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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 第644節(jié)

    話至此處,葛孝寬不再多言,一副全憑魏崇山?jīng)Q斷的樣子。

    魏崇山微露笑容,對葛孝寬十分滿意。

    什么臣愚鈍,什么需要我王指引方向,都是在給魏崇山遞凳子,好讓對方站得更高些。

    以葛孝寬的智慧,能看出謀劃中原需要近處目標與遠處規(guī)劃相結(jié)合,怎么會真的沒有相應策略?他只是為了讓魏崇山這個君主,成為說出決斷性見解的人,好顯得英明睿智。

    這體現(xiàn)出的,是葛孝寬對魏崇山個人的尊重。

    這一點魏崇山心知肚明,所以心里格外暢快。

    他輕輕掃視一圈世家之臣,心里話就差明明白白說出來:

    看看人家葛孝寬,言必稱王上,行必先施禮,你們怎么就不知道學學?一個個拿捏姿態(tài),對孤不甚恭敬,還以為魏氏跟你們一樣,大家都是世家不成?

    葛孝寬的言行,讓孫康、蔣飛燕、方針等人心里都感到了一陣不適——準確地說是惡心。

    大家跟魏氏原本都是世家,且有的家勢比魏氏要高,譬如說孫氏,如今大家因為利益而聯(lián)合,雖說的確是投奔了魏氏,坐視了君臣之實,但怎能低頭媚上?

    再說,要不是有他們這些世家加入,魏氏憑什么跟趙氏相爭,恐怕連獲得寒門支持的楊氏都比不過。

    其三,大家之所以來投魏氏,為的就是世家地位不被減弱,要是投了魏氏需要時時對魏崇山諂媚,言行跟狗腿子一般,那他們圖個什么?

    這葛氏眼下雖然壯大了,到底底蘊不足,實力也不夠,這就導致自信缺乏,傲骨沒有培養(yǎng)起來,完全沒有世家該有的樣子,也不懂得世家的本質(zhì)。

    世家對君主恭敬歸恭敬,卻沒道理諂媚對方,說到底,大家是共天下,又不是給對方做奴才!

    如此諂媚君主,把對方不斷捧高,把自己一直貶低,讓對方偉岸得猶如神明,使自己腰彎得猶如螻蟻,跟那些寒門官員有何區(qū)別?!

    那晉朝趙氏,現(xiàn)在都不興把臣子當作奴才了,甚至都把平民百姓的地位拔高起來,打算跟平民百姓共天下。

    你這秦國魏氏,走得是世家路線,求得是世家支持,臨了卻要堂堂世家貴族,跟寒門官員一樣低眉順眼做奴才,尊嚴比晉朝的平民百姓還低?

    孫康、蔣飛燕、方枕等世家大人物,絕不能接受這種局面。

    是可忍孰不可忍!

    好在魏崇山并沒有真要世家貴族做奴才的意思,只是希望對方對自己更加恭敬、更加尊重——至少暫時是這樣,所以沒有多看孫康、蔣飛燕等人,很快便順著葛孝寬的話道:

    “葛公之言,老成謀國,殊為可貴,堪為群臣楷模?!?/br>
    說到這,他有意頓了頓,以便讓世家官員們領會“楷模”二字的真正含義,然后接著道:

    “出函谷關、占洛陽城是近處目標,摸清趙氏行動、了解對方奪取中原的謀劃,乃至跟耿安國接觸,是長遠規(guī)劃,二者不可或缺,但得有重點。

    “若無重點,均衡用力,事成固然皆大歡喜,失敗則會兩手皆空。凡事未慮勝先慮敗,故而行動不可不謹慎,不可不分清主次。

    “當下而言,出函谷關、占洛陽城為主要,進入中原追索趙氏修行者為次要;待到前一件事有了把握,大軍開始出動,則將重心轉(zhuǎn)向中原腹地。

    “諸公以此為準繩,拿出一個具體方案來,明日再來商議。”

    孫康、蔣飛燕、方枕、葛孝寬等滿殿大臣,無不拱手應諾,順便禮節(jié)性贊美一句王上英明。

    做出了決斷,體現(xiàn)了智力上的優(yōu)勢,得到了眾人俯首與聽令,享受了人主的權(quán)力與快意,魏崇山心曠神怡,揮揮手,示意群臣退下。

    秦國新立,國君的新鮮感還沒過去,魏崇山有這種感覺可謂人之常情。

    待殿中沒了旁人,魏崇山看向被自己特意留下的魏無羨,輕慢地撫著胡須,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一副世外高人洞察萬事的模樣,淡然而不失慈祥地道:

    “吾之麒麟兒向來睿智過人,凡事必有真知灼見,今日面對軍國大事、社稷前程,可謂生死攸關之境,為何一直不言不語?”

