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604節(jié)
“——舊的人間。 “正因如此,大晉才要建立一個新的世界?!?/br> 又前行一段距離,白洋淀的蘆葦蕩遙遙在望,無意在些許感傷中多作沉浸的趙寧轉移了話題:“張公此行,已是經過了不少州縣,可有什么值得一說的見聞?” 他想盡可能多的了解大晉天下的各種情況。 張仁杰本是灑脫之人,因為內心重情,難免時有感觸,卻也不會過多沉迷,當下收斂思緒,略作思量: “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張某此行見聞的確不少,但都是老生常談司空見慣的,值得一說的寥寥無幾......易州倒是有件事很典型?!?/br> 踩著蘆葦尖頂滑掠向前,負手而行的趙寧無可無不可地道:“說來聽聽?!?/br> 張仁杰整理了一下思緒,回憶著道:“云天商行的一個小管事,帶著下屬女子參與宴請商戶的酒宴時,與商戶合力將其灌醉,之后不僅將其送給商戶猥褻,自己更是一晚四次出入女子房間,對其犯下了令人發(fā)指的獸行!” 聽到這里,趙寧皺起眉頭。 他沒有冒然插話,想看看在思想革新戰(zhàn)爭進行幾年后的今日,此事后續(xù)會如何發(fā)展。 張仁杰繼續(xù)道:“事后,女子向云天商行的各級管事反應此事,請求主持公道,卻被商行各級管事無視。 “無奈之下,她只得書寫了文書在商行內部散發(fā),擴大此事的影響力,但商行伙計俱都冷漠異常,莫說無人幫他,連給個積極回應的都沒有。 “不僅如此,她還被商行的護衛(wèi)驅趕?!?/br> 趙寧臉色陰沉,眸中冒出殺氣。 大晉的天下,竟然還有這種事? 但他依然沒有插話,強忍著怒火。 張仁杰接著道:“時隔近半月后,女子依然沒有得到公正對待,她只能強忍屈辱,轉而在市井中傳播自己的遭遇,終于,此事在易州城傳開,民怨沸騰。 “事情鬧大,云天商行再也無法坐視不理,大管事這才公事公辦的表明了態(tài)度,說什么自己很震驚很羞憤,還辭退了幾個涉事管事,想要平息民憤。 “捕快也在這個時候姍姍來遲,帶走那個小管事。” 趙寧氣機震蕩,深吸一口氣,方才平復下即將爆發(fā)的真氣。 若不是事情流傳開來,引得民怨沸騰,女子的尊嚴與合法權利,豈不是只能被踐踏? 張仁杰停頓片刻,面色復雜:“事情到這并不是結束,最詭異的后續(xù)來了。 “云天商行在內部弄了個伙計聯(lián)盟,他們挑在凌晨的時候向外界發(fā)聲,呼吁商行成立反侵犯制度,保護伙計,還要把女子受到的創(chuàng)傷定義為工傷,由商行主持鑒定后給予賠償。 “與此同時,云天商行跟他們的商戶,百般狡辯此案中的各種細節(jié),總之就是表明自己沒有錯,不是自己的責任,還跟易州府頻繁往來,想要壓下此事。 “在下官抵達易州時,他們已經打算從根子上扭轉此案——判定女子并沒有遭受實質侵犯?!?/br> 趙寧停下了腳步。 他站在無邊無際的水泊蘆葦中,面色鐵青地問:“你是如何處置此事的?” 他很憤怒。 出離的憤怒。 他沒想到的是,思想革新戰(zhàn)爭已經進行這么久,毗鄰京畿的易州還會發(fā)生這種事,這簡直是在打大晉的臉。 他感受到了極大的侮辱。 張仁杰站在趙寧側后,語速飛快道:“此案之所以典型,是因為其中有許多值得推敲的細節(jié),而魔鬼藏在細節(jié)中,不細數這些細節(jié),就不能誅盡那些魔鬼。 “其一,云天商行的各級管事,對女子的求助置若罔聞,連查都不查,這說明他們不是不相信發(fā)生了此事,而是對這種事早就習以為常! “一個這般藏污納垢,無視伙計的尊嚴與公正,不把伙計當人,明目張膽違背大晉律法的商行,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其二,云天商行的伙計們,基本沒有理會女子的求助,冷漠到了極點?;镉媯兛赡懿幌氩桓胰鞘拢B個積極回應都沒有,可見其人性喪失、麻木不仁。 “易州的思想革新戰(zhàn)爭進行得并無問題,易州百姓群起聲援女子就是明證,但卻沒有改變云天商行伙計們的思想認知,可見云天商行的內部壓迫力之大。 “其三,女子一直尋求在商行內部與民間解決問題,沒有揪住官府不放,可見女子在官府碰了壁,或者在她心中,官府早就不值得信任,解決不了她的疑難。 “由此可見,云天商行與易州官府來往極深,而云天商行本就是易州最大的商行,有這個影響力并不值得奇怪——易州官府已是病入膏肓。 第六六九章 勇士(下) “其四,事發(fā)后,云天商行與商戶商行大肆宣揚自己處置了幾個管事,還弄了個伙計聯(lián)盟要建立什么反侵犯制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們的人觸犯了大晉律法,是在犯罪,官府本該入駐商行進行徹查,他們卻想把事情大事化小,弄什么商行內部制度! “難道沒有他們的所謂反侵犯制度,我皇朝官府大晉朝廷,連大晉子民的律法尊嚴與基本權利都保障不了了,連犯罪行為都不能妥當有效的處置了? “若是我大晉皇朝能夠保護子民的尊嚴與權利,遇到這種事能夠雷霆出面解決,還需要那什么反侵犯制度嗎? “若是我大晉皇朝保護百姓的基本權利,確保律法得到遵守,還需要區(qū)區(qū)一個商行建立內部制度來支撐,這算什么? “這只能說明我大晉律法不過是一紙空文,根本沒有得到貫徹執(zhí)行! “有了這次的反侵犯制度,往后,他們商行是不是還要建立反殺人制度?長此以往,他們是不是要建立一部內部律法? “云天商行這種行為,是在打我大晉皇朝的臉,是在侮辱我大晉律法的威嚴,是在向天下人宣告,我大晉官府尸位素餐一無是處! “他們將違法犯罪扭曲成商行內部問題,將犯罪行為異化成職務行為,將商行規(guī)矩與大晉律法等同,這是在干什么? “是在建立國中之國!” 張仁杰呼吸急促,臉紅脖子根,以至于話說到后面,語調情緒都有些失控。 趙寧自覺受到了莫大侮辱,他何嘗不是? 張仁杰緩了口氣,勉力穩(wěn)住心境:“無論是思想革新戰(zhàn)爭,還是新法新制,在云天商行面前都遭到了銅墻鐵壁,竟然沒能影響進去,可見云天商行之惡毒。 “其五,在此案的整個過程中,易州官府缺位缺得厲害,事發(fā)后既沒有迅速查明案情,給易州百姓一個說法,任由兩個商行在那上躥下跳,致使我大晉吏治飽受質疑,國家威嚴受到折損,也不曾保護受害女子,幫助女子維護自身權益...... “當然,案子沒查清之前,女子并不是沒有信口雌黃的可能。 “但官府的行動力未免太差。 “其六......” 張仁杰將問題說完之后,這才提及自己的處置之法:“下官到了易州后,先是聯(lián)絡剛剛成立的易州國人聯(lián)合會,找到受害女子,了解相關情況,而后在易州百姓的聲援下,經由國人聯(lián)合會,提起了對云天商行的國人審判。 “國人聯(lián)合會用了三天查明了此案,并對此案做出了判決。 “其一,依照大晉新法保護伙計的條例,以及云天商行與商戶商行的在此案中的作為,將云天商行的東家、大管事以及一應涉案人員定罪,悉數投入大牢,定罪從半年到十五年不等,給予了受害女子應有的賠償。 “其二,經由國人聯(lián)合會查封云天商行與商戶商行,由他們聯(lián)合下官留下的人手,進行后續(xù)的商行內部問題清查、整肅,為過往受害者主持公道,為之前犯罪者定罪。 “其三,下官聯(lián)手國人聯(lián)合會,在易州百姓的參與下,發(fā)起對易州官府的國人審判,清查此案中的官商勾結行為。 “執(zhí)法犯法罪加一等,在下官離開之前,易州刺史等近十名涉案官員,已被國人聯(lián)合會判刑投入大牢,刑期從一年到二十年不等。 “后續(xù),國人聯(lián)合會還會追查易州府官吏的其它瀆職犯罪行為。 “其四,由下官留下的人手與國人聯(lián)合會一道,將兩個商行的伙計與易州府的官吏集中起來,進行新思想與新法的學習,并根據效果決定學習期限。 “其五......” 一口氣將易州案的處置結果說完,張仁杰長長松了口氣,滿腔的憤懣陰郁一掃而空。 趙寧的反應跟張仁杰相差無幾,剛剛壓在心口的大石被掃走之后,覺得白洋淀都寬廣明亮了不少。 