?/br>
    監(jiān)軍韓守約雖然是個文官，但身在烽煙亂世中，耳濡目染多少也懂些兵法韜略戰(zhàn)陣常識，如若不然就不會被派來做監(jiān)軍。

    “他們想我們進攻，我們便主動進攻？癡心妄想。我們偏不如他們的意，看他們能怎么辦?！币幻鯓O境高手當即哂笑出聲。

    他本以為這話非常合理，必然引來眾人附和以及對晉軍的嘲笑，孰料話音落了很久，都沒有人出言表示贊同，這讓他有些下不來臺。

    大軍出營列陣后，楊佳妮到了費縣，眾將又聚集在一起，來聆聽楊佳妮有什么指令。

    “主動進攻的一方，要在接陣途中面對防守方的密集箭雨打擊，而己方弓箭手又很難一邊前行一邊有效還擊，傷亡不可避免。”

    說這話的是侍衛(wèi)親軍上將軍陳雪隴，“而我軍軍備優(yōu)良，強弓勁弩，若是不能以逸待勞，就無法發(fā)揮出我們的優(yōu)勢?！?/br>
    弓箭手一邊腳步不停地奔跑一邊射箭這種事，相當于母豬上樹，不可能發(fā)生在實際戰(zhàn)斗中。

    拉開強弓是需要力氣的，又不是打彈弓，哪能那么輕松，就算是站在原地放箭，一般的弓箭手在連續(xù)射出十幾箭后也會胳膊酸痛需要休息。

    “陳將軍剛剛還志在必得，眨眼的工夫就畏懼了？”

    韓守約哪怕不是在諷刺陳雪隴，陰陽怪氣的腔調(diào)也讓他看起來嘲諷意味十足，更何況他現(xiàn)在是真的在譏諷、激將陳雪隴。

    陳雪隴懶得理會韓守約，只當對方是一只臭蟲、蒼蠅，抱拳對楊佳妮道：“侍衛(wèi)親軍是否進攻，但憑大將軍定奪！”

    吳俊在一旁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