    剛剛眾人討論熱切,各有心思多出謀劃,魏無羨始終在自顧自沉思,莫說沒有看那些人一眼,連他們的話都不曾正經(jīng)去聽。

    很顯然,魏無羨的考量與眾人皆是不同——從一開始就不同。

    聽到魏崇山的話,魏無羨從思索中回過神,卻沒有第一時間回答對方的問題,而是說起另外一件事:

    “原齊朝世家們與本地大族們,每逢議事多有不同之論,孫氏與蔣氏、將門與門第,有些時候更是因為想要反對對方,這才說出與對方意見向左的話來。

    “廟堂論策以齊心協(xié)力為要,無謂的爭論能少則少,否則必生事端,短期而言會讓議事變得冗長,長遠觀之甚至會增加內(nèi)耗,這不是應該有的景象?!?/br>
    魏崇山微微一怔,他剛剛凈顧著自己秦王的小心思了,倒是沒想到這些,眼下魏無羨及時提了出來,頓感事情緊要。

    其實今日眾人議事,在這一點上表現(xiàn)得還不明顯、過分,因為商量的事情太過重大,容不得半分差池,若是換了不那么關鍵的事,爭論會更明顯。

    魏崇山沉吟著道:“是要整頓一番。”

    他已下定決心,好好扭轉(zhuǎn)一下吏治。

    魏無羨道:“其實父親也不必太過憂慮,群臣雖然有爭議,但好在都是站在具體事情上謀劃,針對事情討論,言論不是出于自身與自身利益群體考量。

    “事情如此,就不是太嚴重——但事情絕不能往后一方面發(fā)展,否則萬事皆休。

    “眼下秦國初立,上下皆有沖勁,議事做事都能顧全大局,越是往后才越是需要謹慎,需要約束?!?/br>
    聽完這番話,魏崇山張了張嘴,由衷感慨:“真不愧是我的麒麟兒!”

    魏無羨瞅著魏崇山看了好幾眼,糾正道:“父親應該說,真不愧是我的龍兒才對。麒麟已經(jīng)不符合兒子的身份了?!?/br>
    魏崇山哈哈大笑,拍著大腿道:“真是如此!”

    魏無羨話鋒一轉(zhuǎn),沒有任何停頓:“出兵中原之事,我與群臣的思考不同?!?/br>
    魏崇山已經(jīng)習慣了魏無羨的思維跳躍,順著對方的話頭問:“有何不同?”

    魏無羨道:“父親,我們爭奪函谷關爭奪洛陽,最終的目標是為了中原,所以不能失了長遠之計,那我們千辛萬苦爭奪中原,又是為了什么?”

    “爭中原當然是為了奪天下!”魏崇山不明白魏無羨為何多此一問。

    話一出口,魏崇山品出了味兒來。

    這沒有讓他眼前一亮,反而更加迷惑:“你的意思是,爭中原不是關鍵?”

    “關鍵,但不是最關鍵的。最少可以不是!”

    魏無羨目光灼灼,“爭中原,就要跟趙氏開戰(zhàn),既然要戰(zhàn)勝趙氏才能奪下中原,我們?yōu)楹螆?zhí)著于東出潼關?”

    這下魏崇山徹底明白了魏無羨的意思。

    他陷入了深思,權(quán)衡利弊。

    魏無羨眼神堅定:“自國戰(zhàn)之時起,我就想跟寧哥兒全面較量一場,真刀真槍拼個高下勝負,看看咱們兄弟到底誰為雄豪。

    “這些年來,我日夜不綴研究寧哥兒過往的事跡,深深明白一點:跟寧哥兒交手,絕不能被他牽著鼻子走!

    “寧哥兒善于謀劃長于布局,身邊還有賢才極能使用隱秘力量,又有賢才擅行行堂堂正正之法,正奇相合,陰謀與陽謀并生,故而往往能在對手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在對手勢力內(nèi)部布下殺局。

    “他要么不出手,一旦他出手了,基本就是他穩(wěn)cao勝券之時!

    “而今,他在中原已經(jīng)占了先機,倉促之間,我們?nèi)ジ谥性瓘P殺,只會落入他布置好的陷阱里!唯有另辟蹊徑,出其不意,方能開辟出一片新天!”

    魏崇山聽罷,深受震撼,大為認同。

    第七一六章 狗咬狗(上)

    武寧節(jié)度使常懷遠站在蕭縣城頭,向西眺望,眉宇間隱見憂色。

    這段時間,隨著中原形勢劇烈變化,他經(jīng)歷了好幾回大喜大悲,心情一會兒暢快舒爽,如在九天之上,一會兒低落忐忑,似處九幽深淵。

    起初,聽聞四鎮(zhèn)之主張京親率大軍來攻,他如履薄冰戰(zhàn)戰(zhàn)兢兢,緊張得數(shù)夜無眠。四鎮(zhèn)兵馬對一鎮(zhèn)兵馬,他如何能不憂心如焚?