如今的天下已經不是舊朝的天下,這件案子能夠得到公正判決,讓有罪者受到懲罰,令受害者的尊嚴與公平得到保護,足慰人心。 半響,趙寧再度邁步前行,有感而發(fā):“如今看來,新法與新制的推行,任重而道遠,絕非一時之功,這場革新戰(zhàn)爭要一直持續(xù)下去?!?/br> 張仁杰點頭贊同,“殿下,下官走了這一趟,最大的感悟便是,要想真的保障百姓的尊嚴與權利,讓天下有真正的公平正義,新法與國人聯(lián)合會缺一不可。 “新法是一紙書文,條例立得再好,若是得不到嚴格貫徹執(zhí)行,也不過是一紙空文,而有錢有勢的人,總是有法子對付它,這時候就需要國人聯(lián)合會出面?!?/br> 趙寧微微頷首:“國人聯(lián)合會固然重要,但也不能單獨成為依憑,有錢有勢的人能夠賄賂官府,又何懼多收買一個國人聯(lián)合會? “所以最重要的不是國人聯(lián)合會,而是權力的制衡,是平民百姓的覺醒與崛起。 “只有天下百姓都像那個受害女子一樣,遇到侵害時不是忍氣吞聲逆來順受,而是敢于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利與尊嚴奮起反抗,這個世界才能不被黑暗籠罩; “只有黎民蒼生都嫉惡如仇,在面對他人遭受的壓迫剝削時不冷漠旁觀,而是愿意積極對抗丑惡罪孽,我大晉皇朝才能沒有骯臟齷齪的容身之地?!?/br> 張仁杰抱拳受教。 臨了,他由衷感慨:“那個女子的確是勇士。新法新制之下,若是人人都能成為勇士,那便是最大的成功。” 趙寧點頭認同。 春日明媚的陽光灑落肩頭,他那雙映著藍天水域的眸子一片明亮,凝視著生機勃勃的廣袤白洋淀,趙寧充滿希望地道:“若得如此,人間必然屬于光明?!?/br> ...... 白洋淀水寨。 狄柬之跟蒙哥在軒室中對弈,兩人皆是神色平和舉止雅致,仿佛拿在手里的不是棋子而是畫筆,正在聚精會神的塑造一件頂級藝術品。 琴棋書畫是士大夫雅趣,狄柬之深諳此道,已有數十年功力。 蒙哥一介草原胡蠻,性子粗野跳脫,對待中原文化也不像蕭燕那樣真心沉浸,對弈不過是照葫蘆畫瓢附庸風雅罷了,很快就被狄柬之逼到絕境,只能投子認輸。 “狄大人布局的功夫果然高深,小王拍馬難及,咱們就算是再下一百盤,但凡是狄大人不放水,小王定然是一局都贏不了?!?/br> 蒙哥心悅臣服地感慨一句,說著抓起腿旁的酒囊仰頭大飲一口,以此消解自己故意表現(xiàn)出來,實則并不存在的煩悶。 狄柬之撫須微笑,氣度高遠儒雅平和:“論棋藝,狄某的確有些道行,哪怕是在金陵,也沒幾個人是對手,幾局勝負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所謂術業(yè)有專攻,若咱們比拼的是騎射技藝,那必然是殿下棋高一著,狄某也會如殿下方才所言,拍馬難及。” 蒙哥這幾天對他很是恭敬,言談中多有恭維奉承,狄柬之被伺候得頗為舒坦。 他認為這是自己出眾的漢家風儀、飽學的漢家學識折服了對方,引起了對方這個粗野蠻子對中原文化的真心敬佩,可謂是很難能可貴的教化之功。 所以他漸漸地就放下了架子,言談中不吝笑容與贊賞。 不僅如此,狄柬之甚至暗暗想過,中原文化博大精深,若是塞外胡人都像蒙哥一樣能夠被教化,讓他們仰慕中原皇朝,那么皇朝將再無外患。 狄柬之愿意為此努力,再多艱辛也不懼。 他有這個想法很合理,畢竟儒家講究的就是王道教化,只要自家文教興盛,讓異族心神向往頂禮膜拜,那么四境外邦都能不戰(zhàn)而平。 “狄大人,唐興縣的案子該有結果了,你的人也該回報了,怎么還不見有人來,莫不是出了什么意外?”蒙哥轉頭看向門外。 狄柬之動作閑適的端起茶碗,意態(tài)從容的品茗,不以為意地道:“每逢大事有靜氣,泰山崩于前而不動聲色,這才哪兒到哪兒? “殿下無需著急,唐興縣也好,河北河東的棋局也罷,都是離弦之箭,會在今日達成預期目的,不會有什么意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