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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氏族 第480節(jié)

    想到刺史透露的最近朝廷風聲,縣令左右為難,末了,只能硬著頭皮回到公堂上。

    “堂下何人,見官為何不跪?報上名來!”縣令勉強維持氣度。

    “在下狄明,乾符七年在陜州府試中得到秀才功名。”狄柬之的確是乾符七年中的秀才,而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見官不跪。

    “你有何冤情?”縣令冷著臉問。十幾年前的地方秀才,他哪里知道真假?既然對方只是個秀才,他也就不必顧忌太多。

    “在下并無冤情,在下只是狀師?!?/br>
    有了秀才功名,就可以做狀師,狄柬之首先叫出車夫,當眾大致說了情況,而后義正言辭的道:

    “此事發(fā)生在城門處,案情清楚,人證物證俱在,還請縣令大人做主?!?/br>
    縣令雖然覺得狄柬之等人氣度不俗,但仔細一想,覺得對方不應該有什么顯赫身份——若是有顯赫身份,誰會悄無聲息來這,不顧官場規(guī)矩找他的麻煩?

    冷靜下來之后,縣令知道自己該怎么處事了——必須維護官府權(quán)威不受脅迫:

    “差役處事不妥,難辭其咎,不過車夫乃是自殺,不是差役殺的人,不該由差役承擔責任,本官判處差役革職,退回十兩銀子!”

    此言一出,圍觀百姓立即炸開了鍋。

    官府認牌的事,讓所有車夫都受其害,且已有多名車夫自殺,結(jié)果就叛了個今日當事的差役革職,官府認牌不受影響?車夫的命就這么不值錢?

    狄柬之忍著怒火:“這不是差役個人之事,而是官府巧立名目魚rou百姓,如此判決何異于縱容?”

    縣令一本正經(jīng),公事公辦:“休要糾纏,審案當就事論事,怎能就此說什么魚rou百姓?本官稍后會下令,整頓相應事宜,確保這種事情不再發(fā)生?!?/br>
    說到這,他老神在在起來,用眼神示意狄柬之:你還想要什么?總不能讓本官不做縣令吧?總不能把易縣的官吏都換了吧?這才是可笑的想法。

    張仁杰拉住要發(fā)怒的狄柬之,讓他暫且息怒,他把在城中遇到的老嫗、少年書生,還有那位給孩子上戶籍的人叫了出來,讓縣令也判判這些事。

    縣令的判定很簡單。

    老嫗一定是少年書生撞的,后者需要賠錢,理由跟老嫗說的一樣:人如果不是少年書生撞的,他為何要扶人?這不符合人趨利避害的本性!

    而且少年書生沒有人證——狄柬之、張仁杰過去的時候,事情的前半段已經(jīng)發(fā)生,沒有人看到老嫗是怎么倒下的。

    至于上戶籍的事,那可能是某個差役一時利欲熏心,跟那個地痞勾結(jié),兩人串通一氣,絕不關(guān)官府的事,亦絕對不可能是官府為了撈錢而想方設(shè)法。

    查到個人處置個人即可。

    狄柬之在進縣衙的時候,就對縣衙吏治的黑暗十分不滿,此刻終于忍不?。?/br>
    “大人斷案,只說趨利避害,全然不顧圣人教誨,心中道德何存?以利害治理地方,而不知匡扶正氣壓制邪惡,這是不施教化!

    “且大人又對官吏多番庇護,心中只有官吏榮辱而無百姓生死,易縣還能有什么道義可言?大人如此為官,是在誤國誤民!”

    縣令惱羞成怒,冷笑不迭:“咆哮公堂,不敬朝廷命官;胡說八道,蠱惑百姓人心;毀謗污蔑官府,用心險惡;尋釁滋事,擾亂治安,影響惡劣;

    “以上四條,條條觸犯律法!

    “來人,給本官捉拿下獄!”

    狄柬之氣得渾身發(fā)抖:“你敢?!”

    縣令站起身,輕蔑的看著狄柬之,他現(xiàn)在愈發(fā)確定對方?jīng)]什么來頭了,否則怎么會對地方官府撈錢、斷案、處事的潛規(guī)則如此不理解?

    “本官為皇朝治理地方,首先要注重的,就是朝廷權(quán)威,你等視尊卑秩序于無物,與刁民無異!本官現(xiàn)在有理由懷疑,你們跟那些禍亂州縣,沖擊官府搶奪糧食的賊寇有關(guān)系!