    而后,聽說趙寧闖入張京大營,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其擊傷,常懷遠興奮得擊節(jié)叫好,以為張京會就此罷兵,乖乖退回汴梁休養(yǎng)。

    孰料,張京不僅沒有撤軍,反而下令大軍進攻,常懷遠只能硬著頭皮迎戰(zhàn),下令各城嚴防死守,靠著厚賜財帛于將士,總算沒有被一擊即潰。

    可兩軍戰(zhàn)力差距實在明顯,武寧軍縱然不曾跟忠武軍野戰(zhàn),一直在踞城而守,依然是連連敗績,在不長的時間內(nèi)就被對方逼得只能決戰(zhàn)。

    決戰(zhàn)就是輸死一搏。

    常懷遠可以選擇退軍,回徐州城防守,但那樣一來無非是換個地方?jīng)Q戰(zhàn)而已,并沒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而且張京的兵馬已合圍上來,武寧軍想脫身沒有那么簡單。

    那幾天,身處四面楚歌十面埋伏之境,常懷遠差些就沒忍住,丟棄大軍只帶親信高手逃回徐州城。

    就在他萬分絕望之時,武寧軍忽然后退扎營,擺出了一副防御架勢,一連幾日都沒有進攻蕭縣!這讓常懷遠又驚又喜。

    后來打聽到金光教出了事,常懷遠高興得連干三壇好酒,幾乎當場醉倒不省人事。如此大好機會,他哪里能夠放過,翌日便點齊精騎,出城攻打忠武軍大營。

    結(jié)果還真讓他取得了一些戰(zhàn)果,至少打通了回徐州的道路,破解了四面被圍的困境,大軍不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就在常懷遠信心滿滿,打算趁勝追擊之時,張京忽然從汴梁返回,忠武軍、宣武軍、河陽軍、洛陽軍等四軍,重拾斗志反戈一擊。

    常懷遠遭受迎頭痛擊,部曲死傷不小,狼狽退回蕭縣,前些時日取得的戰(zhàn)果,一一被張京奪回。

    心情再度跌落谷底,常懷遠憂憤交加,在蕭縣城頭指著張京大營的方向罵了半日。

    罵人只能泄憤,對戰(zhàn)局毫無裨益,常懷遠現(xiàn)在面對一個難題:要不要放棄蕭燕退守徐州城。

    退了,大軍士氣必然跌落,屆時張京兵臨城下,徐州必然人心惶惶,武寧內(nèi)部都可能起變化。

    藩鎮(zhèn)終歸是藩鎮(zhèn),并非獨立王國,說到底,常懷遠就是一個上官,并不是什么君主,麾下文官武將有幾個對他存了效死之心?

    而且常懷遠出鎮(zhèn)徐州的時間并不長,滿打滿算都不到十年,統(tǒng)治基礎跟牢不可破沾不上邊,更談不上民心歸附,三軍愛戴。

    藩鎮(zhèn)軍的將士多為流民出身,本就桀驁不馴,投身行伍是為了吃飯,可不是為了給人賣命。

    他們很會抱團,節(jié)度使要是為官不錯,那上下還能相安無事,節(jié)度使要是敢觸犯他們的利益,輕則驅(qū)逐,請朝廷重新任命,重則襲殺,取而代之。

    對藩鎮(zhèn)軍而言,手足同袍是自己人,節(jié)度使只是上官,自己在徐州有家有業(yè)是本地人,節(jié)度使不過外來者而已。

    國戰(zhàn)時期面對異族,大家尚能同仇敵愾,如今面對同胞,藩鎮(zhèn)軍憑什么非得為了他常懷遠拼死拼活,在一場沒多少勝算的戰(zhàn)斗里送命?

    要是張京名聲在外,有廣泛認可與敬重,且承諾會善待武寧軍這些將士,武寧軍有多少人會介意頭上換個軍帥?

    若非常懷遠出鎮(zhèn)徐州這些年,一直在招募青壯培植自身羽翼,新建了一支駐扎在牙城的牙軍,作為軍中嫡系與核心,平日里恐怕是既不能嚴格約束藩鎮(zhèn)軍,戰(zhàn)時也不可能讓藩鎮(zhèn)軍認真作戰(zhàn)。

    正因如此,常懷遠才會苛捐雜稅,不擇手段從民間撈錢。

    不撈錢不行,沒有銀子,如何指使得動將士,讓對方為自己出生入死?

    跟藩鎮(zhèn)軍講家國大義沒用,常懷遠自己就不是朝廷忠臣,徐州更非獨立王國;說忠義廉恥也沒用,人家在自己內(nèi)部才講這個,對節(jié)度使這種外人只講利益。

    要不是武寧軍在徐州各地有自己的親人、家業(yè),眼下這場戰(zhàn)爭又是對抗別鎮(zhèn)進攻,需要顧忌外鎮(zhèn)兵馬侵入之后,自己的家人會遭殃,自己的土地、產(chǎn)業(yè)會損失,恐怕大伙兒到了戰(zhàn)場上也是出工不出力,但有不利情形便會望風而撤。

    節(jié)度使要得到藩鎮(zhèn)軍效忠,指揮藩鎮(zhèn)軍四面征伐,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軍中錢財還有多少?”常懷遠問跟在身邊的心腹主簿。

    “只有三萬貫了?!敝鞑緡@著氣。

    三萬貫對普通人而言是巨額財富,放在大軍之中能干什么?

    “徐州為何還沒有銀子送來?本帥不是已經(jīng)下過嚴令,讓近日將新籌措的軍費送來?!過去了這么長時間,難道還不能有幾十萬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