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各為其主，做的都是分內(nèi)事，狄某就算真的辛苦，也不需要殿下來感謝?！钡壹碇孙L(fēng)不動。

    蒙哥哂笑一聲：“狄大人倒是驕傲得很，是覺得我一個異族人，連夸獎你都不配？如果狄大人真有骨氣，淮南王何必跟本王聯(lián)手，你們大可自己對付趙氏。

    “狄大人這種行為在南朝應(yīng)該怎么說？當(dāng)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本王感謝你你是可以不接受，趕明兒秦王魏崇山感謝你的時候，你是不是就會欣然應(yīng)下？”

    蒙哥的言辭咄咄逼人，煮茶的動作卻沒有亂，依然是那副平和的模樣。

    話至此處，蒙哥煮好了茶，揮揮手，示意身旁的侍女給狄柬之倒一碗，自己則從一邊拿出一個酒囊來，拔掉塞子滿意地飲了一口。

    狄柬之被蒙哥一番話說得面色陰郁。

    當(dāng)年他被逐出河北，蒙哥來找他共商大計，他思前想后還是應(yīng)承了下來，之后去了金陵向楊延廣獻計，對方跟麾下的謀士商量后也答應(yīng)了這件事。

    雙方一南一北共同牽制趙氏，從戰(zhàn)略上就是很好的遠交近攻策略，而戰(zhàn)術(shù)上，雙方的精銳修行者也能進行具體合作，譬如這次的行動。

    齊朝還在的時候，齊人就瞧不起異族胡人，具備天生的優(yōu)越感，像狄柬之這種心高氣傲的官員，從來沒正眼瞧過草原的使臣。

    一場國戰(zhàn)，擊碎了很多齊朝官員的驕傲，也讓狄柬之不得不正視天元王庭，但這并沒有讓他的優(yōu)越感消失，畢竟國戰(zhàn)的勝利屬于大齊。

    楊氏跟天元王庭聯(lián)手，無論對楊延廣還是對他狄柬之，都是基于現(xiàn)實利益的考量，在內(nèi)心里，狄柬之并不認為異族胡人可以跟他平起平坐。

    跟楊氏不同的是，自從孫康拒絕蒙哥后，魏氏至今都沒有跟天元王庭合作的跡象，蒙哥甚至連關(guān)中都不敢去，生怕魏無羨發(fā)起狂來直接動手。

    魏氏跟楊氏選擇了自己的方向，分別聚集借用了世家與寒門的力量，那么如今世家的意志就是他們的意志，寒門地主的意見就是他們的意見。

    “今日之后，河北若是真的亂起來，狄大人該居首功，這一點本王還是服氣的，論陰謀算計，著實是你們南朝人厲害。

    “當(dāng)年河北叛軍猖獗于各地，公主數(shù)次圍剿都沒能克竟全功，之前本王多少覺得公主辦差不力。

    “如今看來，在州縣有自己人提供各種便利的情況下，不僅可以做到耳目通明，還能隱匿于無形，事情想做不成都很難?！?/br>
    蒙哥放下酒囊，見狄柬之正襟危坐，對面前的茶碗視而不見，還一副強人怒氣的樣子，禁不住笑了一聲：

    “狄大人何必如此拘謹，本王難道還會吃了你不成？這回的行動雖然已經(jīng)開始，但后續(xù)要應(yīng)對趙氏反撲，你我得通力合作才是，可不好心存芥蒂。

    “還有，這茶是本王為了招待狄大人，特意親手煮的，狄大人怎么一點面子都不賞，莫不是怕本王在茶里下毒？”

    沉著臉的狄柬之猶疑半響，最終還是端起茶碗，勉強喝了一口。

    第六六一章 前倨后恭

    趙氏在河北河?xùn)|推行新學(xué)說，進行思想革新以來，州縣的地主大戶權(quán)貴巨賈們，雖然有過一些反抗之舉，但并沒有行成太大規(guī)模，給地方與朝廷造成多大妨害。

    這并不是他們在自身利益受到根本損害與巨大威脅時，全都麻木不仁坐以待斃，而只是沒有貿(mào)然行動而已。

    州縣真正的大地主大權(quán)貴，多半都在韜光養(yǎng)晦、暗中聯(lián)絡(luò)，只等時機到來，便給大晉皇朝致命一擊。

    在暗地里隱秘組織州縣大地主，統(tǒng)一指揮他們行動的，正是狄柬之與他的人！

    無論從哪方面說，這都是一件極為困難的事，需要無數(shù)精干的人手與不菲的錢財，還得時刻提防被大晉朝廷察覺。

    但這件事只要把保密性做好，籌謀安排妥當(dāng)，主事者對河北河?xùn)|州縣熟悉，辦起來并沒有太多不可逾越的難處，反而還會有數(shù)不清的便利。

    這是在幫助州縣的地主權(quán)貴們，是為了維護他們的利益，天然就會受到他們的熱情對待。

    這些地主權(quán)貴們自己無法很好的反抗大晉朝廷，狄柬之這個前朝廷大員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于他們而言正是甘霖、救星。

