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616節(jié)
相反,趙寧就算在屋頂跳大神,但凡是不想旁人發(fā)現(xiàn),這些村民便只能“視而不見”。 老船工、小翠跟白日遇到的河匪是一伙的,并不出乎趙寧的預(yù)料,這些不專業(yè)的河匪原本只是一群村民,也顯得合情合理。 若不是今日在客船上,早就將小翠、老船工、河匪們各種微小的奇怪細(xì)節(jié)納在眼底,知道他們不那么尋常,對他們有了點(diǎn)興趣,趙寧也不會跟著到村子來。 老船工跟小翠自以為裝普通人裝得很好,但無論是綿長氣機(jī)、沉穩(wěn)下盤、身體力量等種種表現(xiàn),都讓趙寧一眼就確認(rèn)了他們的身份。 這爺孫倆不僅是貨真價實(shí)的練家子,而且還是鍛體境修行者,他們真正擁有讓一二十個普通人近不了身的本事。 趙寧雖然不知道爺孫倆是怎么擁有的修為,但尋常村落里有兩個鍛體境,在太平時節(jié)或許出人意表,在這樣的烽煙亂世并不值得大驚小怪。 不到御氣境,就沒有脫離凡俗武夫的范疇,算不得真正的人物。 屋子里的談話還在繼續(xù)。 “唉,不只是長刀,本來還有弓箭的......張麻子行事心狠手辣,咱們?nèi)羰菦]有可以打疼他的實(shí)力,他一定不會放過咱們村子。” 另一名坐著的老者搖頭長嘆。 眾人相繼附和,場面有些亂。 老船工吐出一團(tuán)嗆人的煙霧,讓旁邊的人都閉了嘴,而后面色肅殺地道:“咱們村子里本來就沒幾個真懂射箭的,多些弓箭也就是唬人而已。 “至于長刀,的確是個損失,不過事已至此,說這些都沒有用。 “明日張麻子來了,我們拼死一戰(zhàn)就是,他張麻子雖然狠,畢竟是個地主,要的是錢,只要我們不怕死,他未必真愿付出好些人命,跟我們魚死網(wǎng)破!” 話說到這個份上,村民們只能接受現(xiàn)實(shí)。 “這狗-娘養(yǎng)的世道,真是不讓咱們窮人活了! “這群狗大戶狗地主,明明已經(jīng)那么富有,偏偏還要瘋狗一樣兼并我們的土地,加收我們的租子,讓我們沒飯吃、沒錢治病,沒有活路! “既然如此,大不了就拼了這條命,咱們活不下去,也不能讓他們好過!” 身材高大的“河匪”首領(lǐng),一拳狠狠砸在手心,面色猙獰地低吼。 這話引得村民們戾氣升騰,紛紛贊同,不少人都起了搏命心思。 原先時候,這村子里的百姓都是自耕農(nóng),家家戶戶有自己的土地,加之臨近河流有不少魚,只要踏實(shí)肯干,就能活得不錯。 然而,天有不測風(fēng)云,人有旦夕禍福。 附近的地主,眾人口中的張麻子,仗著自己有錢有勢,派人強(qiáng)占了河流,說是跟官府買了這條河,而后宣布在這條河上打漁的人都要給他交租。 遇到不服的,對方便指使自己的家丁,以及一幫雇來的地痞流氓,將其打得頭破血流。 前幾年,徐州大旱,后面又接著大澇,村子連續(xù)兩年沒什么收成,雖然靠著以往的底子不至于餓死,但也交不上官府的賦稅了。 ——在河流沒被張麻子強(qiáng)占的時候,遇到災(zāi)年他們還能靠打漁賣魚換些銀錢,交上官府的賦稅。 要是碰到地方官稍微有些良心,將災(zāi)情上報,朝廷下了賑災(zāi)減稅的詔令,他們雖然免不得截留賑災(zāi)錢糧中飽私囊,卻也不會讓村子走上絕路。 可自從朝廷設(shè)立藩鎮(zhèn),徐州成了武寧節(jié)度使的治下,這里的軍政大事就全是節(jié)度使說了算,節(jié)度使為了自己享受榮華富貴,為了聚斂財富招兵買馬,仗著手里有軍隊(duì),行事比起朝廷可缺德多了,也大膽多了。 上行下效,節(jié)度使治下,實(shí)在沒什么吏治可言。 這回村子連續(xù)兩年遭災(zāi),官府的賦稅卻沒有減少,依然要村民如期繳納,村民們稍有反抗,便被官府差役帶著兵丁狠狠教訓(xùn)了一通。 