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氏族 第557節(jié)
“我算是天賦不錯了,可年少時沒有名師教導,沒有修煉資源,這輩子就只能卡在御氣境,根本無法成為這個行當里的真正大匠。 “我見過很多你口中的人杰,都是跟我差不多的情況。 “而那些出身富貴的人,有名師有資源,就算天資不如我們許多,也能達成這個目標。這些富貴子弟,二三成的人都能成為管事、大匠?!?/br> “所以我快被淘汰了。 “實話跟你說,離了這份差事,就算能找到別的行當,我的收入也必然會銳減,往后......妻子的生活,孩子的教育,都會成為大問題?!?/br> 李大頭怔怔看著黯然神傷的陳青,只覺得又心疼又悲哀,同時還有一股無名之火冒了出來,不可遏制——他深深為陳青感到不平。 憑什么一個這么優(yōu)秀,這么有志向,又這么能吃苦耐勞的人杰,最終會落得如此下場?! 李大頭胸口如壓大石,一口氣憋在心里,半響說不出話來。 陳青神色黯然,自顧自地道:“不瞞你說,就算不被東家淘汰,我也快堅持不下去。 “這幾年來,我常感頭暈腦脹,精神不濟,胸悶氣短,還間歇性流鼻血,身體多了各種不大不小的毛病,怎么都調整不過來。 “開始我以為是吃得不好,但后來吃好了也沒用,我以為是缺乏鍛煉,可我起早貪黑沒命的干活,哪里有時間修煉? “最嚴重的幾次,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忽然就眼前發(fā)黑,摔倒在地,口鼻流血昏了過去,把家人嚇得魂飛魄散。 “你知道的,我才三十五歲??! “這正是年青力壯的時候,放在咱們鄉(xiāng)下,那就是干活最厲害,能夠保證地里收成的存在!哪家三十幾歲的人會突然累倒、病死?” “可我們這里就有,而且不少。 “你不在我們這個行當里,你不知道,像我們這樣的行當,累死年青人是家常便飯,只是東家往往能把事情壓下去,不讓外面的人知道罷了! “所以,我看了大夫又能怎么樣?根本無法真的調養(yǎng),躺不了幾天就得繼續(xù)去上工。 “這份差事是能賺一些銀子,卻也容不得我懈怠,否則我很快就會被人取代。這天下最不缺的就是人,常規(guī)范圍內的人才也不缺。 “大頭,你不知道,我好幾次累得天旋地轉的時候,都覺得自己要死了,那是我最慌張的時候,我不敢死啊,我死了妻子怎么辦?小孩的教育怎么辦? “現(xiàn)在小孩請先生的銀子,都有一部分是向錢莊借的,還沒還清...... “你恐怕不知道,在燕平這種大城池,墓地都很貴,不比房子便宜太多,我就算不考慮妻兒,都他娘的不敢死...... “咱們這些個行當,真是的就是吃人的行當,這天子腳下的燕平城,并非什么人間圣地,他娘的就是個吸血的城池! “這城池就是靠吸取人的精血而繁華的! “吸完了年輕人的精血,把年輕人變成未老先衰的家伙,自己飽了,再把被吸了精血的人踢出去,然后換下一批年輕人吸?!?/br> 陳青一口氣說了這么多,有些喘粗氣,也不是是給累的還是給氣的。 李大頭目瞪口呆,白日見鬼,只覺得世界都崩塌了,張大嘴啞口無言。 “由此及彼,一葉知秋,現(xiàn)在你總該明白,乾符年間所謂的繁華盛世,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李大頭的反應符合陳青的預期,讓他心情稍微舒暢了些,他笑了笑,接著往下說,“我算是想明白了,一個月一百多兩銀子,這么些年來,是掙了不少。 “可這些錢是給我自己掙得嗎?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從一開始,我的錢就不是給我自己掙的,是給有錢人掙的。 “自從我進了燕平城,我租的是地主的房子,工錢的很大部分給了他們;吃的東西是糧鋪rou鋪果商的,這些糧鋪rou鋪果商,多半還是巨商的連鎖店鋪; “我穿的衣服鞋子,都是大商人提供的;我坐的驢車是車馬行的,我買的馬車是巨賈制造出來的;我最多的錢用來買房子了,這些銀子都進了權貴的口袋; “我為孩子請的各種先生,買的各種器具,背后無不是大戶巨賈。 陳青神色蕭索,舉著酒杯出神。 李大頭呆在那里。 半響,陳青搖頭苦笑: “我這一生,信仰的是出人頭地,過上有錢有地位的幸福生活。臨了卻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所有的奮斗,都只是在給有錢人拼命,在為他們賺錢! “當然,衣食住行并不是不需要花錢,但都得在合理范圍內吧? “不能我這樣的人,還因此而生活窘迫吧? “大多數(shù)來到這個城池的普通人,過得都是什么日子? “所以問題的關鍵在于,我掙了不少錢,可我用這些錢提升了自己的生活品質,讓自己的物質變得豐富,讓自己的精神得到升華,讓日子過得幸??鞓妨藛幔?/br>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我這一生是什么樣的一生? “給權貴地主,給有錢人做牲口、當牛馬,被他們任意驅使、薅羊毛的一生? “精血衰竭后被他們拋棄,死了之后還被他們吃rou的一生? “這樣的人生,有了“燕平人”這三個字做遮羞布,就值得了就有意義了?” 第六一九章 躺平(下) 李大頭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是什么感受。 他之前從沒想過,他心中的富貴圣地,天子腳下的燕平城,會是如此血腥黑暗,那乾符年間的盛世,竟然是如此血腥骯臟的盛世! 陳青喝了一杯酒,盯著李大頭問:“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后悔的是什么嗎?” 李大頭茫然搖頭。 陳青又喝了一杯酒,從牙縫里蹦出幾個字:“娶妻生子!” 李大頭驚詫回神:“娶妻生子,不是每個男人都要做的事?” 陳青哂笑一聲:“我知道,不孝有三無后為大嘛。 “可你知不知道,就是這句話,讓那些權貴地主、有錢巨賈,一代又一代的,可以毫不擔心下面沒有被他們壓迫剝削的人! “看看如今的世道,看看這冰冷殘酷的現(xiàn)實,孩子們過得都是什么日子?沒完沒了的課業(yè),無休無止的學習,哪還有多少閑暇,談什么快樂童年? “小小年紀,就被激烈競爭的世道洪流卷入其中,面對赤裸裸的利益,今天跟這個比,明天被父母拉著跟那個比,敢放松敢懈怠嗎,有快樂有心靈世界嗎? “成年人一直過壓力深重的緊張生活,都會心懷怨忿,戾氣郁積,到處尋求發(fā)泄,不惜逮著機會就言語攻擊別人,完全不顧是非黑白。 “小孩子過這樣的生活,平日里又不被唯利是圖的先生,教授道德匡正品性,哪里分得清什么道德可貴,知道什么是正確的?他們顧得上嗎? “有閑暇的時候,哪里還能不什么新奇刺激、簡單無腦就追求什么,哪管對方是不是妖魔鬼怪? “再被掌控部分輿論的權貴稍微引導利用,被周圍的同伴與環(huán)境裹挾,做出視糧食如糞土這等駭人聽聞的事,有什么奇怪? 李大頭聽得心驚膽戰(zhàn),卻無法反駁。 所謂妖魔鬼怪,是燕平那些油頭粉面的戲子,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經(jīng)常由青樓老鴇帶著招搖過市,偏偏很受少女少男們追捧。 少年強則國強,少年們這樣下去,這個世界怕是要徹底壞掉! 李大頭再是資質普通,眼下也有如墜冰窟之感。 陳青還在繼續(xù)訴說:“我們小時候雖然窮,但我們窮開心啊,小伙伴在一起哪怕是玩泥巴,都能玩出無數(shù)花樣來,就算是奔跑,都有許多種奔跑的游戲。 “我們小時候過得那么苦,家里有那么多活計要幫忙,可我們依然有童年。因為課業(yè)是能念完的,一天的活計是有限的,更沒有那么些競爭壓力。 “而現(xiàn)在,孩子們沒有童年也就罷了,一旦成年,我所吃過的苦受過的難,他們都要一個不落的經(jīng)受一遍,甚至是比我們更加辛苦,活得更加沒有希望。 “我愛我的孩子,我希望他活得開心幸福,可我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讓他面對的是怎么樣的一生? “我自己經(jīng)歷了這樣不堪忍受的折磨,還讓他也經(jīng)歷一遍?我跟他有多大的仇,要讓他承受這些?我一個做父親的,為什么要這么害自己的孩子?” 這些話如當頭棒喝,震得李大頭身體晃了晃,要不是及時扶住桌面,都要從板凳上摔下去。 他之前一直生活在松林鎮(zhèn),沒有經(jīng)歷過見識過那么多;他尚且年輕,還未娶妻生子,不曾去計劃過孩子的未來。 現(xiàn)在他走了河北很多地方,見識過不少東西,今日又聽陳青說了這些,只覺得自己未來的人生一片黑暗,自己那未出生的孩子實在是命苦到了極點。 凡此種種,讓李大頭欲哭無淚:“青哥兒,這吸人精血吃人血rou的世道,實在是太過駭人了,要想活得不這么糟心痛苦,你有什么辦法沒有?” 他現(xiàn)在是真的怕了,畢竟誰不需要渡過自己的一生呢?所以他虛心向陳青這個腦子不傻不木的過來人請教。 “有?!闭f出這個字,陳青長吐一口氣,仿佛身上壓力松了大半。 他夾起那根被他擱置許久的小青菜,施施然放進嘴里,不緊不慢的咀嚼,盡享其中的鮮嫩美味后咽下,優(yōu)哉游哉對李大頭說了兩個字: “躺平?!?/br> 李大頭不明所以,第一感覺是這兩個字格外消極,轉念又品味出了不一樣的智慧,有一種說不出的逍遙自在的意味,好似可以憑此面對一切風雨雷電。 他認真的問陳青:“什么是躺平?難道是躺下不干事?不為生活努力了?得過且過麻木不仁,窮困潦倒也無所謂,不為將來不為家人奮斗了?” 陳青不以為忤,微微一笑,娓娓道來:“你只是乍聽這兩個字,沒有深入理會過,不解其中真意,難免想當然,認為這是自我放棄、自甘墮落。 “這不奇怪,每一個沒有真正了解它,而又高高在上自以為是的人,都會這么認為,并且傲慢不屑的批評它。 “想要理解‘躺平’,你首先得弄清楚一個問題。沒有考慮清楚這個問題,就不可能真正理解‘躺平’二字的含義。” 李大頭興致大起:“是什么問題?” 陳青舉起酒杯,跟李大頭碰了一下,喝下之后看著對方的眼睛,正色問對方:“生命的意義是什么? “亦或者說,你有沒有想清楚,人該怎么樣渡過自己的一生,才算是不枉來人世間走這一遭?” 李大頭又愣住了,好半響沒有一個字。 這么深刻的問題,他這個俗人怎么會去想? 從小到大這些年,一開始他什么都不懂,就知道瞎玩瞎鬧騰,后來懂事了,知道了父母的艱辛不已,明白了自己有人生需要負責,便按照父母的意思努力。 再大一些,清楚父母也不是萬能的,便有了自己的想法,而身邊的同伴周圍的人們,都在追逐金錢財富,按照掙錢多少來定義成功者與失敗者。 受周圍的人與大環(huán)境影響,自己也開始追逐金錢,并將其視為一切的中心,由此誕生出攀比心、虛榮心,哪怕掙不到錢,也千方百計讓自己看起來富有。 再往后,金錢富貴的衍生品,例如名貴服侍首飾,大城池的房子戶籍,出入高檔青樓,坐擁寶馬雕車,一擲千金,也成為了自己夢寐以求的對象。 為了這些,任何東西都能拿來交換,仿佛那就是生命的意義所在,人生的唯一支撐。沒有這些,生命便卑微下賤,跟螻蟻無異,不值一提,活該去死。 當然,李大頭也沒去死,畢竟富貴離松林鎮(zhèn)的他有些遠。 沒有富貴的周圍伙計、鎮(zhèn)子百姓,也都在繼續(xù)生活,只是誰有錢就崇拜、諂媚誰,誰沒錢就瞧不起、鄙夷誰罷了。 加入反抗軍后,這些都成了過眼云煙。 李大頭現(xiàn)在腦子里只有左車兒的背影,唯一的奮斗目標就是追逐對方的腳步。做不了英雄,至少要做能跟隨英雄的戰(zhàn)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