    “來人,立即捉拿!”

    眾差役齊聲應諾:“得令!”

    眼見此情此景,車夫、少年書生無不是面如死灰,公堂外的百姓俱都驚慌無措。

    ......

    縣令下令捉拿狄柬之等人前,陸瑞在縣衙別院見到了易州刺史。

    他是被對方的人隱蔽叫到此處的。

    縣令說得不錯,陸瑞跟刺史有交情。

    昔年陸瑞中了易縣童生后,在易州求學時是官學的六十名學生之一,對方則是八品經(jīng)學博士,也就是他的先生,兩人近乎朝夕相處數(shù)年。

    國戰(zhàn)爆發(fā),刺史跟著官府南奔,期間因為能力出眾不斷升遷,國戰(zhàn)結(jié)束,對方再回易州已然是一州刺史。

    正因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易縣縣令從來不敢對陸瑞太過分,而剛剛哪怕是在公堂上,聽到刺史派人來叫,陸瑞也立即過來相見。

    見到陸瑞,刺史的第一句話便是:

    “汝賢啊,被巡查使當?shù)妒沽恕K麄兙褪窍朐谝字蒴[事查案,撈取自身政績回朝受賞,有你打頭陣,他們就有了由頭,事情可以做的滴水不漏?!?/br>
    汝賢是陸瑞的字。

    “巡查使?”陸瑞故作驚訝,明知故問。

    刺史嘆息著道:“朝廷巡視各州的官吏,兩個油鹽不進的家伙,為了自身政績前途,可以六親不認的存在!國戰(zhàn)之前,倒在他們手里的官吏就多不勝數(shù)。

    “如今他們來了易州,又碰到你大鬧公堂,這回我怕是在劫難逃。

    “汝賢,眼下只有你能幫我了?!?/br>
    他到底是刺史,閱歷見識不是縣令可比,從狄柬之等人在城門處帶著車夫進城,他就得知了對方的行蹤,再綜合對方后續(xù)的所作所為,已是篤定對方的身份。

    所以他趕緊過來,隱蔽做些安排。

    第五三七章 風暴前夕(4)

    “先生要學生做事,弟子自當服其勞,但在此之前,學生有幾個問題,卻是必須得先問個清楚明白,還望先生一定如實回答!”

    陸瑞雙目灼灼的正視刺史,顯然他接下來要問的話,對他來說十分重要,乃至會讓他的人生產(chǎn)生巨大差別。

    刺史了解陸瑞,見他神色肅穆,知道接下來的問題非同小可,不由得心頭微緊,表面不露聲色的頷首:“但說無妨?!?/br>
    陸瑞盯著刺史:“今日車夫在城門撞墻而亡,前日亦有車夫服毒自殺于家中,這看似只是一些車夫的不幸,但反應出的卻是官府的撈錢成性。

    “為了讓自己吃得腦滿腸肥,官府已經(jīng)連臉面都不要了!

    “北賊敗退以來,學生所見種種,已然證明上到州府下到鄉(xiāng)里,幾乎是無官不貪,而且行為之令人發(fā)指,比之國戰(zhàn)前更加深重!

    “父母官們?nèi)糁皇鞘帐谏藤Z大戶的賄賂,給他們開些方便之門也就罷了,可為了自己的腰包,巧立名目壓榨治下百姓,逼得平民只能自盡......

    “此種行為,何異于父母殺兒?

    “百善孝為先,我大齊以孝治天下,官府這般行為,置孝道于何地?敢問刺史大人,若是孝道不存,百姓仇視于父而不忠于君,天下如何能不大亂?”

    面對陸瑞這番擲地有聲的詰問,看著對方筆直如松的身板,感受到對方步步緊逼的壓迫之氣,刺史臉色暗沉下來。

    陸瑞的性子他清楚,自從他出任易州刺史,對方就沒少到他面前來指摘易州官府官員的種種問題,偶爾還會急眼。

    但像今日這般言辭激烈,完全不給他留絲毫顏面,全然不顧師生之禮,且把問題深入到這種層面的情況,卻是以往不曾有過的。

    刺史沉聲道:“汝賢,你是聰明人,今日我不跟你說那些圣人之言、道德文章,就跟你說說宦?,F(xiàn)實。

    “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也是生存延續(xù)的必然。

    “官府作為人間權(quán)力之地,自然會聚斂財富。不然要權(quán)力作甚?權(quán)力是什么?是掌控天下財富!