村民走投無路之際,張麻子出現(xiàn)在了村子,自稱可憐這些村民,不忍他們家破人亡,宣布可以買下村民的田地,讓他們有錢交租。 沒有任何意外,張麻子的出價極低,低到村民們傾其所有田地,都只能堪堪交上賦稅。 村民們明知張麻子在吃人,卻沒有任何辦法。 最終,村民都成了張麻子的佃戶。 村民們恨極了官府,也恨極了張麻子。 但無論是官府,還是有錢有勢的張麻子,他們都惹不起,故而只能忍氣吞聲、茍延殘喘。 他們只得咬著牙辛苦勞作,再痛心疾首的看著自己的糧食作為租子,被張麻子的人拖走。 今年秋天,忠武軍節(jié)度使進(jìn)攻徐州,武寧節(jié)度使為了應(yīng)對戰(zhàn)事,大舉向民間籌糧,張麻子打著要給節(jié)度使貢獻(xiàn)軍糧的旗號,大幅度提高了佃戶交租的比例。 這個比例高到村子根本承受不了,若是交了張麻子要的租子,每家的老人孩子少不得要被餓死幾個。 這種竭澤而漁的事,按理說張麻子這個地主不應(yīng)該做,可他做起來卻有恃無恐。 原因很簡單,各地流民很多,徐州城外不缺等著飯吃的青壯,前腳逼死逼走了村民,張麻子后腳就能讓那些青壯來耕地。 張麻子想的,就是讓自己的佃戶都變成青壯。 而且異鄉(xiāng)人來做佃戶,因?yàn)樵诖说貨]有根基,只會老老實(shí)實(shí)任其宰割,不像本村的人,每回遇到事都要起來鬧騰一番,還陰謀聯(lián)合起來反抗。 再度走投無路的村民,為了跟張麻子拼死一戰(zhàn),聯(lián)合起來商議一番,這便有了搶劫客船上的船客,利用他們的銀錢給自己買刀買兵器的法子。 他們手里現(xiàn)有的長刀弓箭,就是這么來的。 只是沒想到今日出了岔子,碰到了趙寧。 地主、官府、節(jié)度使、世道風(fēng)云,把他們逼得一無所有,把他們逼成了強(qiáng)盜,把他們逼上了絕路。 當(dāng)魏氏、楊氏、張京想著逐鹿中原,當(dāng)孫康想著中興家族,當(dāng)?shù)壹碇胫┱贡ж?fù)之時,無不是雄心萬丈意氣勃發(fā),視天下為棋盤眾生為棋子。 可他們沒有看到,也不想去看天下這道棋盤上的棋子,都是活生生的人。他們也不想追究因?yàn)樽约旱目v橫捭闔,億萬百姓有著怎樣的苦難。 沒有人真正在乎百姓,大家都只在乎自己。 不僅不在乎他們,還要用他們的血汗糧食作為軍資,還要驅(qū)使他們?yōu)樽约核缿?zhàn)沙場。 “都回去做準(zhǔn)備吧,明日各家各戶早些吃飯,吃得飽些,鉚足勁,是生是死就看明日這一戰(zhàn)!”老船工站起身。 眾人默然點(diǎn)頭。 他們散去的時候,都沒有打火把,就著月光走路,這些人垂著腦袋無聲的走進(jìn)黑暗里,腳步沉重身形佝僂,漸漸被黑夜吞沒了背影。 離開村舍回到自家的屋子,老船工在籬笆前停下腳步,看著房門久久不動。 “祖父......”小翠咬了咬嘴唇。 她已經(jīng)知道老船工在想什么。 “趙公子有著鍛體境的修為,出類拔萃的武藝,如今都到了我們村,我若是請他幫忙對抗張麻子,把握會大不少......他有俠義之心,或許會答應(yīng)......” 老船工嗓音沙啞的徐徐開口。 小翠默然無言。 半響,老船工搖了搖頭,眼神黯然面容蕭索: “罷了,還是不開口吧,要是讓他知道,今日劫掠船客的河匪就是我們,只怕他的俠義之心,會讓他直接掉頭對付我們。” 小翠死死捏著衣角:“我們雖然不是好人,但張麻子更壞,他......他......” 她沒有把話說完。 她還沒有想好,是不是要把一個外人拖進(jìn)自家的生死泥潭里,那是一個干凈體面的書生,是一個古道熱腸的俠客,令她尊重、心儀,不想對方折在這里。 她到底是個年紀(jì)輕輕的少女,質(zhì)樸善良了十幾年,本能的不想因?yàn)樽约旱热说膹?qiáng)求,令一件美好的事物一個美好的人,就這樣被現(xiàn)實(shí)撕碎消失于世間。 