    故而狄柬之這段時間在河北河?xùn)|的差事辦得很順利。

    早在去年，他就可以發(fā)動這場針對趙氏的特別戰(zhàn)爭，給趙氏的國是大政以沉重打擊，將河北河?xùn)|推進混亂的泥潭。

    狄柬之之所以拖到今日才開始這場戰(zhàn)爭，就是為了等待那個絕佳時機到來。

    如今新法正式推行，大晉開始真正執(zhí)行禁止土地買賣的條令，在各地成立所謂國人聯(lián)合會的國策，讓所有州縣地主權(quán)貴都到了懸崖邊上。

    他們再無任何幻想僥幸與退路可言，這些年積累的憤怒與勇氣達到了頂峰。

    狄柬之需要的那個時機來了。

    他在河北河?xùn)|費盡心思布下的這盤大旗，辛辛苦苦埋藏的這場風(fēng)暴，終于在今日展露于世，大戰(zhàn)已在各個州縣戰(zhàn)場展開！

    這一回，狄柬之誓要給趙氏給大晉致命一擊，以雪當(dāng)日被對方罷官奪爵，當(dāng)作流放犯逐出河北的奇恥大辱！

    他要向趙氏證明他是對的。

    寒門崛起，天下屬于庶族地主、寒門權(quán)貴，這是大勢。

    他們擁有絕對的財富掌控著絕對的力量，不可被戰(zhàn)勝，朝廷只能依仗他們而不能跟他們作對，否則魚死網(wǎng)破之下，天下必然大亂，皇朝必然滅亡！

    他要讓趙氏意識到當(dāng)日的錯誤，看著趙氏悔恨交加卻對大晉覆滅無能為力。

    而后，他會在淮南大軍攻占河北，楊氏取代趙氏的時候，作為勝利者與新朝權(quán)貴光明正大、聲威赫赫地回到燕平，在所有人面前宣布自己的正確！

    “狄大人，本王茶藝如何？”蒙哥似笑非笑地問，好像是明知自己的茶煮得很爛，狄柬之喝了一定很難受，非常想看狄柬之吃癟的樣子。

    不過他失望了，狄柬之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流露，他想象中對方吃了蒼蠅一樣的神情并沒有出現(xiàn)，這讓他的惡作劇落了空。

    “殿下的茶品就如殿下的人品?！?/br>
    狄柬之放下茶碗的時候，狀似隨意的順口回了一句。

    他剛剛神思悠遠，根本就沒注意茶水的味道，但凡這不是一碗糞水，就不足以讓狄柬之受到刺激，所以他的回答不置可否。

    狄柬之說者無心，蒙哥卻不能不聽者有意，心里難受，猶如吃了黃連的啞巴。

    在后者看來，狄柬之這就是在罵他人品極爛，偏偏蒙哥一時還不知如何反駁，畢竟這句話很有道理，都說酒品如人品，那么茶品如人品也說得過去。

    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蒙哥只能放棄這茬，從別的方面找回場面。

    從這間寨子地勢最高的軒室，放眼望向?qū)掗熀泼斓陌籽蟮?，蒙哥輕輕一笑，意味莫名地道：

    “當(dāng)年我們與你們國戰(zhàn)，雖然起初你們一潰千里，差些就要被我滅了國，但最后能及時穩(wěn)住陣腳守好中原，本王也得說一聲佩服。

    “細究起來，你們內(nèi)部的各種紛爭就沒停過，若非如此，我們當(dāng)初不會找到那么好的機會，以烈火之勢迅速奪得河北、西域。

    “但你們能夠從國戰(zhàn)中頑強生存下來，也是因為彼時南朝上下算得上是齊心協(xié)力，諸多矛盾紛爭都被暫時拋到了一邊。

    “不管本王承認不承認，南朝人團結(jié)之后展現(xiàn)出來的力量，的確是驚天地泣鬼神，能夠移山填海創(chuàng)造讓人難以想象的奇跡。”

    聽蒙哥說到這里，狄柬之傲慢的冷哼一聲：“炎黃子孫的強大，豈是你們這些塞北蠻夷能夠想象的，你們膽敢南侵，本就是自取其辱！”

    蒙哥不以為意，再度笑了一聲，眼神變得玩味，繼續(xù)道：

    “狄大人，在你腳下的這片土地上，曾有你們口中的河北義軍，在群狼環(huán)伺、危機四伏、步步殺機的敵境中，憑著對國家的忠義甘愿舍棄自己的生命艱苦奮戰(zhàn)，數(shù)年之間死傷無數(shù)。

    “哪怕不斷被圍剿，哪怕身邊的同伴越來越少，哪怕缺衣少糧漸漸失去河北百姓支持，他們依然斗志如鐵不斷拼殺。

    “如此，才有你們在后來成功突破黃河天塹，北上成功的曠世戰(zhàn)績。

    “當(dāng)初若不是有這些南朝熱血兒女不計得失的奉獻，在關(guān)鍵時刻群起出動接應(yīng)南朝大軍，就算趙寧有神鬼莫測只能，鄆州軍的戰(zhàn)力天下罕有，也休想在短時間內(nèi)順利攻入博州。