    “人人皆要靠財富生存,沒有糧食就沒有飯吃,沒有布匹就沒有衣穿,人間種種生存必須的東西,哪一樣是銀子換不來的?

    “君王掌控了天下財富,就能左右百姓生死,進而掌控天下萬民!否則你認為朝廷的統(tǒng)治是如何保證?

    “官府既然是權(quán)力與財富的集中地,官員就不可能兩袖清風,天子不差餓兵的道理你還不知?大染缸里又豈能有清衣?

    “大齊延續(xù)一百多年,中原皇朝更有數(shù)千年,官員早已撈錢成性,這是改不了的,莫說我一個刺史無能為力,就算是陛下,也不可能與天下官員為敵!

    “對貪贓枉法、魚rou百姓的官員,我們可以稍加懲治,乃至跟百姓賠禮道歉,以此平息民憤,卻不能奢望杜絕此事,讓整個官府清明如水——水至清則無魚?!?/br>
    說到這,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汝賢,你要明白,自從天下有了國家,這世上的人就分為了兩種,一種是統(tǒng)治者,一種是被統(tǒng)治者。

    “前者不種地不放牧,正是靠著撈取后者的血汗錢,才能擁有財富,進而確保自己能夠穩(wěn)定統(tǒng)治后者——這就是人間亙古以來,最大的大道至理!

    “天下的所有道德,能存在就有統(tǒng)治者認可,能發(fā)揚無不是統(tǒng)治者所提倡,自然是為了維護統(tǒng)治者的一切,這是根本。

    “以孝治天下,追根揭底是要百姓像孝順父親一樣忠于君王,豈能治到最后妨害統(tǒng)治階層?”

    陸瑞呆在那里,如被雷劈。

    他驚恐的看著刺史,仿佛已經(jīng)不認識對方。

    他怎么都沒想到,對方會說出這番話來。

    那不是他認識的先生。

    在國戰(zhàn)前,他是時任經(jīng)學博士的刺史最看重的晚輩,是對方的得意門生;而在陸瑞眼中,刺史是學富五車、德高望重的長者,是他敬佩和學習的榜樣。

    對彼時的陸瑞而言,成為刺史那樣剛烈正直的人,就是人他的生方向。

    然而世間最善變的就是人,一場國戰(zhàn)五年分別后再相見,無論刺史怎樣盡力顯得跟當時別無二致,陸瑞依然敏銳發(fā)現(xiàn)了對方的巨大變化。

    一言以蔽之,眼下的陸瑞是刺史曾經(jīng)的模樣,而如今的刺史已成典型官員。

    陸瑞原以為刺史是外圓內(nèi)方,卻怎么都沒想到,對方已經(jīng)從根子上發(fā)生了徹底的變化,變得不再是以前那個人。

    陸瑞哆哆嗦嗦的看著刺史:“先生飽讀詩書,竟然非議圣人之言、污蔑禮儀道德?!”

    刺史輕笑一聲:“何謂圣人?誰封的圣人?汝賢,你可別忘了,選擇法家的是秦君,選擇儒家的是漢武,他們都是皇帝,而不是百姓。

    “你口中的孔圣人,創(chuàng)立儒家學說的初衷,可是為了維護、延續(xù)周朝統(tǒng)治,謀求重現(xiàn)周朝輝煌,確保貴族地位,可不是為了百姓?!?/br>
    陸瑞面容僵硬,氣得渾身打擺子:“可孟子說過,民為貴君為輕!”

    刺史哈哈大笑:“孟子是說過??赡憧茨膫€諸侯國君主是待見孟子的?是用他的學說的?

    “汝賢,儒家經(jīng)典到了今日,強調(diào)的可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陸瑞不由自主后退三步,見鬼一樣看著刺史:“你,你這是妖言惑眾!”

    他連先生都不稱呼了。

    刺史冷笑一聲:“妖言惑眾?說真話就是妖言惑眾?好,既然你只聽圣人之言,那你怎么就想不起老子那句‘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陸瑞愣住了。

    何謂大盜?

    欺世盜名為大盜,竊國者為大盜,而竊天下百姓辛勞所得的,更是大盜!

    孔圣人幫助君王做這些事,豈不正是合了那句“圣人不死,大盜不止”?

    刺史見陸瑞的人生信念與信仰已經(jīng)開始崩塌,心里很是滿意。