可在內(nèi)心最深處,她何嘗不想趙寧留下來幫忙守衛(wèi)村子?這里是她的家,是生她養(yǎng)她的地方,有她的親人鄉(xiāng)鄰,她不愿看到任何一個人死傷。 她很矛盾很糾結(jié),有時還很動搖。 老船工搖了搖頭,邁步走過籬笆門:“張麻子雖然更壞,但也更加勢大,麾下有不止一兩個修行者,趙公子是個俠客,不是愣頭青,怎么會冒這樣的險?” 行俠仗義歸行俠仗義,不會連命都不要,知道對手強(qiáng)大危險還硬要撲上去,那樣的話就不是俠客,是舍身取義的圣人。 有危險就不拔刀了,那還叫什么大俠......少女心性讓小翠不想自己心中完美的公子形象染上污點(diǎn),但老船工的話又合情合理,她無法說服自己完全不信。 眼看老船工已經(jīng)進(jìn)屋,她只能收斂念頭跟上去。 ...... 翌日清晨,天剛剛蒙蒙亮,小翠在第一縷明亮天光中醒來后,發(fā)現(xiàn)趙公子趙大俠已經(jīng)身在院中,正盤膝坐在石磨上冥想。 跟趙寧打過招呼,小翠不想打擾對方修行,矮身進(jìn)了廚房,跟她的娘一起準(zhǔn)備早飯。 因?yàn)樘栠€未露頭,低矮的廚房里光亮并不好,但她們手腳卻很利索。 做好早飯端上桌,小翠叫趙寧用餐的時候,正是旭日東升之初,天際有萬丈霞光灑落,農(nóng)田林木環(huán)繞的村子有淡淡水汽升騰,后者沐浴在金黃燦爛的晨光中,仿佛天地靈氣的寵兒,純凈如不惹塵埃的琉璃,飄渺似即將得道飛升的高士。 沒來由的,小翠感受到了一股安寧的氣息,沉重壓抑的心情緩和大半。 她忽然覺得,今天好像并不是令人絕望的末日。 第六八三章 你相信正義嗎?(6) 吃完早飯,收拾好碗筷,村民們開始三三兩兩的匯合。 小翠提出要撐船送趙寧出去。 耽擱得久了,讓趙寧發(fā)現(xiàn)村民是昨日河匪,恐怕會橫生枝節(jié)。行動倉促,理由就很難不勉強(qiáng):免得誤了趙寧的行程。 站在籬笆前觀望村景的趙寧,不為所動,回頭彬彬有禮地道: “我的路雖然很遠(yuǎn),但行程并不匆忙。倒是這里的炊煙與魚干,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地氣,令我心平氣和。若是小翠姑娘不嫌棄,我還想在這停留兩日。 “當(dāng)然,我不會吃白食,下河捉魚、撐船掌舵我都略懂一二?!?/br> 小翠沒想到趙寧會如此回答自己。 她只能避實(shí)就虛,好生相勸,說村子里粗茶淡飯,不好一直怠慢,而且世道不太平,趙寧還是早些抵達(dá)目的地為好,在外面多有風(fēng)險。 趙寧故意曲解小翠的意思,掏出銀子遞給對方,保證自己不會吃白食。 一直拒絕別人總會不好意思,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己心儀的對象,奈何真正的原因不能說,小翠又急又委屈,雙眸蒙上了淚霧。 末了,她只好告訴趙寧,村子里這兩日有大事,外人不方便在。 “小翠姑娘放心,我不會礙事。” 趙寧臉皮奇厚地表示自己很有眼色,“若是村子有事我不方便在場,就去河里捉魚。其實(shí)我也是會燒飯的,小翠姑娘忙完了可以吃到我的魚湯,這也算是我對昨日招待的回饋?!?/br> 小翠拿趙寧沒轍,想回頭求助老船工,卻從她娘的比劃中得知,對方早就出門去了村中,看來老船工就沒想過趙寧會執(zhí)意留下,而小翠還送不走對方。 “我看村民都在聚集,這是有什么熱鬧事?我這人很喜歡湊熱鬧,小翠姑娘帶我去看看?” 說著,趙寧不等小翠答應(yīng),率先邁步走出院子,往人多的地方行去。 小翠阻攔不及,只能快步跟上。路上她還試圖勸說,不過趙寧腳步輕快,根本沒有聽她說什么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