    “而一旦戰(zhàn)事遷延，本王擊敗魏氏奪了關(guān)中，國戰(zhàn)勝負只怕就要改寫?！?/br>
    狄柬之臉色漸漸難看，比吃了屎還要難看。

    不等他喝止蒙哥，后者已是盯著他戲謔、譏諷地道：

    “狄大人，在這片被南朝英勇作戰(zhàn)、保家衛(wèi)國的勇士的鮮血染紅的土地上，在這片埋葬著成千上萬南朝英雄的白骨的白洋淀，如今你卻要因為一己私利，跟昔日的敵人相互勾結(jié)，去禍亂你們南朝人的江山，并試圖殺戮你們南朝的同胞，不知狄大人現(xiàn)在到底是個什么心情？”

    說到最后，蒙哥眼中的譏諷已是不加掩飾。

    狄柬之面紅耳赤。

    蒙哥的目光讓他覺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當(dāng)即拍案而起，怒發(fā)沖冠的大喝：“住口！豎子安敢如此辱我？！”

    一頓喝斥后，狄柬之心境稍微平復(fù)，為了大計，他冷冷注視著眼前的天元可汗之子，“蒙哥，你在這個時候?qū)Φ夷嘲侔阈呷?，是不想再跟淮南王合作了不成?/br>
    “莫非你當(dāng)真以為，沒了你天元王庭的修行者，狄謀就不能在河北繼續(xù)我們的大業(yè)？就不能將趙氏的江山投入狂風(fēng)暴雨之中？”

    蒙哥擺擺手，示意狄柬之不必如此動怒，他或許是在羞辱狄柬之，但侮辱對方絕非他的本意：“狄大人其實無需動怒，本王沒有別的意思。

    “可能你對本王不了解，亦或者說，你對草原人不甚了解。

    “在我們看來，昔日的南朝大軍雖然是我們的敵人，但對那些真正的勇士與英雄，我們是發(fā)自心底敬佩的。尊重強者，這是草原戰(zhàn)士悍勇輕死的重要原因。

    “本王只是單純的覺得，狄大人的所作所為，實在是跟那個戰(zhàn)勝了偉大的天元王庭，充滿大義的民族不相符。

    “如果當(dāng)時的南朝人大多像你這樣，國戰(zhàn)你們絕對不可能取得勝利，而如果戰(zhàn)勝我們的是一個自私自利的民族，我們也會覺得這是奇恥大辱?！?/br>
    狄柬之不說話了。

    他說不出話來。

    所以他只能裝出怒氣沖沖，不想理會蒙哥的模樣。

    蒙哥也沒有說話。

    他覺得再說下去已經(jīng)沒有意義，狄柬之無法給出他想要的答案，解答他的困惑。

    作為國戰(zhàn)失敗方，這些年來蒙哥從未停止思考天元王庭戰(zhàn)敗的原因，只有找出了原因并解決問題，才能避免在下一次戰(zhàn)爭中重蹈覆轍。

    一個當(dāng)權(quán)者、顯赫者、高位者都是自私自利之徒的民族，怎么可能戰(zhàn)勝得了橫掃草原如卷席的天元王庭？

    很快，蒙哥心中有了答案。

    南朝的將門勛貴、門第世家，或許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對待異族大軍時，絕大部分都悍勇敢戰(zhàn)，而且并不畏懼黃沙埋骨。

    南朝的百姓有很多怯懦如雞，不然當(dāng)初天元大軍橫掃河北時，不至于有那么多人亡命而逃，也有很多過于重視實利，否則蕭燕治理河北不會有那樣的效果。

    但南朝的平民百姓中的忠義之輩，愿意為了國家存亡舍棄自身的仁人志士，亦是多如過江之鯽。

    南朝將門世家與熱血百姓合力，這才最終戰(zhàn)勝了天元大軍。

    而如果南朝沒有了世家，而百姓中的仁人志士又少了，當(dāng)權(quán)者高位者都變成了狄柬之這種庶族地主，那么南朝距離滅亡也就不遠。

    縱觀歷史，蒙哥發(fā)現(xiàn)南朝在有世家門閥的時候，雖然各族也有過攻入中原的輝煌，但對方從未被異族給完全滅過國，也未有異族君王成為他們的天下之主。

    但如果南朝之后是庶族地主做主，南朝的官員都是狄柬之這樣的人，南朝的帝王都像淮南王這般......蒙哥眼前一亮！

    他看到了機會。

    從未有過的機會。

    這個機會，將讓天元王庭奪取南朝江山，可以讓天元可汗成為南朝皇帝！

    念及于此，蒙哥臉上浮現(xiàn)出由衷的笑容，一改剛剛對狄柬之不冷不熱，飽含俯視與譏諷的態(tài)度，變得前所未有的親切起來，他甚至站起來連連拱手賠罪：

    “狄大人恕罪，剛剛都是小王一時糊涂，這才沖撞了你。

    “還請狄大人看在我們草原人粗俗野蠻，讀書少不太懂得禮儀，性子莽撞起來不受控制的份上，大人不計小人過，萬勿因為這點事耽誤我們的大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